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小望半岁的时候，夏小米将他送到父母家，自己随丈夫关鹏返回了海口。 自去年去深圳以后，离开海口已整整一年了。在这期间，她与关鹏结了婚，关鹏 因记者站为总社在深圳设立一家印刷厂的事务而常跑深圳，这样，小米就暂住月 亮家了。月亮的“海南五日游 ”热线也早已开辟，与赵霖的业务往来也密切起来。 记得赵霖因旅游线的事第一次来深圳时，见到夏小米挺着个大肚子，吃惊得不得 了。他压根儿不知道夏小米怀的是张化冰的孩子，以为关鹏是第二次结婚不想张 扬。他狠狠地训斥大家，包括关鹏也没能逃脱：“我说呢，怎么几天时间没有联系， 一个个就全都销声匿迹了！夏小米，你知道我为你担了多少心，还以为你回了老 家呢！关鹏你就更不用说了，那次我们公司开会你也来了，你老兄竟然不曾透露 半点消息！月亮你就更邪门了，竟还装作问我夏小米有没有消息！你们真够朋友 啊，这么大的事隐瞒得滴水不漏！佩服佩服！”赵霖一面抱拳，一面跺脚，结果把 大家都逗笑了。

小米真的在月亮社里做一些办公室的工作。闲时，也为深圳的报纸电台写 一些合乎潮流的锦绣文章， 日子过得也算融洽和滋润。这段时间，保罗结束了 在中国的工作，返回美国任职了，月亮重又陷入恋爱、相思的激情之中。她不 再屈服于家庭的传统文化束缚，她爱保罗，保罗也爱她，这就行了。保罗三番 五次地请求她去美国，与他一起开辟化妆品市场。月亮将美国行纳入了议事日 程，但她并没有表态会在什么时候去。她的前提条件是等保罗办妥离婚后再去。 月亮对小米说，我们只有依赖自己的意志才能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我们再不 能活在家族的影响当中，尤其是爱情，这唯一能使我们内心充满幸福与激情的

东西，一错失就永不再来。月亮的话令小米又一次想起张化冰。跟张化冰在一 起是因为爱情，而婚姻，她对关鹏深怀感激和敬重，她也竭尽全力去爱他的一 切，但她总觉得缺乏激情。她在十二分的平静中生下了儿子，然后尽着相夫教 子的责任。儿子的名字是关鹏取的，叫小望。关鹏有意让小望随母亲的姓，但 小米不肯，坚持让儿子姓关。

促使夏小米嫁给关鹏的，说起来还是张化冰。

面对关鹏的求婚，夏小米一直举棋不定。她觉得这么拉锯，不如躲开好。她 真的收拾行李了。月亮知道她其实无处可去，但又怕她死要面子，真会一气之下 离开，便竭力挽留。她将小米的箱子打开，将收拾好了的衣物又一件件取出来挂 到衣柜里。她看到箱底有一包牛皮纸包着的厚厚的东西，随口问道：“这是什么？ 炸药包似的。”

“别动它，那是张化冰的‘遗物 ’。”夏小米没好气地回答。

月亮举着那包东西狐疑地掂了掂，倒过来，她看到了背面有几行字。字写得 很认真：“米儿，搬家的时候，你会发现这包东西的。我想你应该已经平静下来了。 我以我全部的爱请求你将它保存好。它是我曾经热爱过、追求过的理想。”

“这是怎么回事？ ”月亮用一种非常凝重的口气问。

小米“哼”了一声。当初看到这些字时，她是将包裹扔到了垃圾袋的。可她 在出门倒垃圾时，又忍不住将它翻了出来，并随身带上了它。

“拆开看看吧。”月亮说着，动手解包裹上的尼龙系带。

“不要，那是潘多拉的魔盒。”小米不让。她之所以一直没有去拆看它，是因 为心理上有一种惧怕。最初，她认为那可能是张化冰的账本，后来她反复看他那 么慎重的托付，又觉得应该是比账本什么的更重要的东西，就更不敢拆看了。她 害怕自己一时控制不住，做出毁掉它的行动。

“有我在，你不要有顾虑。”月亮手法麻利地拆开了包裹。

“手稿？！”

月亮和小米同时怔住了。

这是张化冰写在厚厚记事本上的书稿，夏小米曾看到过并称它为“广告理论 读物”的书稿。她当初并未在意它对于张化冰的意义，更没想到他会将它当作自 己追求与热爱的理想。

“看这标题，很有些学术气与权威性。”月亮翻开扉页，将标题念了出来：“《中 国广告业前景探索》。”

夏小米不吭声。她早就知道内容了。应该说，如果出版，这部书在广告业界

完全可以得到重视，并在一定程度上引领广告发展潮流。尽管是部广告方面的书 稿，可张化冰在字里行间满溢的激情文采，足可以引起读者的阅读兴趣。

“我原以为张化冰只是个性情中人罢了，没想到他还真有如此成熟的思想， 一本广告方面的理论书稿，居然被他写得这么有文采，内涵还很丰厚啊！”月亮一 目十行地翻着书稿，赞道。

