晚上九点，夏小米和李月亮来到了诺亚歌舞厅。夏小米曾来过这里，那是她 还在《热岛报》做广告记者的时候，因业务需要，广告部在这儿举办过舞会。这 是由一艘废弃的海轮改造而成的，紧泊在岸边，置身其间，有一种在水上轻轻荡 漾的感觉，许多人将它叫作“诺亚 ”，时间一久，老板干脆就用了这个名字。歌舞

厅陈设并不豪华，容纳的人数也不多，但里面的萨克斯音乐在海口却是很有名的， 演奏者据说来自某所著名的音乐学院，还获得过全国青年萨克斯乐手演奏大奖赛 的奖项。那悠扬的、华美的、忧郁的乐曲在人们悠悠荡荡的舞步中更生出一种绝 妙的缠绵的感觉。人一来到这里，还未落座，往往就被音乐迷醉了。

赵霖早已等在这里了。看到她们俩，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朝他走 来的，是两个天使！夏小米一袭红裙，配上红色的坡跟皮鞋，一头秀发用红丝带 拢住，柔顺地垂在肩上，整个人显得飘逸娇艳；而月亮，白色的耳环，铂金项链， 白色的小手袋，一身纯白的无袖低胸紧身长裙，一副晚会上的贵妇人高雅而亲善 的面容。赵霖好半天才清醒过来，忙叫侍者上饮料，自己则忙着给她们拉开椅子， 招呼她们坐下。

“你们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老实说，我都眼花缭乱了。”他讷讷地说，真不 知怎么赞美才好。

月亮笑起来。这也难怪，赵霖从来就没有机会见到她生活中轻松悠闲的一面， 更女性化的一面。

几个人谈论着衣着与美，很开心，惹得邻座不停地投来艳羡的目光。

不一会儿，赵霖开始不时地看表，不安地东张西望，“这家伙平时很准时的， 今天怎么还不到？ ”

“还有谁要来吗？ ”小米问道。

“我还请了一个朋友，他风流潇洒，才气横溢，是情场上的高手，你小心啊！” 赵霖朝小米眨眨眼睛，半开玩笑半吓唬地说。

月亮一挥手：“好了哪，赵霖，别将人家小米吓着了。”

“我不是吓她。”赵霖笑着，“那好，你们先坐，我去外面等等他。”他走出船 舱，上岸去候人。

“谁要来？ ”小米问月亮。

“我也不知道。他说过，可我没记住。”月亮两手一摊。

月亮与小米喝着饮料，谈着音乐和娱乐以外的话题。月亮是第一次来海口， 除了椰风海韵，凭感觉，她认为自己绝不会喜欢上这座城市。在她看来，海口比 起深圳来，起码落后三十年。这里不仅显得无序，而且盲目，人们不知道闯海南 的终极目的是什么。当然，当年闯荡深圳的人中也有茫然者，但大部分人，很快 就以建设者的身份出现，他们成了深圳的主人。按理，海南开发建省也有一年多 了，人们应该平静下来，脚踏实地地投身海南建设事业，可给人的感觉，人们是 来拾黄金、等待暴发似的，这是不是因为海南是个孤岛的缘故？就好像这一叶方 舟，漂浮海上，而有种无法稳定的担忧？如果这种孤岛意识更深入地根植于闯海

者的思想中，恐怕海南的发展前景不会乐观，至少会是畸形的。人们急功近利的 色彩将使他们的人生变得浅薄和庸俗，因为他们只想从这儿获取，不会去想怎样 建设、怎样付出……

月亮一边慢悠悠地聊着天，一边搅动着柠檬茶里的冰块和柠檬片，偶尔也摊 摊手，耸耸肩，身子坐直，借助姿势加强着语气。她的话就像海口某些成天在报 上发表理论文章的思想家一样，充满了智慧和洞察力，相比之下，小米有些自惭 形秽。自己置身海口，却从来没想过什么“孤岛意识 ”“功利主义 ”的问题，只为 了自己的生存奔忙，也许很多人也就是这样，首先要生存，然后才去追逐其他？ 可说到底， 自己的目标是什么难道很清楚吗？ 自己何曾想过要参与特区的建设？ 当然，也许自身的奋斗本身也就是一种参与，但如果以一个建设者自居，出发点 不就更高尚，思考的范围、行动的方式就不会仅仅停留在自己的生存问题上了吧？

