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酷暑的高温笼罩着咸阳城,街道滚动着灼浪般的蒸烤,似乎宇宙里的 空气已都凝固,唯有贯穿秦王宫的那条长长的渭河,还闪烁着带有凉意的波光。从空中俯视或从远处观览,犹如龙蛇盘踞在宫山殿海之中。
秦国京师咸阳城仍处于全城戒严之中。
七天前的清晨,秦王赢政曾向全国发出逮捕嫪毒的通缉令:活捉嫪毒者,赏金五千两;杀死嫪毒者,赏金一千两。
前一天下午,裨将军蒙武带领两个儿子蒙恬、蒙毅,率三百骑兵,赶到山阳地区,在一位名叫葛胡的农妇配合下,从地窖里捉到了嫪毒。
这天清晨,所有城门和路口都张贴了车裂嫪毒昭示以循的御告。
时至午时,日上中天,正当酷热难熬之际,朝廷定在乾坤殿前的广场上车裂嫪毒。
乾坤殿位于秦王宫的西南隅,坐北朝南,敞开十八间,其中正殿为六间, 东、西偏殿各六间;殿脊飞刺朝天,且塑有各种彩瓷雄姿神兽;殿顶套嵌的金 黄翠绿的琉璃瓦被阳光映照得鲜艳夺目,熠熠生辉;殿廊内矗立着九对大红耀 眼的文杏明柱,每根明柱下摆着一盆火焰般的石榴树;殿廊前设有七个写有歌 颂历代秦王功绩铭文的铜铸大鼎,载入史册,激励后人;正殿、左右偏殿之廊下各铺就一排共八十八个玉石阶, 一直延伸到广场前。
秦王政在正殿廊下设座,左边有老相国昌平君、昌文君,右边有无名后、 李斯,还有几百名文官武将,就连嬴氏权贵、后宫嫔妃和各种掌权的黄门、女官们也都来了。唯独文信侯、相国吕不韦不在场。
广场东西两侧分布八千名侍卫军,他们个个明盔亮甲,人人手持长矛,俨然铁壁铜墙。
这时,只见蒙毅携八名屯卫军兵士,将嫪毒押到秦王政面前。可是,嫪毒 拒不跪拜,仍然傲慢地站在那里。蒙毅走到嫪毒身后,“啪”的一声,飞起一 脚,踢在嫪毒的屁股上。嫪毒来了个嘴啃地, 一下子趴在地上。
嬴政挥手示意,让蒙毅准备用刑。
蒙毅领命,转身命屯卫军的五名大力士车仆,驱驾五辆马车入场。
五名车仆各牵着辕马缰绳,按五个方向,使马头朝外,车尾相对。
八名屯卫军兵士从地上揪起嫪毒,押到马车中间,又将嫪毒的脖子、左手、右手、左腿、右腿分别绑缚在五辆车上。
赢政一看,准备就绪,命李斯宣读嫪毒罪状。
李斯两手展开布帛,大声宣念道:
秦王诏曰:
据御史查明,嫪毒胆大妄为,私隐大阴,污秽宫禁,且又偷窃大 王、太后之玉玺,假令宫中侍卫,聚众反叛,袭击圣驾,罪大至极,绝不 可赦。故对其五马车裂,以慑同类之胆,以显吾王之天威,以保天下之 太平。
秦王政九年七月八日李斯宣毕,站在石阶下面的大黄门赵高,展动手中的传令白旗,尖声厉喝道:“车裂嫪毒!”
