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晚会节目录制在南方国际俱乐部紧张地进行。整个工作时间，夏小米都 集中不起精神，加上一夜未眠，红妆也掩盖不了她的倦态。导演先是吼了她一句， 想想不忍心，又关心地问：“小米，你没事吧？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阿红也觉得 奇怪，她与夏小米虽才共过一次事，可私交甚好，从来没感到过夏小米有心猿意 马的时候。这次太玄乎了，昨天是忘了接机，四处找不着人，今天又是恍恍惚惚， 全然没有了王牌主持人的风采。中午吃饭时间，她端着盒饭把小米拉到旁边，悄 悄问道：“小米，我看你不是身体问题，是心理问题。告诉我，你是不是遇到什么 麻烦事了？ ”小米连连摇头。吃了饭，导演又吆喝大家开工了。夏小米冲进洗手 间，用冷水洗了把脸，出来的时候，她高声对导演说：“没事了，开始吧。”她的 精神好了一些。但是，节目录制完后，她将看到这次主持是最糟糕的一次：她语 言呆板，了无生气。连阿红也失去了以往的光彩。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心里装 着不同寻常的什么事，她和阿红以及两个男主持的配合毫无默契可言。导演看了 看带日历的手表，不耐烦地说：“这哪行，今晚我让台里审片，十有十一要挨批， 要重录。你们感冒，我吃药，那不行。今天中午谁也不许溜号，不许休息，接着 干！还有，你们大家都要做好再苦熬三天的准备！”

大家像泄气的皮球，嘴里骂骂咧咧地往录制场地走。

夏小米正准备下楼给张化冰打个电话，导演点着她的名字说轮到她和另一位主 持人出场了。她忐忑不安地看看表，心里牵挂着化冰，可还是拿着节目单上场了。

一忙乎，就到了下午六点了。夏小米如释重负地往外走。

“加油啊，小米，不要因为你的情绪影响了大家。若真要重来过，你可千万 不能再这样啊，否则，他们换人或干脆就用三个主持都是说不定的，时间这么紧， 哪容得一遍遍重来！”阿红攀着小米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

夏小米点点头，道了声再见，获救似的急急离去。

她赶到酒店，张化冰不在房间。她的心顿时起了一种不祥之感。 她急忙下到总台查问，被告知说“客人已经退房了 ”。

夏小米站在那儿不动弹。她不愿意相信这是事实，尽管这就是她一整天不能 集中精力的原因，这就是她潜意识里的预感。

“您是电视台的夏小姐吧？ ”一个看上去才来海南不久的女服务员腼腆地问， 将一个有酒店标志的信封递到她手中。

夏小米怕自己失态，慌忙走出大厅。她拦了一辆出租车。 好半天见后面没有动静，司机扭过头来问她要去哪里。

“随便。”

“‘随便 ’在哪里？ ”司机和气地笑了。他觉得这个顾客有点面熟，又想不起 在哪儿见过，摇摇头。

小米茫然了一会儿，又让司机拐弯：“到蓝海洋。”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下 子想到了赵霖。此刻，她脑袋里空空的只有赵霖。

她的手抖动着，抽出了信封中的便笺。上面是她熟悉的张化冰的字迹，还像 当年那样龙飞凤舞：

如果你爱

请你珍惜她 如果你不爱 请你珍藏她

后面还用括号括了一句话：

当我离开，你的海洋会更广阔

“啊！”夏小米短促地叫了一声。头往后重重地一靠，捏着信笺的手无力地摊 放在座位上。她紧闭着双眼，任酸涩胀在眼角。张化冰他觉察到了什么？为什么 又不告而别？他昨天的倾诉都是演戏？他甚至没有告诉她他的地址，没有说他在 哪里，在干什么？

夏小米头疼欲裂，她再一次“啊”了一声。

“小姐，你没事吧？ ”司机从反光镜里看她，担心地问。 夏小米如梦方醒，她连忙坐直身子：“没什么。”