夏小米不由得对昔日同窗刮目相看。她注视着月亮，觉得她确实比自己成熟 得多，高深得多。你看她纹丝不乱的头发， 自信得有些傲慢的笑容，完完全全是 一个拥有了一方天地的白领丽人。

她们聊着，赵霖回来了。“我打了电话，他办公室里的人说，他已经出发了， 大概又被交警逮住了。这家伙骑摩托总是不戴帽子。”他嚷嚷道。

“究竟是谁要来，这么重要，让你跑来跑去等？ ”小米好奇地问。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赵霖神秘地笑了笑。

“好像是一个姓张的……叫张化冰的吧？”月亮突然记起来了。“也是新闻界的。”

“不是了，他已经从报社辞职， 自己开了一家广告公司。这家伙总是神不知 鬼不觉地做事。前一阵我们搞演唱会，怎么等他也不回来，这些天他却突然冒出 来了。昨天给我打了个电话，说自己开公司了，详情我还不太清楚。”赵霖这些天 太忙，实在没有心思通知夏小米张化冰回来的消息，“对不起，小米，我吃饭时想 告诉你的，可他说过要突然出现在你面前。”

“小米，你认识他？ ”月亮问道。

“仅仅认识而已。”小米淡淡地回答着，避开月亮探询的目光。

但她脑海里迅速幻化出张化冰那饱满的脸庞，那双仿佛要将人的心灵看透的 眼睛。她还想起了赵霖曾对她说过的话：他若再见到你，决不放过你这小娘们。 她的心狂跳了一阵，脸上火烧火燎，鼻尖、额头、手心都沁出汗来。

说曹操，曹操到。张化冰着一件藏青色风衣，茶色眼镜都未除，平剪的头发  刚吹过，额头宽阔，一面走一面摘取手上的摩托车手套，那样子，真有几分电影  佐罗的酷劲。来到他们这一桌，他放下钥匙、手套，摘下眼镜说着“对不起，来  迟了 ”，与赵霖握手拍肩，又与月亮握手，然后才与夏小米握手。“我可捉住你了！”

他几乎是逼视着夏小米，令她刚刚平静一点的心又是一阵狂跳。夏小米张口结舌， 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样。

张化冰并不入座，他牵住小米的手就往舞池走去。几对舞伴正随着乐曲跳慢 四步。迷蒙的浅蓝色的灯光在舞池里缓缓旋转，使他们仿佛置身在蔚蓝的海洋， 身影时隐时现，有几分浪漫与亲密的感觉。赵霖也拉着月亮步入舞池。月亮暗暗 感到震惊，张化冰的独断与果敢，是少见的。像这样的男人，大都是采花能手， 一般的女孩子哪是他们的对手？看得出，他对小米有企图，说得好听一点，有爱 慕之情。但他这样的男人，谁又能把握住他的情感？想到这，她不禁为小米捏了 把汗。这个还从未好好地恋爱过的姑娘，能抵挡得住张化冰这凌厉的攻势吗？不 过她也不准备提醒小米什么，她认为小米早就应该经受爱情的洗礼了。

整首《回家》的曲子，张化冰和夏小米都不曾说一句话。相握的手，都已汗 湿，四目相对，闪避，再对视。小米的脚步有点机械，她只感到自己头脑发热， 脸发烫，心跳加快，那萨克斯流淌出的情绪，又使她感动得想流泪。而张化冰， 竟也一句话说不出来。

一曲结束，张化冰将小米送回座位， 自己从桌子上拿起一张点歌卡，匆匆写 了些什么，扬手叫来服务生，嘱他送到主持人那里去。然后脱下风衣，只穿一件 质地非常优良的立式圆领碎花丝质衬衫，显得朝气、时尚。

“各位来宾，下面是张化冰先生为他久违了的夏小米小姐点奏的一曲《一生 何求》，并献给他的好朋友赵霖先生以及来自深圳的李月亮小姐！请大家随着优美 的乐曲翩翩起舞！”节目主持人悦耳的声音过后，音乐便响起来。夏小米脸上绽开 一片喜悦，月亮会意地对赵霖一笑：“开始了。”