怒钟愤鼓齐鸣,呐喊鞭声骤起。五位力士车仆,连喊带叫挥鞭,驱赶辕马 奋力前奔。五匹烈马迅猛扬蹄,拉着五辆车子朝五方拼挣。霎时,只听嫪毒一声惨叫,继而碎尸五方,广场上拖出五道鲜血踪迹。
乾坤殿前的几百名文卿武将和广场两侧的八千名侍卫军将目光一齐扫向被五马分尸的嫪毒。
接着,李斯又向百官宣布御诏。此次平息嫪毒叛党有功者,昌平君、昌文 君俱赐黄金五千两,增加粟米二千石;蒙武、王翦皆晋大将军;蒙恬、蒙毅俱封卫尉将军;李斯晋封为廷尉;赵高为中车府令。凡参战并守卫宫禁的将士、宦者、女官、侍女等,均可增薪一等。智擒嫪毒者——山阳农妇葛胡,功劳卓绝,奉献突出,特赏黄金五千两。
殿阶前的百官和八千名侍卫军,以及后宫嫔妃、宫女们, 一起跪拜谢恩。
第二天,嬴政又下诏,将跟随嫪毒叛乱的卫尉伯竭、内史伯肆、左弋仲竭、 中大夫令季齐等二十人判处枭刑,即斩下头颅悬挂在木杆上。同时,灭其家族。 对其家臣,罪轻的处以鬼薪之刑,即服为宗庙打柴三年的劳役。令四千余家剥夺官爵,迁徙到蜀郡,住在房陵县。
这些大事,赢政都交给廷尉李斯去办。
文信侯、相国吕不韦在相府闷坐了一个多月,秦王赢政什么事情也不让他 做了。与太后的事,与嫪毒的事,使他这位聪明绝顶的大丞相居然像虎落平川、笼中困兽一般,恐怕再也无能为力,在世间再无出人头地之日了。
可是,终究秦王政还没有给他一个正式说法。他对此还抱有幻想,盼望秦王政能够回心转意,诚念他们彼此依存的父子骨血之情。
他下了下决心,准备去见儿子政。
此时,赢政已经从咸阳西北三十里远的蕲年宫搬回到秦王宫的永寿殿居住。 赢政对吕不韦的问题早就搞清楚了,以前宫里人说三道四,自己心里忍着羞愧, 硬是尽力平息,没想到仲父与母后的秘密往来,证实了自己是他俩的亲生儿子, 可秦嬴子孙怎么也不能抛掉江山社稷去认仲父为亲生父亲哪!特别令人不解的 是,仲父竟敢将假宦者嫪毒推荐给母后,造成后宫混乱,使自己无地自容……
可惜呀,可惜仲父的才华再也没有用了!
赵高走入寝宫,向秦王政禀告,吕相国求见。
赢政心想:他终于来了,来了就好,来了就可以把话说到明处,下一步就可以决定他的归宿。遂答应接见。
嬴政由寝宫来到大殿内等候。
如同负荆请罪的吕不韦,见了嬴政后,急忙撩袍跪地,长揖叩拜。嬴政没有谦辞,而是等吕不韦拜毕后,方赐他入座。
吕不韦谢过大王赐座,默默地坐在一旁,两眼不敢正视嬴政,待了好大工 夫,他才硬着头皮,以检查反省的口吻,说:“大王,愚臣衷心感谢您的宽宏大量,此生难以报答您的天恩地德!”
嬴政默默地听着。
“大王,愚臣扪心自问,以往所做之事…… ”
“相国,不要再说了。”嬴政打断了吕不韦的话,不愿意再听他叙说与自己 脸上无光的事情,委婉地说道,“相国用心良苦,辅佐先王有功,现在年事已高,理应回府休息。国家政事,就不必操劳了,寡人和众卿会自行谋划处理。”
吕不韦叹了口气,无言以对。回想起往日邯郸旧景,珠宝商贾偶遇政治风 雨,绽开仕途花蕾,到如今万事皆休, 一切美好憧憬荡然化为乌有。他欠身搭躬,谢过王恩,含泪返回相府。
繁花似锦的丞相府一下子变得萧条冷落。府内人心涣散,宾客纷纷离去。卿 臣侯爵的车马骤减,来访拜会的人越来越少了。那些美妾、仆人、侍女也走了 许多。只有他的老父亲、结发妻室田欣、儿子吕强和一些穷苦出身的妻妾,尚 且等待着他的安排,同时还不住地安慰劝解他。面对这个破败的相国府,吕不韦的那颗心彻底碎了!