翻到最后一页，月亮看到有段“特别说明 ”： 此书若出版，请署名“张米 ”，稿费交夏小米。

“张化冰心很细啊！”月亮哑默良久，迸出了一句。

夏小米看了那一行字，内心感到震惊，却又没有更多的理由确定这就是张化 冰离去的原因。她回忆起张化冰“失踪 ”前那一阵夜以继日地写稿的情景，心里 面忽然亮堂了许多。当时，她以为是张化冰赶着给出版社交稿，没有多问，现在 才知道，他这样做，是想在最大程度上给自己以补偿！可以看出，随着中国广告 业的迅速崛起，这本书一旦发行，是会有相当可观的销量的。

关鹏回来时，她们将文稿给他看了。

关鹏抚摸着厚重的记事本，竟显得很激动：“这个张化冰！我以前只知道他有 才情，有个性，但总认为他有浮夸与浮躁的致命弱点，没料到他还有这么严谨的 学术态度……我是燕雀不知鸿鹄之志了。在广告业，这本书若真能出版，无疑具 有指导性，它的许多观点是现代而实用的。”

“我们将它出版如何？这样，张化冰可能会冒出来的。”月亮热切地建议。

“如果看到书就冒出来，那他还这么郑重地留下书稿干什么？ ”关鹏不赞成。

连续几天，夏小米陷在深深的思考之中。她忽然意识到，张化冰是深爱着自 己的，保住孩子意味着什么。

她嫁给了关鹏。

如今，儿子的轮廓日渐清晰。夏小米能从母亲的角度感受到他与他父亲之间 的形似与神似。她很恐慌，大家都极力回避的话题，又要因儿子的面相而重新回 归，这对于关鹏来说，不可能不是刺激。他们不应该再生活在张化冰的阴影之中。 夏小米果断地将小望送离了身边。

经过夏小米的努力和关鹏的斡旋，电视台最终又一次聘用了她。她向台长建 议新辟一块《椰城名流》节目，很快被采纳了，只是将栏目名称改成了《名流》， 她被指派做这个节目的主持人。在他们夫妇答谢台长及有关人员的晚宴上，台长 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批评她：“小米呀，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这是失而复得的机 会，要珍惜，不要动不动又失踪了哟。”夏小米连声说“是 ”。

再上银屏，夏小米已由清傲单纯的少女变成一个沉静大方的少妇了，个性化 的风格中更添了一种冷媚与高贵的气质。观众们因为不知道她“失踪 ”和复出的 背景，对她的节目与形象变化倍感兴趣。认识她的人，还因为她成了关鹏这个大 报记者站站长夫人而对她怀有敬意。她出席各种新闻发布会，不停地被一些企业 开业庆典、大型演出晚会、节日联欢活动等请去做主持，她的知名度迅速提高。 但是没有几个人知道她这一年多的经历，正因此，她头上闪烁的星光中，还有几 分神秘色彩。

安顿下来后，夏小米和关鹏去看望李亿军夫妇。

李亿军在家里为夏小米夫妇的归来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他是在他们生了孩 子以后才知道他们结婚的事情。因为事务缠身，他一直没有去深圳看他们。他并 不清楚夏小米与关鹏结婚的具体内幕，他对关鹏印象不错，又怕提及张化冰的事 让小米伤心，所以也没有多问，只表示祝贺。不过私下里他也满腹狐疑：那么高 傲，对张化冰那么痴情的夏小米怎么会闪电式地嫁给关鹏呢？是由于绝望还是出 于报复？现在看来，嫁给关鹏倒也不错，但他又隐隐感到她对关鹏尊敬多于爱慕。 他频频与关鹏碰杯，以此表示对他们婚姻的认可。觥杯交错之间，两家人尽显亲 和。夏小米看着现实生活中两个最亲近的男人和不打不相识的阿菊，满怀感动。

起身告辞的时候，阿菊还在厨房里洗碗。李亿军对关鹏说：“老弟，如果你不 介意，我们想留小米多待一会儿，阿菊她有些事要对她说。待会儿我开车送她回 去。”关鹏早已清楚小米与这家人的关系，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李亿军夫妇坐下来，装着很随意的样子问及了孩子的事。小米见已回避不了， 也就不再遮掩，将婚姻的大概过程说了，又将关鹏赞扬了一番：“我很满足于现在 的生活，不管怎样，关鹏是一个很负责任的丈夫，他对阿望也视同己出。光这一 点就令我要十分珍惜他。”