张化冰再次将夏小米拥入舞池。夏小米高挑身材，可在他魁梧的身躯面前， 仍然显得娇态。他几乎是环住了她整个腰身，使她不得不小鸟依人般地紧靠在他 的胸前。他凝视着小米的眼睛，随着乐曲轻轻地哼起了歌词，他的声音有种苦涩 和执着：“冷暖哪可休，回头多少个秋，寻遍了却偏失去，未盼却在手……一生何 求，谁计较赞美与诅咒，没料到我所失的，竟已是我的所有……”

夏小米只觉得一阵酸楚酥痛了心，是一种甜蜜的酸楚。她想抚摸他嚅动的喉 结，她想掠开沾在他额前的几根头发，她想给他解开衬衣的第二颗纽扣……可她 什么也没做，只是凝望着他，感觉自己在飘。

“小米，知道吗？我一直在等你重新出现。”张化冰停止唱歌，几近哽咽着说。 这声音，令夏小米迷茫、沉醉。

“当我静下来时，我几乎都在想同一个问题：你在哪里…… ”他的声音低回 在她的耳边，带着诱惑人的温柔。

一股亲密的暖流，在他们之间流淌，恣肆流淌。

夏小米终于抑制不住，移下搭在张化冰肩上的手，为他解下第二颗纽扣。她 认为这样更显得洒脱。张化冰不失时机地抓住她的手握在胸前。夏小米并不逃避， 她用指甲轻轻划着他露在领口的肌肉：“你现在不是捉到我了吗？ ”这夏小米，原 是多么敏感，多么多情的一个女孩啊！她没想到自己如此善解风情，准确地说， 她已为眼前的张化冰心动了。为一个男人迷情，是如此迅捷，如此陶醉的一件事， 像是吃了迷幻药，她想掩饰，想镇静，想故作矜持，都已来不及……

她感到他的手更有力地揽住了自己。她不反抗，脸轻轻地贴住他的胸，热泪 盈满了双眼，这是幸福，这是爱情吗……

羞涩和幸福使得小米的脸变得更加娇艳光彩，青春可人。月亮爱怜地望着额 上渗出细汗的小米，递过纸巾，又对正被激情鼓荡着的张化冰笑着说：“张先生， 你的舞跳得不错啊，看来是经常出入歌舞厅的了。”

“哪里，我在学校时就是高手了。在海口很少有时间进舞厅。”张化冰擦擦汗， 点了支香烟，又给赵霖一支。

赵霖接过烟，望着月亮，笑而不语。今天晚上，他几乎没说什么话，眼睛没 有离开过月亮。他觉得少年时的那份钟情又复苏了，但月亮好像视而不见。

“小米是我最好的朋友，在海口希望你们多关照她些，她一个人，无亲无友 的，又单纯善良，真不知她怎么有胆量来海口。”月亮话里有话，张化冰却并不理 会，一味接话说：“这你就放心了，有我和赵霖，不会有人欺负她的。单纯善良是 越来越少有的品质了，女孩子拥有它，是财富。”

月亮正要说什么，迪斯科时间到了。张化冰站起身，戳灭烟头， 自个儿进入   了舞池。他的舞跳得真好，不是专业，可看得出灵性与投入。“他真是个性情中人。” 赵霖感叹地说，“做什么都充满激情，十分投入，所以常常受挫，或者，激情过去，  又玩世不恭。”

小米的视线跟随着张化冰的舞影。激光灯闪闪烁烁，幻化出他各种姿态，他 跳得如痴如醉，汗水湿透了衬衫。小米回头对月亮低语道：“他说待会儿送我，好 不好？ ”

月亮看着小米，轻轻叹了口气。爱情的阴影拂开在她的心头。她深知，爱情 是捉摸不透的东西，它给你多少幸福，它也会给你多少痛苦。但她也知道，该来 的都会来，躲也躲不掉。一个爱情中的人，是用不着思前想后的，只要跟随自己 的心与感觉就是。有时候，月亮也很悲观，当她的爱情遇到坎坷时，她就会想， 真正的爱情——人的至爱只有一次，但这世上没有永恒的爱情，就如人生没有不 散的宴席。她真不希望小米有一天也会这么想。

“张化冰这种男人他可以使许多女人着迷，你要有思想准备哦。”月亮故作轻 松地说。

小米点点头，并没有往深里想。她仍然沉浸在甜蜜与娇羞的感觉里，像在云 雾里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