他早就想过了,用不了多久,秦王嬴政就得免去他的丞相职务,罢黜他的 文信侯爵位,秦朝俸禄和粟米也就不可能再享用了。遣他和他的全家归国,势在 必行,只是暂等几个月罢了。既然如此,何不及早安排后事。想到这里,他和老父亲商议此事。
年已古稀的吕伯,早就听说儿子犯了错误。这位老人已经和儿媳田欣商量 好几遍,做好了返回老家的准备。所以,当吕不韦找到他商议全家归宿的时候,他很快就同意了。
在吕不韦的精心安排下,准备好了四十辆马车,还以他相国的名义,写好了一封亲笔书信,交给吕童,作为途经秦、赵两国关卡的特别通行证使用。
吕不韦选择一个阴云密布的深夜,全府上下秘密行动,连人员并财物全部 乘载入车。他嘱咐吕童要尽心协助老父亲,认真组织全家人安全撤离秦国。他还叮嘱老父亲和夫人, 一定要多多保重,力求一帆风顺,返回阳翟。
一列浩浩荡荡的车队驶出秦国京师,悄悄奔往阳翟。
相府内,只留下了吕不韦和他的大管家吕锦。
对于吕不韦全家和吕氏贵戚提前返回故里,秦王赢政是知道的,既没有挽留也没有阻拦。因为这符合秦嬴的意图,作为吕家迟早是要走上这条路的。
嬴政独自坐在永寿殿书房里,翻阅着《春秋》,不时皱起眉头,苦苦思考。
罢黜吕不韦的职务是无可非议的,但令他头疼难办的,是如何对待身为太后的母亲?这次嫪毒扰乱宫禁和起兵叛乱,其根源在母亲和仲父身上。最让他痛恨 的是,将他这个一国之君的真正身世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怎么也没想到, 自己血管里流淌的并非是秦嬴先王的血,自己其实是吕相国的后代。朝野上下、后宫内部议论纷纷,使他这个叱咤风云的君王羞惭汗颜、无法抬头。
怒火在胸中燃烧着,赢政放下手中的史书,欠身站起,踱来踱去。为巩固 自己的统治地位,维护君王的道德尊严,无论如何都要大义灭亲。赢政的两只大手死死地攥在一起,掌心沁出了汗珠,他在思谋着,如何惩治母后。
赵高向嬴政禀报,无名后前来求见大王。
正在气头上的嬴政,本来不想接见来人,可一听无名后求见,考虑后宫现 在正处于混乱时期,千万别再发生意外,她亲自来到永寿殿,或许有什么消息 报告,于是应允召见。
多事的无名后,听了赵高的回话,大王同意单独接见她,高兴得热血在周身不断奔涌。她快步移向永寿殿书房。
无名后发现赢政满脸怒气,瞪着那双扁长眼睛,她未敢轻易开口,参拜后拘谨地站在一旁。
须臾,赢政看到王后默默无语,同时也意识到自己严肃带气,对方不敢说话,遂主动问道:“王后,你有何事见孤?”
“大王,您日理万机,废寝忘食,妾身未能为大王排忧解难,心内实感不安, 而今日唐突进见,惊扰圣驾,诚请大王开恩恕罪!”无名后先说了句自责的话,随之又屈身施拜。
嬴政挥了挥手,他还是头一次听无名后说体贴人的话,但他没有赐座,只是问道:“有什么事,说吧。”
无名后眨了眨那双丹凤眼,按照来前的准备开了腔:“大王,多亏您及时处 置了无赖嫪毒,若不然后宫眼看着就要大乱。人们都在歌颂您的英明果断、理 政有方。但是,后宫的个别人,还在偷偷议论太后与嫪毒、太后与相国之间的关系,我总觉得太后给大王丢了脸面,还觉得大王今后难以做人…… ”
“住口!”嬴政厉声喝止。
“大王,妾身该死,妾身该死。”无名后吓得浑身打战。
赢政气得来回走着,他心里仍然恼恨母亲,母亲是罪恶之源,母亲是后宫 之耻!
“大王,我知道您心里不好受。”无名后揣测秦王此时的心理,他对母亲的 愤恨,远远超出对母亲的爱戴,这正是她向秦王谏奏的好机会,继而说道,“俗话说,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大王,您应该痛下决心,果断处理!”
