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张化冰离开昆明，来到了哥伦比亚。

哥伦比亚共和国，位于南美洲的西北部，西濒太平洋，北临加勒比海，是南 美洲唯一面向两个大洋的国家，海岸线长达二千九百公里，水上运输十分便利。 人口三千多万，百分之五十八为混血种人，百分之二十为白人。这里矿产资源丰 富，绿宝石的产量位居世界第一。

张化冰参观完坤沙的罂粟园后，在金宏远的鼓动与安排下，携未婚妻吴倩倩 以及吴府两位心腹于次年一月，哥伦比亚狂欢节期间抵达了哥伦比亚。宝石巨商 卡乌罗将他们安置在麦德林市近郊的一幢充满乡村风味的别墅，这里四周栽满了 哥伦比亚的国花卡特莱兰花，让人感到这是一个休闲胜地。

麦德林市是哥伦比亚第二大城市，也是哥伦比亚最大的咖啡市场和主要工业 中心。卡乌罗先生陪同张化冰和吴倩倩观看了狂欢节的盛大场面后，带他们去北 部的古城圣玛尔塔游览，然后沿海岸线走了几座港口城市，又去首都圣菲波哥大 的黄金博物馆参观。这个博物馆有两万四千件展品，是世界上最大的金子博物馆。 最后，卡乌罗将他们带到离麦德林市约五十公里外的一个小镇农场。这里地处西 部安第斯山区的高原地带，人烟稀少。他告诉张化冰，他们的研制工厂将设在农 场深处的一片背靠山峦的空地。

工厂的外表看上去很普通，走进去，是一个空旷的咖啡加工厂。卡乌罗诡秘 地笑着，将他们领至邻近工厂的一栋两层高的楼房。楼房的二层用作办公，一层 是两间大房间，一间用来堆放杂物，一间用来放置床铺，供管理人员偶尔就宿之 用。靠山那面墙上，摆放着一台巨大的通风机和一只大衣柜。卡乌罗在衣柜底座

摸索着按了一下，那个高大的通风机便移开了，露出一扇与房间瓷砖颜色一致的 铁皮门，他微笑着在门边的电钮控制器上按了几个数码，铁皮门往一边移进墙里。 原来这部分是空心的！卡乌罗躬身进去，并招呼着张化冰他们跟上。

张化冰好生奇怪，吴倩倩更是睁大眼睛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往里走进二十来 米远，有一条宽大的石级路往上走，然后有一片开阔洞穴，很明显洞穴经过人工 处理，成了一个地下加工厂 。卡乌罗说，这个洞穴还是他十几年前寻找宝石之地 时发现的。他不声不响地出高价买下了这片农场，一面在这儿种植咖啡，建立工 厂农舍，一面修建这洞中之路，然后巧妙地将洞口封住，在洞外的灌木丛中再加 种一些树种，如今，浓密的树阴早已遮蔽了整个洞门。后来他将这里建成了一个 小型的宝石加工基地，这儿生产加工的宝石，他用来走私。这个基地为他获取了 巨额利润，近几年来，宝石行业竞争更为激烈，而他的业务有所拓展，这个洞中 加工厂暂时不用了。现在，缅、泰的毒品行业将使它重生。“它将使你、金先生和   我，有一种相当紧密的合作关系，同时，它可能会使我们的事业影响整个人类。” 卡乌罗神气地说。