“看上去关鹏这人确实不错，很厚道，事业也很成功。你看看海南，有几个 男人像他这么全面的？ ”李亿军尽量放淡语气，“婚姻对于女人来说，最重要的是 稳定。”他的下意识的话是“浪漫的爱情已经过去了 ”。

阿菊也说：“小米，有些男人是可遇不可求的。好的婚姻是女人的造化。难得 有关鹏这么好条件又有家庭观念的男人，好好过吧。”阿菊的话令夏小米暗暗吃惊， 她好像在指小米不满足现状，而自己丝毫没有这样的表现呀。

夏小米十分动情地说：“我知道珍惜什么，李大哥，阿菊，你们尽可以放心， 有关鹏在身边，你们也可以少为我操心了。来海南，能遇到你们这样胜似亲人的 朋友，是我的荣幸。而我在经历了那么一场感情浩劫之后，能获得关鹏这样对我

呵护备至的丈夫，是上帝对我的垂爱，我不可能三心二意。” “还打算要孩子吗？ ”阿菊问。

“现在是不可能要。一胎制，小望又是在我们夫妻名下的，怎么能生第二胎？ 等我的工作有些起色后再说吧。”

他们就这样聊着家常，真的像兄妹、姑嫂之间的家常。小米从沙发一角拿起 自己的手提包，取出一本笔记本，打开，中间夹着一张照片，那是她和儿子小望 的。母亲平静的面容中隐现着几分喜悦，儿子天真的笑里漫溢着张化冰的神韵。 “这照片送给你们，做个纪念吧。”她淡淡地笑着，站起身来要走。

“我去送你吧。”李亿军也不挽留。他去房间里将西装短裤换下，穿了一条长 裤，又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信封塞进裤袋里。

“再见，阿菊。”小米与阿菊打着招呼。

“常来啊。”阿菊送她到门口，怜惜地为她把散落在脸上的头发掠开。小米的 头发长长了不少，烫成了大波浪，很柔曼地垂过肩膀，女性化极浓。

“你别忘了看我的节目啊，每周三晚八点。”小米嘱咐着阿菊。谈到自己的工 作，她就眉飞色舞。

车子开得不快。夏小米摇下车窗，看海滨大道两旁的夜色。她觉得一年多的 时间，海口变化很大，这条路也好像加宽了不少，原来海边的一片树林与滩涂， 已经被填平了，据说要建公园。高楼大厦也增多了，而且比以前那些更显气派， 它们都安装了泛光灯，在晚上更见富丽辉煌。臭水沟两岸的椰子树虽然矮小，却 是比一年前高了不少。“海口还是蛮漂亮的。”夏小米感叹道，“在这儿，置身夜色， 会有一种轻松感，而在深圳，却是紧张得透不过气来，那里的竞争太激烈了。”

“其实在海口，要想真正干一番事业并立于不败，也是很难的。”李亿军接过 话头。他沿路介绍着海口一年来新建的知名建筑和近期海南出台的一些政策。“股 票市场的建立，和房地产即将崛起，将为这座年轻的城市带来进一步的繁荣和活 力。”他像个决策人一样下着断语，并朝正在路边施工的一座大楼一指，说，“这 是我们公司投资的一座公寓楼，它将在年底竣工，明春交付使用。”他压抑不住得 意劲儿。

夏小米兴奋起来。她感到一种冲动，一种即将投入繁荣的城市建设的冲动。 在深圳，在月亮的公司，她始终没有这种感觉。月亮很照顾她，给她一些很单纯 的事情，工资照开，可她仍然找不到工作的激情。她突然醒悟了， 自己是海口这 座城市的一份子， 自己的家在海口， 自己是这座城市权威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 对于深圳来说，她只是一个过客，一个旁观者，而在海口，她是一个主人，是这

里建设的参与者。她这样想着，精神境界仿佛得到了升华。

车子停在城南的一座公寓楼前。关鹏的记者站设在这楼里的八层，两套房， 一套办公，一套是他们的家。

李亿军从裤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递到小米手里：“小米，这是补给你的结婚 礼物和小望诞生的礼物。我没有告诉阿菊，这只是我的心意。要不要告诉关鹏， 你自己决定。”

小米打开信封一看，惊呆了：新能源股票一万股的收据！

她喉咙里哽咽了一阵。她将收据放进信封，想要推掉，李亿军捂住她的手 说：“你什么也不要说了，这只是我的一份心意，你若当我是大哥，就不要有什 么顾虑。”

夏小米沉默地坐了片刻，将信封放进提包，这才打开车门。

“再见，大哥，谢谢你。”她第一次在称呼上省略了李亿军的姓。她的眼睛在 朦胧灯光中闪烁着泪花。

李亿军目送着她拐进了单元楼层，才倒车往回走。他感觉到，这女孩内心仍 然没有忘记张化冰，是爱，是恨，反正已刻骨铭心。她平静，但不幸福，而自己 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