“怎样果断处理?”面朝窗外的嬴政问道。
“立即将太后打入冷官,免掉其太后职衔。”
“将来怎么办?”赢政仍望着窗外。
“三个月后赐死!”无名后咬牙切齿地说。
“对!三个月后赐死!”赢政猛一转身,面向无名后道。
“大王英明,君无戏言!”心肠歹毒的无名后,恨不得马上将赵太后处以死刑,因而用这句话将了嬴政一军。
嬴政仔细端详了一下无名后,发现她脸带凶光,狡诈有余,尤其想到她是被母亲说情当上王后的,不禁对她产生反感。心里暗骂:你比我还狠毒!
无名后看到嬴政那冰冷的面孔,心中有些发毛,急忙屈身告辞,乘辇返回兴起殿去了。
无名后走后,嬴政的思想又做了一次新的沉淀。对母亲是抓是杀、是赦是 放,进行认真比较,分析其中利弊。最后,他决定放弃刚才的想法,不能让母亲死,然而他再也不想见到母亲了。
赢政伏案提毫,拟写了一份禁止赵太后回宫的谕旨,并命赵高亲自送往械阳宫。
赵高聪明而狡猾,对于秦王如何处理其母后从不过问,更不随便进言,双手捧过谕旨,转身离去,骑马就奔往械阳宫了。
日夜盼望儿子接她回宫的赵姬, 一见赵高来了,心里燃起希望的火苗,估计可能带来好的消息,赶紧问道:“赵大黄门,王儿让你稍来什么口信?”
“太后,我这里带来大王一份谕旨。”赵高从怀中掏出一卷写有字迹的黄色 帛布,双手拉开宣读。听罢宣读,赵姬心中一片悲凉,原来秦王政在诏书中指 责她参与是非,未能保持自尊,致使后宫乱禁,人心浮动,让她在械阳宫安度晚年,不得再回咸阳秦宫。
赵姬的那颗心,像坠上一块灰铅般地往下沉落,往日那种相依为命的母子
深情到此全部结束了,赵姬不由得眼眶内涌出了酸楚的泪水。
她接过政儿的亲笔诏书,对赵高恳切地说:“赵大黄门,请你想想办法、费 费口舌,无论如何让大王来我这儿一趟,我有些心里话跟他说一说。办成此事,我将永远不忘你的好处。”
赵高一听,知道赵太后给他出了个难题,实在不好回答,但又一转念,如果 拒绝办理此事, 一旦他们母子之间的关系恢复如初,那么他可就要受罪了。办任 何事情都要想退路,谨慎无大错,草率吃苦头。他沉思了一会儿,躬身道:“太后请放心,奴才尽力而为!”
赵太后满意地点点头,目送赵高的身影远去。
赵高回到永寿殿门口,碰见升龙殿的大黄门,前来传达华阳太王太后的口谕,让秦王去她那里一趟。赵高答应,马上禀报。
赢政听了赵高的复命,心里踏实下来,总算处理了太后的问题。但赵高没 有提及太后的要求,只是把华阳太王太后请秦王的事情禀告了。赢政不敢怠慢,马上动身,携赵高去往升龙殿。
华阳夫人在升龙殿正厅内,接待了赢政。她发现孙儿面庞消瘦,神情疲惫, 打心底疼怜,不住安慰和劝解他。她还说到,太后做事轻率,但终究是母亲,赢政万万不可做出不孝之举,最好把太后接回宫来。
身处君王之位的赢政,虽然能够理解祖母的心情,但更多的是考虑自己的名 利。为了不惹祖母生气,他嘴上答应华阳太王太后的要求,还说了感谢祖母关怀的话,心里并不以为然。
在他们祖孙闲聊中间,赵高选择了一个空隙,委婉插话,转达了太后请秦 王去械阳宫的要求。不料,挨了嬴政一顿白眼。但因碍于华阳太王太后的面子, 赢政没有训斥赵高。赵高的心里坦然了,把话已经递过来了,行与不行,将来与他赵高没关系了。
华阳太王太后的要求落空,嬴政根本没有听从。