张化冰在洞中行走，装着沉思没有应答卡乌罗的话。这个卡乌罗，并不是金 先生介绍的那样仅仅是一个宝石商人，他肯定有一个相当复杂的背景和商业网络。 否则，这样一个洞中宝地不可能十几年不泄露。当初，在金三角见到卡乌罗先生 时，张化冰为这个刚过四十的白种男人的机智、风趣、刚强的气质所折服。卡乌 罗表现得高贵儒雅，有一股不易觉察的傲慢，张化冰喜欢这种傲慢。卡乌罗极少 说西班牙语，流利纯正的英语说明他受过良好的教育，言谈之中，透出果断和大 智大慧，而且，天文地理、最新科技、人类未来的发展趋势，他都能侃个天昏地 暗，张化冰虽然英语说得不怎么地道，但他曾是高等学府的高才生，听还是不吃 力的，他觉得这个商人的文化素质已不仅仅是生意场上的定义了。他为此对卡乌 罗敬佩不已，而最使他们谈得投机的，是对各国文化风情的透彻了解。张化冰简 直像是一个多年来没有找到对手的弈者，突然棋逢高手，不胜欣喜。卡乌罗自与 泰国、缅甸有商业往来以后，张化冰也是第一个可以在商业以外的话题中与他有 共同兴趣与谈锋的亚洲人，同样，他也无比赏识张化冰。两个人趣味相投又彼此 欣赏，这是促使张化冰在很短时间内就决定到哥伦比亚开辟新天地的重要原因， 当然，对夏小米追寻的失败，中国警方再掀打击走私高潮，缅泰合作方寻找外向 发展以及吴倩倩可以为他消除哥伦比亚官方语言的障碍，都是构成他离开昆明和 泰国的外力。但是现在，他隐隐地感到不安， 自己甚至是金先生对卡乌罗的了解 是不是太少太少？

回到麦德林市，这一夜张化冰没能入睡。倩倩毕竟年轻，兴奋过去，疲倦袭

来，聊了一阵就睡着了。望着她那童真的面容，张化冰突然觉得孤独至极，也许 身边的这个美女是自己不该得到的。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在闪闪灭灭的火光中， 他仿佛看到了夏小米，她正带着母爱般的关怀柔情地注视他，爱抚着他一双温暖 厚实的手掌，用爱情的呼唤融化他内心的焦虑或是恐惧，引诱他将灵魂深处隐藏 着的成熟或不成熟的秘密思想倾诉出来。人的精神有时候就是需要一个倾诉对象， 当他在倾诉的时候，他实际上是找到了暂时的支撑点、支持者，也许是找错了， 但在当时，只要不是盲目的，他就可以度过思想的茫然时刻。在与夏小米生活的 那段时间，他不曾有过思想的迷茫与灵魂的孤独，她和他是一体的。现在，他只 能依靠自己。无论如何，吴倩倩总是进入不了他的内心深处。也许完全不同的生 活背景使他们可以互相欣赏，但是存在的差异也越来越明显。张化冰成熟，因为 成熟而吴倩倩更显得年轻幼稚；而吴倩倩，她所受的教育可以使她心境开明，宽 容地对待夏小米在张化冰心中的位置，但正因如此，多多少少又有些忽视张化冰 对自己的感觉，她有些放任他的态度实际上造成了对他的疏离。来到哥伦比亚这 一阵子，她很快就没有了陌生感，她天性中似乎更多一些西方的素质。张化冰就 不同了，他是来这儿开创事业的，而且是那样一番宏伟的事业， 目前，他必须独 立承担管理者的角色。在这个陌生的国度里，他觉得自己所拥有的智慧与阅历不 足以很快地适应新的环境——这倒不是指自然环境，这里自然条件与海南、泰 国差不多，他适应不了的是卡乌罗连日来表现出来的神秘气质。这种神秘使 得张化冰不得不去想一些本不应去想的事情。他敏感到研制无害毒品只是一 个幌子，他们的目的是要通过哥伦比亚开拓更大的国际毒品市场。在这个猜 想未成事实以前，他不想妄加评论。但这毕竟不是他所愿的——他不想做一个 遭全球人斥骂的大毒枭。

事情并未如张化冰所料的那样迅速发生质变。当第一批由泰国运来的白粉到 达农场的山洞时，卡乌罗同时带来了三个研制人员。据他介绍，这三个人都是有 着生物学或医药方面的博士学位的，其中一个是美国人，一个是挪威人，一个是 瑞士人。他们的目的是要研制出一种“无害毒品 ”，在白粉中掺入一种或几种别的 植物花粉，来达到既要保持住白粉中的迷幻成分，又要削弱它对人体造成危害的 元素。原来用作宝石加工的山洞已被改造成一间宽敞的、设备精良的研究室了。

好几个月过去了，研制没有任何进展，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可能停止这项无 效研制。而第三批货又运抵了哥国。 张化冰再一次忐忑不安起来，研制真的只是 一种伪装罢了，就如一个内心邪恶的人，他的笑容只是他脸的装饰。