她迷迷糊糊地走进了海洋大厦。她觉得所有人都在看她的表情，嘲笑她又一 次被男人抛弃，而且是同一个男人。平滑的过道她走起来高高低低很是吃力。

赵霖正在整理办公桌上的文件准备离开。夏小米坐下来，将便笺递给他，眼 泪就汹涌而出。

赵霖认得张化冰那乱飞如云的字体。这家伙终于又出现了！他皱皱眉，有些 愤怒，又有些惋惜。不管怎样，夏小米这几年的生活他是清楚的，表面上看去， 她和关鹏这对名人夫妻令很多人羡慕不已，在海口这个总让人感到不太安定的城 市，他们夫妻却是功成名就，安居乐业。关鹏是个人人称道的有能力、会赚钱的 男人，他作为一个独立的记者站站长，身份本身也是一张特区通行证；夏小米， 以她冷媚沉静、品位高雅的主持风格跻身于“著名主持人”行列，成了备受观众 喜爱的银屏明星。在这种有事业有家庭且具有职业优势的组合下，赵霖知道，夏 小米是作为一个被爱着、被呵护着的妻子生活着的，没有太多的分歧，没有激烈 的争吵，也没有激情的波澜。她仍然心系着张化冰，不管她是受伤害还是满怀仇 恨。赵霖原以为，夏小米是被伤透了心而没有了生活的激情，今天，在看完了这 张只有四行诗加一句话的信笺以后，他深有所悟：夏小米从来就没有将那份感情 漠然处之，它深埋在她的心底，在等待爆发宣泻的一天的到来。她是因为爱得太 深，在失去张化冰以后不再有爱情给别的人了。实际上，她只是出于一种责任感 在生活。唉，这个张化冰，如果他不出现，夏小米终有一天会康复的，她与关鹏 的生活会达到真正意义上的幸福，至少他们会如此期待。可张化冰把一切全搅乱 了。他幽灵一样地冒了出来，转眼又离去，还很高尚地标榜自己的离去是为了小 米的“海洋 ”更广阔。他根本就没想过，夏小米的海洋自他失踪的那天起，就窄 得只看见岸了，夏小米也没有“如果”的选择。

这就是他们之间刻骨铭心的爱情？

赵霖并不劝说小米，他任她伤心地哭个够。他站在窗前，眺望着茫茫大海， 只见落霞给远海划出了岸际。他好像明白了那些为爱情生生死死的传说，对张化 冰，这位从前的好朋友也突然萌生出了敬意——那年，当张化冰向他打探夏小米 的下落时，赵霖是不齿于他的，甚至有些仇怨他，认为他不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男 人——今天，他理解了张化冰的行为。这表明，张化冰至少相信，夏小米是爱他 的，他才敢重新来追寻。他如果没有对夏小米深刻的爱，他也就不可能在分离多 年后又来寻找重新开始的契机。

“有爱情的人生，是多么丰富和生动啊！”赵霖扶了扶眼镜，感叹一声。他想

起自己，忽然觉得自己的感情生活是那样平淡乏味。与月亮，说到底也只是少男 少女的一种相互吸引，在今天看来根本谈不上是恋爱，或者说只是一种精神恋爱， 但与她分手以后的生活，虽然也过得去，可总感到少了些什么；虽然也经历了结 婚离婚，可他再也没感受过恋爱时的快乐和激情。而月亮，私生活比许多人要浪 漫得多，可最后，不也是要远涉重洋与爱人相守。男人和女人，爱恨情仇，渲染 出人间一幕幕或悲或喜的动人剧目。

夏小米的悲伤被赵霖的感叹止住了。她走到赵霖身边，忍不住倚靠住赵霖的 手臂：“我多年的朋友啊，告诉我该怎么办？ ”那哀伤的调子听上去是那样揪人心 怀。她的脸，在夕阳的映照下，浮现出漠然的凄艳。

赵霖扶着她的肩膀，要给她力量似的紧紧握住她的手，“听我说，就当他没来 过！”话一出口，他自己都觉得空洞，连忙改口道：“还是听其自然吧，小米。你 知道，你今天的一切都来之不易，不要因为张化冰而……不要伤害了关鹏……再 说，爱情其实也是最不可靠的东西……”

夏小米感激地点点头。她并不接受他说的话，但她说：“也只能如此了。”她 的声音含着绝望与沧桑。

电话铃响了。赵霖走到桌旁去接听电话。

夏小米的目光越过楼下的草地，落在海面上。 白帆点点，那是暮归的渔船。 她想起了舒婷的一首诗，轻轻地诵读了出来：

……

隔着永恒的距离 他们怅然相望

爱情穿过生死的界限 世纪的空间

交织着万古长新的目光 难道真挚的爱

将随着船板一起腐烂 难道飞翔的灵魂

将终身监禁在自由的门槛？

痛苦的、激动的、忧伤的表情，令夏小米此刻显得异常凄艳动人。赵霖放下 电话，转过身来，心灵深受震撼：

这是一个爱情中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