时间不长,满朝上下、宫内宫外都知道了秦王赢政对待其母赵太后的态度 和做法。赢政虽然不像郑庄公对他母亲武姜那样“不及黄泉,无相见也”的绝 情,但也够厉害的。赢政亲笔御诏,责令母亲长期住在离京城两百多里地的械 阳宫,不得再回咸阳秦宫,同样也是断绝母子关系。嬴政还特地颁令群臣:敢有为太后事进谏求情的,当即杀戮,蒺藜其背,断其四肢,悬尸宫外。
赢政的执法处事,朝臣们认为超出了常规常礼。赵太后秽行深宫,虽然有些过分,但毕竟尚在情理之中, 一个三十几岁的女人被禁锢在高墙大院的深宫 中,独寡一人,坐守空房,焉能无有越轨之举?再说,太后终归是秦王政的母 亲,秦王政处死了假父嫪毒,扑杀了两个幼小弟弟,又这样绝情于母亲,似乎 有些不妥,不大合乎忠孝之礼。尽管秦王政有禁令在先,但朝臣们还是婉转进 谏,希望他们母子能够和好。结果,先后有二十七人被处死,并一一悬尸于宫墙阙下示众。
秦王政十年(前237年)十月,离平定嫪毒之乱,已过了一年零一个多月。
秦宫仍是血雨腥风,阴气逼人。
可是,越是在危险时刻,越是会出现堪称壮士的人——
一天上午,赢政到德政殿临朝议政。李斯、蒙武等几百名文卿武将也都位 列大殿两厢,倾听秦王宣布吞并六国的谋划。赢政宣毕,只见一名宫门侍卫匆 匆走进来,直接到御座前禀报,说有一位齐国人求见大王。赢政询问因何求见,侍卫回答道,那位齐国人说是为了太后之事讲情的。
听了侍卫的回话,嬴政心中怒火燃烧。他一面命大将蒙武去殿门前的广场 上架起一口大油锅,预备烹杀那位齐国说客; 一面派大黄门赵高去宫门外劝阻,不要白白送死。
蒙武、赵高领命后,离殿而去。
赵高来到宫门外,见到了那位齐国人,经询问知道,此人名叫茅焦,确实是为了太后事而来。
赵高接着又问道:“茅先生,你看见宫墙外悬挂的二十七人的尸首了吗?”
“看见了,看得很清楚。”茅焦不屑一顾地回答。
“这二十七个人,都是违令替赵太后说话、进谏大王的结果,你难道还想送死吗?”赵高继续问道。
茅焦笑了笑,毫不介意地说:“请您告诉大王,天上有星辰二十八宿,现死者二十七人,我正好凑足二十八人之数,如果怕死,我就不来了。”
赵高从宫门外折回,穿过殿门前的广场,看见蒙武正在指挥几个侍卫架柴烧 煮油锅,心想:茅焦死得会更惨。赵高进入殿内,把同茅焦的对话全部禀报给秦 王政。嬴政大怒,此人可恶,居然敢来当面触犯。遂又命赵高再去广场,督催侍卫们多加干柴,把油烧沸,而后将茅焦带进殿内。
茅焦一看秦王政同意接见他,心情愉快,精神大振。
茅焦随着赵高走进了警卫森严的宫门,穿过了一个硕大的广场,看见了那 口滚沸的油锅,甬道两边的花木无限眷恋地在轻轻摇曳,仿佛在向这位义士依 依告别。茅焦阔步走进大殿,只见左右两厢的卿臣们都在望着他,他特别注意到秦王政一脸冰霜,威严地坐在龙椅上,怒目注视着他。
茅焦不慌不忙地走到御座前,行过叩拜大礼,然后进奏:“草民之所以敢于 面谒大王,是因为草民认为,自古以来,爱惜生命的人并不忌讳死;同样, 一个 以国家为重、明白国家兴亡道理的君主,也不会忌讳别人说国家危亡。道理很简 单,如果只知道忌讳死,不一定就能够确保长生;如果只知道忌讳亡,那国家也 不一定就会不亡。所以,世间生死存亡的道理,贤明智慧的君主都想知道,难道大王不想知道吗?”