金宏远也飞到了哥国。在卡乌罗位于麦德林市郊外的花园别墅里，张化冰和 他们在一间小型会客室里聚谈。他们面临着“研制工作 ”是否进行下去的问题。

“研制新品种的时间不是几个月的事情，我们不必要在这样短的时间内结束 它。”卡乌罗说。研制经费是由他筹措的，对于山洞的改建也费了一番心思，花了 不少资金。废弃不用，以后换作别的用场，又得花一笔资金，这种徒劳无功的事， 他以前从来不干。

“我们的试验至少有这样一个明显的认识：白粉引人上瘾是因为它的迷幻作 用，这种迷幻是高度兴奋导致的，而一旦削弱了它的兴奋剂含量，它就不可能使 人上瘾，那么，人们的需求量自然就会减少。你们说呢？ ”金先生用流利的英语 说道，并用汉语强调一些重要的字词，帮助张化冰全面理解他的意思。

“这是个很简单的问题，为什么原来没想到呢？ ”张化冰提出疑问。

“化冰老弟，我们想到过，可是，一种好吃的东西，并不一定具有兴奋作用， 嗜爱它的人仍然会上瘾，对不对？我们先抱着尝试的心理，就是现在要放弃研制， 也不能证明这种设想仅仅是我们脑子里蹦出来的幻想和意念。”金先生往鼻梁上推 推眼镜，文质彬彬地说。

张化冰吐着烟圈，沉默不语。他的视线落在房间一个钢制的装饰架上，架子 上方托着一个玻璃盒子，盒子里面，一块足有拳头大的绿宝石在灯光的反射下， 发着绿莹莹的光。他们座位前面的圆形茶几上放着一束卡特莱兰花，这是这间会 客室里唯一的摆设品。

卡乌罗听了金先生的发言，点了点头。他知道，研制工作一旦停止，他的 农场将成为南美洲甚至世界更广地区的加工回收批发市场。这样，比起以前他有 过的生意，不知要赢利多少倍。他内心窃喜，脸上却仍很严肃。他对金先生说： “但如果要在哥伦比亚设立毒品中转站，我的利润分成比例应该增加一点才是。

不管怎么说，我的风险系数已是成倍地增大了。” 金先生颔首表示同意。

张化冰则呆若木鸡。这么重大的决策就这样轻描淡写地定音了。这更证实了 他一直所持有的怀疑态度是对的——研制“无害毒品”只是一个幌子，他们的目 的是要通过哥伦比亚开拓更广大的国际毒品市场！他更不理解的是，前不久，大 毒枭坤沙已向政府投降，这意味着坤沙的武装力量得以解除。而坤沙势力的削弱， 必将使金三角地区的海洛因势力受到重创，卡乌罗的毒品网络活动应该收敛一些 才是。

“麦克，你认为怎么样？ ”卡乌罗微笑着征求张化冰的意见。他平时叫张化 冰为“张 ”，在他认为很严肃的场合，他就叫他“麦克 ”。他的傲慢在笑容里若隐 若现。

张化冰回过神来。他并不回答卡乌罗，反而问道：“卡乌罗先生，我可以单独

与金先生谈一会儿吗？ ”

“当然可以。那你们好好聊聊吧。”卡乌罗礼貌地点点头，从茶几上拿了一支 雪茄含在嘴里，起身走出了会客室。

短暂的沉默过后，张化冰直视着金宏远，显得很克制地说：“金老兄，你和我 是一见如故的朋友，你不该将我骗到这哥伦比亚来。你如果真是需要我来这儿帮 你，也应该事先说清楚，让我考虑周全一些。”

“不，化冰，你误会我了。”金先生急忙辩解，“最先我确实是抱着美好的理 想的。但后来卡乌罗背着我见了几次坤沙，想得到更多的毒品货源，坤沙也想拓 展南美洲市场，便有了后来的变故。这一阵，我经过冷静分析，觉得无害毒品也 许真是天方夜谭，不得不改弦更张了。你知道我是做宝石生意的，与毒品有染也 是近年的事，卷入这事，也很不愉快。”

