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阳岛十五层楼上的一间套房里,夏小米从巨大的喜悦中冷静下来,情绪 迷茫。
台风肆虐着海南。据报道,这是自一九六三年以来最大的一次台风。整个海 口仿佛成了一座水城,许多房屋进水,窗户破碎,一些简易铁皮工棚瞬间倒塌、
断水、停电,损失不计其数。人们的物质力量与精神力量在强风中经受考验。
夏小米和张化冰厮守在一起。两天来,他们没有离开过房间一步。他们不停 地彼此诉说着这些年来的经历,回忆着往日相爱的每一个细节,感受着对方的痛 彻心扉的爱情,不停地亲热,似乎要把分离的时间弥补回来。心酸、幸福、悲伤、 快乐……种种情感交织着,不时地吞噬着他们。
听着贴墙而过的狂风的呼啸,望着窗外狂飞乱舞的椰树枝叶,以及在水中艰 难行驶的汽车,不断倒塌的建筑物,夏小米心中空落落的。她觉得,在大自然面 前,人类的一切苦难都算不了什么,大自然才是最神秘可怕的,它总是时不时地 给地球与人类带来灾难和危害。地震、洪水、干旱、风暴,几乎每年都会发生。 在海南,年年搞建设,可年年有台风。台风一到,人们又得重建家园。建立,毁 坏,再建立,再毁坏,人们在与自然的斗争中,收获甚微,疲倦满怀。她记得那 一年与张化冰、月亮经历的那一场台风,看着路边的橡胶树生脆地响着被折断了 生命,那些农家茅舍,更是经不起折腾而成了片片废墟的情景,恐慌中还有几分 刺激与新鲜的体验,而现在,她有的是忧虑和无奈。她明白,虽然有很多人在台 风中战斗着,抢救着国家与集体或是个人的财产,因为卓有功劳而成了英雄;但 也有不少的人是蜷缩在自己的房子里,吃着饼干、方便面,祈求台风赶快过去, 太阳重新出来,好晒干自家的家具地毯。有些有钱人或是有闲人,便去条件好的 宾馆开上一个房间,打麻将、扑克度过这灾难性的台风天气。以前,台风来临时, 夏小米如果在海口,她会开着车子去公司查看情况,与员工们一起,尽量避免公 司财产受损。台风过后,她会捐款给重灾区。而现在,她与自己所爱的人在一起, 不再去想台风中的事情,她隐隐地感到内疚。但她知道,就是这样幸福的时光, 也不会太久了。
张化冰拥着小米,躺在床上,一条腿重重地压在她的腰间。他们刚刚午睡了 一会儿。他抚弄着她散乱的头发,动作是极轻柔的。橘黄色的台灯光映着卧室, 温暖的感觉与室外的阴冷天气形成鲜明的对比。他神往地说:“米儿,这场风暴过 后,你带我回家好吗? ”
“当然。”夏小米依偎在他的怀里,一动不动。 “然后我们去看海。”
“去哪里看海? ”
“我们常去的那片海。”
“那儿早就是公园了。我们再也找不到那个景致了。”夏小米怅然道。
“哦。”张化冰也很失望。记忆一下子穿过岁月的隧道,回到了那个午夜的海 滩上……
他们就这样不断地回忆或倾诉,又不时地被席卷而来的感动或伤痛打断。往 事就像经历了台风劫掠过的橡胶林一样,只剩下伤残和破败的景象。所有的伤痛 是如此深刻,以至于连记忆也无法贯穿始终,而要在某个关键的段落处停顿下来。 夏小米从张化冰的怀里起来,全身裹上一条毛毯,倚到窗边,凝望着窗外。不知 道什么时候风停雨住了,天空灰净,大街上有了人影,一些商店开了门,店员们 在往外清扫着积水或破碎的玻璃。经历了台风的洗礼,满街的椰子树却仍然秀丽 挺拔,难怪人们会将它们看作这座城市灵魂的象征,它们是使这座远离内地的南 方孤岛万众向往的魅力所在啊。小米记得,当时十万人才下海南的时候,包括自 己在内,有许多人就是被这刚柔相济的椰子树的幻象迷惑住的,它是完全异于整 个内地的风景。椰子树,它经受住了漫长岁月的考验,烈日没有晒枯它,狂风没 有折断它,以它为标志的一座崭新的城市,必将前景广阔,他们在这里必将大有 作为!十二年过去了,这座年轻的城市也确实接受了不少考验,开发、高潮、低 潮、拓展、冷寂、复苏……就在这曲曲折折的发展过程中,它像椰子树一样,仍 然令世人瞩目和向往。当然,当初的闯海者也有失落的人,他们掮起行李,打道 回府,那也只是青翠中的一片片枯叶。走了许多人,又来了许多人,生存代谢, 适者生存,不适者淘汰, 自然和社会的规律而已。夏小米想到这里,心境开阔了 许多。毫无疑问,她是一个胜利者。改革开放的大潮中,她是一个弄潮儿。但是, 她不再是一个坚守者——她就要向外发展了。在新世纪的阳光就要照临大地之际, 她却要移民远去——她第一次怀疑自己的这个决定。是的,人是有情感需求的, 离开这里,是因为这里给了她太多的伤害与屈辱,是因为自己不愿意再在这块如 此熟悉的土地上孤独地生活。但是,如今化冰回到这块土地了, 自己是否想过, 在异国他乡会更加寂寞无助,像化冰一样又来追寻真爱的踪迹?
夏小米神情忧郁地看着张化冰。他仍旧躺着,抽着烟。当他与小米的目光 相遇时,他掐灭了烟头,掀开被子,将厚厚的睡衣穿上,跨步站到小米身边。 他双手撑在窗台上,将小米挡在自己的身躯里,窗外的天光映出了小米的轮廓, 而室内橘红色的灯光又将化冰的身影投影到她的身上,使她看上去成了一个虚 幻的影像。
她伏在他的胸前,不时地抬头亲舔着他的喉结,心中又涌起一阵要命的、绝 望的感动与酸楚。
沉默了一阵,张化冰低声说:“亲爱的,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很恨我? ”
“当然。在那一年见到你以前,我恨你入骨。 ……你在我最幸福的时刻离我 而去,像丢弃一片树叶一样。当我发现自己有了身孕,整个天都要塌下来了。”夏 小米哀怨地说。不过,她早已不再追究什么了。
“宝贝,对不起。”张化冰更紧地抱了她一下,“其实离开你对我何尝不是一
种折磨?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想你想得快发疯了……”
“我不明白那次见面你为什么不肯解释你离开海南,离开我的原因? ” “那时你与关鹏生活得那么幸福……”
“你是个懦夫。”
“不,米儿,你恨着我,才可以一如既往地幸福下去。我已铸成了一次错, 怎可再破坏你的家庭? ”
夏小米苦笑了一下。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儿子的事? ”
“我想告诉你,可你又不见了。我不敢想象如果你知道了事实真相,那会是 怎样的结局。”
张化冰想起关鹏到他入住的酒店找他的事,他想告诉小米他再次“失踪 ”的 原因,可没说。
“至少我会知道自己有个儿子…… ”张化冰一阵心痛,喉咙就哽住了。 夏小米轻轻咬住他的肩肌,身子紧紧地缠绕着他。
窗外,台风尖叫着擦过墙面,撞响了窗玻璃,被弹了回去,又疯狂地刮向 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