秦王政听了茅焦进殿面君的第一段话,就感到此人谈吐不凡,胸有谋略, 表示愿闻其详。但是,嬴政脸上依旧没有释然,而且殿门前的油锅已经沸腾,滚 滚白烟飞升翻卷,狰狞恐怖,笼罩着敞开的大殿门。茅焦发现赢政已经听进了自 己的开场白,心里轻松了许多。他更有把握了,感觉自己完全能够说服这位刚愎自用、不可一世的君王。
茅焦停顿片刻,继续说道:“大王虽然圣明,但有狂妄悖逆导致亡国的行为!”
嬴政道:“讲!”
茅焦继而分析:“大王车裂假父、囊杀二位弟弟,就已经伤了太后的心。可 大王还责令太后长久居住在远离京城的械阳宫,永远不得再回咸阳王宫,岂不 是犯了不孝的罪行?大王不能倾听逆耳忠言,又残忍地杀戮直言谏士。大王三 思,商纣、夏桀的行为有过于此吗?秦国现正进行着统一天下的大业,大王的 这些行为,恐怕诸侯国听到后都会背弃秦国;天下臣民知道这些,能信服大王 吗?臣民离心,天下崩溃,再有谁来倾心于秦国?祖宗打下的江山、经营的基 业,将毁在大王手里!草民只是替大王可惜,毫无个人恩怨。草民的话只此而已,望大王裁定。”
茅焦陈述完毕,向秦王嬴政伏身叩拜,施礼辞行。他从容不迫地解去袍衫,转身走向殿门外,准备投入蒸腾滚沸的油锅就烹。
茅焦震动人心的一番谏言,使嬴政深受启迪,他混浊的大脑好似被清水冲洗过一遍,眼睛更加明亮,思维更加清晰。
赢政再次目睹了茅焦的风采,心中悦服,感叹这真是一位顶天立地、仁义干云的英雄豪杰!
“茅先生,请留步。”赢政大声喊道。
将要走到殿门前的茅焦,听到秦王嬴政的喊话,便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秦王。
赢政阴冷的面庞已有春风吹拂,他亲自走下御座,奔向茅焦。
茅焦又朝殿内走了几步,面对嬴政跪了下来。
赢政伏身将侠义之士茅焦搀扶起来,诚恳地说:“茅先生,请起来。孤愿意听从你的忠言。”
接着,秦王赢政又拉着茅焦的手朝御座走来。
赵高迎上前,将嬴政又搀扶到御座上。
嬴政手指着茅焦,面对殿前的左右侍卫说:“孤赦免茅先生,给他穿上衣服!”
“遵命!”左右侍卫应声后, 一齐为茅焦穿戴袍衫。
百官见此情景松了一口气,齐国壮士茅焦终于脱险。
茅焦穿戴整齐,撩起袍衫,双膝跪地,两手施拜,叩头曰:“谢大王不烹之恩!”
“茅焦听宣。”赢政随之下达口谕,“御诏命示——立茅焦为仲父,爵位列为上卿。”
“谢大王!”茅焦再次长揖叩头。
一场残酷惨烈的杀戮大戏转眼烟消云散,茅焦的义风侠胆扫却了弥漫在秦 室王宫的血腥阴霾。茅焦的举动,显现出一代英杰的风骨,文武百官为之叹服,也为秦王嬴政得到这样一位人才而不住地赞叹。
嬴政回到永寿殿后,马上派人将母亲曾经居住的甘泉宫打扫干净,并将宫内 彩漆剥落的文杏明柱、门扇窗棂加以粉刷。同时,还命内侍将被褥、四季衣裙、 生活用品等, 一概准备齐全。对太后宫内所需要的侍卫、黄门、宫女、车驾凤辇等,也都做了一一安排。
整整用了三天, 一切准备就绪。赢政随令赵高备好车马,亲自驾辇,并率领千乘万骑,大张旗鼓地前往幽囚母后的阳宫,去迎回亲生母亲。
从京城咸阳到雍水畔的械阳宫,大约两百里之遥,他们行驶大半天,直到太阳偏西才到达。
嬴政命所有骑兵、车乘停候在宫门外,他携赵高去宫里迎接母亲。