“再说，坤沙不是已经向政府投降了吗？以后的货源哪里来？ ”

“你今天怎么这么弱智呢？坤沙倒了，卡乌罗建网络不是更有意义了吗？至 于货源，满世界都是，就看谁的胆子大了。”金先生停顿了一会儿，表情由阴转晴： “但是老弟，你我都是生意人，不在乎多赚一点是吧？ ”

张化冰语气充满了讥嘲：“金老兄，我不是个财迷，也不想不择手段地攫取财 富。况且我也不缺钱。”

“可你那点钱折合成美金也就不足称为财富了吧？而这个，将可以使你拥有 几个亿甚至更多！”金先生听出张化冰话里的不满，也有些生气，但他仍然保持着 一个儒雅的大商人的风度。他轻轻点着茶几，又摊开手，感慨万分的样子：“是的， 这事风险很大，但一个人要想拥有财富，光想取之正道舍弃欺诈等手段，那是不 可能的。人们各种各样的竞争，商业的也好，政府行为也好，都包括着欺诈在内。 我们只是冒险，需要的是勇气和胆量，承受风险的心理能力。”

“还有道德和良心呢？ ”张化冰反唇相讥。

“你这老弟，你忘了你在中国昆明是做什么的了？ ”金先生哈哈笑了，并无 挖苦的意思，“老虎机、啤酒机，实际上也是一种赌博形式呀！赌博不也是你们中 国政府禁止的！我以为，这些都与道德和良心无关。有人需要什么，就有人生产 什么，供应什么，这才使世界有了平衡，物质的、精神的。”

“真是美妙的谬论！”张化冰找不到什么更合适的话来反驳金先生，因为他说 的都是大实话。

“不，这不是谬论。”金先生又笑了，“这世界上有许多人的心里时常处在躁 动、幻想、混乱之中，可那洁白的粉末可以让他们狂乱的心平静下来。”

张化冰张了张嘴，没再辩驳。他不明白这个金先生大半年不见，仿佛被洗脑

了一样，怎么对毒品也变得走火入魔，如痴如醉了呢？他那一套口若悬河的理论

从哪儿来的？任何人都会为他自己所做的事寻找到最充分的借口？

“还有，老弟，卡乌罗与吴老大的交情很深呀！”金先生暧昧地补了一句。他 希望张化冰能理解得到，在张化冰来哥国之前，吴老大已做好了与卡乌罗合作建 立毒品网络的计划。但当时连他也不知晓。他是在后来的进展中才察觉并得到证 实的。如果早就将计划泄露，那张化冰肯定是宁愿翻脸也不会到哥伦比亚来的。 之所以让他带上吴倩倩，也是为了麻痹张化冰。吴老大老谋深算，年轻的张化冰 再高的智慧，又岂是他的对手？何况最初的研制“无毒毒品 ”，是多么具有诱惑力 的远大理想！

张化冰也确实没有意识到吴老大也参与了卡乌罗的庞大阴谋。现在听金宏远 这么一说，联想起研制的幌子，他明白自己已经落进一张精心编织的网里了。

“就算你是正确的，我能请求退出吧？你们可以另选人来。”张化冰灰心地说。 他不是害怕风险，只是不愿意做一个贩毒机构的负责人。他知道凭自己眼下的力 量，无论如何也冲不破那张网，但他不愿意束手就擒。

“这个问题你得与卡乌罗商量。但化冰老弟，我提醒你，假若他执意不同意， 你也别太强硬，我们是在人家的地盘上。卡乌罗这个人，在哥伦比亚的势力大得 很。不过他也不是不通情达理之人，你慢慢做工作，他会放你走的。记住了，千 万别胡来。”金先生重重地按了下张化冰的肩膀，在心里为张化冰捏了把汗。他知 道，张化冰是个十分有主见的男人，意志坚强，而卡乌罗又是个少有的傲慢人物， 他那复杂的社会背景和身份，金先生也是最近才稍有所闻，他觉得两虎相斗，必 有一伤，而在这儿，伤的肯定只能是张化冰。

金先生出了会客室，与卡乌罗小声交谈了一阵，然后与卡乌罗一起走进来， 向张化冰告辞后，去了旅馆。卡乌罗微笑着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