械阳宫门前的侍卫们一看秦王到了,急忙跪在门前,叩拜迎驾。赢政看着他们,心里不是滋味,作为一国之君,却让自己的侍卫监管自己的母亲,成何体统?!他没说什么,带领赵高朝宫内走去。
院内一片萧条景象:花圃草坪全不见了,路面上生长着半枯半绿的杂草,碎石脏土到处可见,唯有假山旁边的几棵苍松显示出些许生机。
寝宫的房门虚掩着,嬴政推门踏入,赵高紧紧跟随。室内没有赵姬,也没她 的贴身宫女。床铺上叠放着整齐的被褥,但已失去了鲜艳的色彩;靠近床头的桌 几上,摆放着一面圆形铜镜和一把旧木梳子,桌几下的地板上扔放着一个铜制 洗脸盆。可见,赵太后的住寝和洗漱全在卧室内。母亲到哪儿去了呢?嬴政心内一阵酸楚,不禁喊了两声:“母亲,母亲。”
他们退出卧室,赶忙到外边寻找。东西两侧是厢房,房门上都挂着锁,这 儿,没有母亲的踪影。卧室北侧是后院,后院没有任何建筑物,而是一片开阔 地。这里,人行道左边生长着一片即将成熟的谷子,右边便是一片绿油油的菜地。嬴政和赵高来到后院,观望了一会儿。
突然,赢政看见菜地北端蹲着三个妇女,她们在用铲刀收割蔬菜,其中一个
年龄大的妇女恰是母后,他拼命地跑了过去,大声喊叫:“母亲——母亲— ”
赵太后、孟雪、孟梅听到了喊声,都立起身来,寻看喊话的人。
“母亲,母亲,母亲。”赢政喘着粗气,在快接近她们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大王,不,政儿……”赵太后一眼就看见了嬴政,遂扔下铲刀,走出菜地,颤抖着双唇,“政儿…… ”
“母亲。”赢政向前,跪倒在母亲的膝下,双手抱着母亲的双腿,流下了愧疚和思念的泪水。
“政儿。”赵姬用她那沾满泥土的双手,抚摸着儿子的身躯, 一双眼眶涌满 了痛苦的泪珠。赵姬又伏身拥抱儿子,在此母子相见,似乎是在梦中,她腹内有千言万语,难以倾吐……
过了好大的工夫,赵姬才将赢政扶了起来。
“母亲,孩儿对不起您。”赢政歉疚地说。
赵姬望着儿子,苦涩地摇摇头,但眼睛里的泪水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赢政仔细端详着母亲——
身为太后的赵姬,身上竟然穿着一件破旧蓝色袍裙,头上卷起的发丝仅别着一只银钗,没有其他头饰,两鬓出现了一根根银丝,尤为明显的是,那前额布下了一道道皱纹……
他咬住嘴唇,为母亲感到忧伤。
随之,他用手指了指眼前的菜地、谷子地,询问道:“母亲,这白菜、谷子都是您种的吗?”
“这有什么难的!”赵姬不以为然地说。
“母亲,您受委屈啦。”赢政心酸道。
“不。这比起我在邯郸牢房里磨面的艰辛之苦,差远了。”赵姬并不畏惧生活的艰苦,这是她大半生来积累的唯一精神财富。
“母亲,这都是由于孩儿不孝,给您造成的痛苦。”
“唉!不能全怪你……不过,人活在世上,不能光为自己着想,也要为他人着想。这个道理,我要思考,政儿也要思考。”
“对,母亲说得对,请母亲饶恕孩儿不孝之罪!”嬴政说着又跪在地上,向母亲郑重施拜叩头。
“快起来,快起来。”赵姬伸手搀起儿子。
“母亲,孩儿今天特意接您回宫,请您收拾一下,咱们好启程。”赢政向母亲道出来意。
“嗯,政儿一来,我就知道你的意图了。”赵姬脸上露出喜色,打趣地反问,“政儿,母亲如今回宫,不会给你造成不良影响吧?”
“母亲,折煞孩儿了!”赢政抱拳一礼。
这时,孟雪、孟梅放下铲刀,拍了拍手上的泥土,也都走过来,跪在地上 参拜秦王政。
嬴政知道这两名宫女一直为母后贴身所用,在母亲最困难的时期也没离去, 从未在秦宫中伤诽谤母亲,看得出她俩的品德良好,他当场宣布:“孟雪、孟 梅,念你二人与太后具有患难之情,孤给你们每人加薪三等,仍留在太后身边,侍候左右。”
“多谢大王恩宠!”孟雪、孟梅又伏尘叩拜。
赵高也悄悄地走过来,跪在太后的膝下,口称太后千秋万岁,又长揖叩头。
赵太后了解赵高其人,阴险狡诈,工于心计,又是一个“不倒翁”。她让他平身,啥话也没说。
夕阳斜下,晚风习习。
赢政亲自掌马驾辇,载着他的亲生母亲,由械阳宫返回京都秦宫。
后边的大队乘骑也都奔驰在返回咸阳的古道上。
赵太后重住甘泉宫的第二天,赢政先是腰斩了欲谋害母亲的无名后,后又 下诏,免去了吕不韦的丞相之职,但保留其文信侯之爵位,以此名义遣其返国。
文信侯吕不韦的封地在洛阳。如今去洛阳,当然要比回阳翟风光得多。可 是,吕不韦还不能把家眷迁往洛阳,因为赢政脾气古怪、反复无常,说不定什么时候翻脸动怒,还得让他全家返回故里。干脆,他同吕锦两人去洛阳就任。
吕不韦已经听说,嬴政在齐国壮士茅焦的谏说下,回心转意,去械阳宫将 太后接回咸阳。但不知赵太后住在哪个宫……唉!即便知道了,他和她也不能 相见。往日,他与赵姬那种相亲相爱的甜蜜生活,全被这险恶的政治仕途葬送 了。他要想与赵姬相会,只能在梦中或来世了。
当天深夜,吕不韦让大管家吕锦收拾好行李和财物,备好了一辆四马四轮马车,悄悄离开了他多年居住和理政的相国府。
车辆途经永寿殿大门前,吕不韦命吕锦勒缰停车。
他下车后,让侍卫去禀报秦王,请求相见一面,侍卫听罢便去殿内寝宫禀报。
一会儿,侍卫转来,告诉他说,大王身体不适,拒绝相见。
唉!这哪里是自己的儿子?!吕不韦的双眸噙着泪珠,默默地钻进车厢。
吕锦安慰了几句,便挥鞭驱马,驾着车辆,驶出繁华的秦国京城,顺着咸阳古道,向着东方那苍茫的夜空走了。
赵姬又住在了豪华的甘泉宫,依旧做起了太后。她回到咸阳后,最大的心事, 就是思念吕不韦,哪怕是见见面、说说话也就心满意足了。她在寝宫床上,半 仰半卧,面对着燃烧的红烛,默默地落下相思的泪水。此时此刻,她还不知道,吕不韦正坐在东去的马车上,永远离开了咸阳。
诚然,赵姬从此过上了富贵优裕而又平静舒适的生活。但她没有料到,她 这一生竟然在甘泉宫生活了十年,十年锦衣玉食,十年空落寂寞。对于身为太 后的赵姬来说,十年岁月,既是三千多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又是三千多个孤寂难熬的漫漫长夜。
这一年,嬴政二十三岁,吕不韦五十一岁。蜚声诸侯各国的吕不韦,虽然 不再担任秦相,但他前后当了十三年的相国,秦国的许多大事都是由他决策。 宾客又多,潜在势力仍然很大。各国诸侯使者到洛阳看望吕不韦的络绎不绝。
这样又隔了一年,秦王政见吕不韦声望不减,恐怕发生变乱,于是赐书一 封:“你有何功于秦,秦封你于洛阳,食禄十万户;你又有何亲于秦,称你为仲父……”吕不韦这才知道大事不妙,稍自检束。
不久,秦王政下令,撤去文信侯官爵,命他带全家迁移到西蜀去。当时, 西蜀是流放罪人的所在地。吕不韦见秦王政起疑,恩信已失,知道早晚会祸事 临头。在接到免爵诏书的那天深夜,吕不韦在他的书房里挥毫写就两个大条幅,“政治阴险堪丑陋,仕途险恶命多舛”。
然后,他手拿一个蓝花小瓷瓶,打开瓶盖,将瓶口放进嘴里,那鸩酒簌簌地流入腹内,顿时,他倒下了,永远地倒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