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兮回到房中，小叶儿正坐在她床前，双手撑在床沿上，低着头踢着脚，不知在想什么。
言兮关了门走上前，摸了摸她脑袋：“怎么，又在等我？”
小叶儿顺势将脑袋靠进姐姐怀里，蹭了蹭。
言兮默了默，道：“我还要再出去一下。”
小叶儿蓦然起身，直望着姐姐。
“你不用同我一起，我会尽快回来的。”
小叶儿顺从地点点头，又坐回床边，安静地发着愣。
言兮打开衣箱，从中摸出一件布包，打开，里面是一套黑色的夜行衣。她换上夜行衣，将衣袖裤腿扎紧，满头乌黑青丝束成马尾又盘起。
贴身的黑衣显出曼妙婀娜的身形，却有多了几分凌厉之姿。这是一个从未有人见过的言兮，仿佛暗夜的精灵。
她推开窗，抬眸望了望月色，突然凌空一跃，轻巧地落在窗台上，转身对小叶儿道：“你在这看好门户，等我回来。”说罢，攀着窗柩一纵，便上了屋檐。
顶上传来轻不可闻的瓦片撞击声，很快就渐渐的远去了。
月光下，一道纤巧剪影在相挨的屋脊上起了又落，落了又起，像翩然起舞的夜蝶，又像流连各处寻找归途的雨燕。
小叶儿端着烛盏走到床前，望着姐姐的身影没入茫茫夜色中，出了会神，便将窗户阖上，吹熄了灯烛。
牢房中黑暗阴沉，空气中杂混着鲜血、脓水与腐肉的气味，受过刑的犯人如死尸一般摊在牢房地上，毫无生气，唯有随处可见的老鼠蟑螂穿梭于各个牢房间，忙碌地奔波着。
仲陵就蜷缩在牢房角落中，白日破裂的伤口已经结痂，午后起了烧，到现在未退。
许多次迷迷糊糊间，他感觉自己好像“漂”了起来，准确地说是灵魂从身体抽离了，浮在半空中，俯视这俯视着因伤痛和高烧而痉挛的身体，就像一只垂死的动物在做最后的挣扎。
当然，他知道自己的情况已经算好的了，比起那些伤口腐烂生了蛆虫日夜咬噬的囚犯，他们几乎是没有意识了，只是机械式地哀嚎着，将伤口抓得血肉模糊，露出森森白骨，令蛆虫蛀得更为彻底，然后期盼刑期赶紧到来。
对比这样近乎凌迟的折磨，死亡是一种仁慈。
他想，他该快死了吧，因为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也听不到任何的声音，仅残留的一缕神思如蛛丝，风吹即断。
忽然，额间落下一抹冰凉的舒畅感，像是白日间落在眉间的那片雪屑，恍恍惚惚中，他又看到了那件雪青色的纱衣，朝着远处的苍山暮雪，踽踽而行。
他想叫住她，想奔上前与她同行，然终究无法开口也无法上前，只能看着她渐行渐远。
“言兮——”他闭着眼呢喃了一声，声音细若蚊须。
鼻中嗅到一丝淡雅的、清凉的幽香，似乎是本能地，他伸手凭空向前一挥，捉住那只冰凉纤长的素手，然后贴在胸膛，小心捂着。
“言兮。”他又梦呓般地唤了一声。
怀中的触觉是那样真实，连掌心处的薄茧都清晰如昨。
理性的诧异将他从幻境中剥离，他努力了很久，终于睁开一条眼缝，借着天窗漏下的稀薄月芒，看到了面前一段弧光。
“言兮——”他嘶哑着声音，小心地确认：“你来了？”
黑影没有出声，一动不动地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
仲陵摸索到墙壁，努力地想要撑坐起来。
“你身上有伤，不要动。”
声音清冷而柔婉，令他确认不是幻觉。但他还是强撑着背靠墙壁而坐，目不转睛地望着眼前人。
“你……怎么来了？”
“我从天窗下来，狱中放了迷烟，不会有人知觉。”
仲陵后知后觉地才发现此时狱中安静得不平常，连原本从不间断的哀嚎声都没了，而言兮一身夜行衣蹲在自己面前，出现得并不合时机。
他心中一凛，道：“你难道要……”
“我只是来看看你。”言兮知道他以为什么，默了一会，道：“和你道个别。”
仲陵松了口气，才觉自己未免异想天开，不说重伤的自己根本逃不出这机关重重的天牢，便是逃出去了，二人又能往何处，不然当初自己尚在外面流亡时，她也不会劝自己归案了。
“仲陵，以后我不能来看你了。”言兮垂着眸，声音低低的：“不知道我们以后还能否再见。”
仲陵记起了白日的事情便明了了，她就要嫁作他人妇了，是不好再来看自己了，何况，自己本就是将死之人。
他头向后仰，抵在墙壁上，笑了笑：“我明白，只要知道你过得好，我也能心安些。”
“你难道不恼吗？你难道不恨吗？”言兮像是不敢相信地问。
“为何要恼？为何要恨？”
“恼我变了心，恨我见异思迁、随波逐流，我就是这样的人，根本不值得你留恋。”
仲陵静默了好一会，才道：“若你当真如此，那很好。”
他是微笑着说这话的，并希望她能看到自己的笑容。
言兮一怔，黑暗中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扯着嘴角干笑了一声，自嘲地摇了摇头。
是了，认识他十余年了，他从来就是这样认死理的一个人，自己怎能妄图用三言两语来转变呢？
于是，便也不再强求，她爬到他身边，将头依在他肩上，静静地坐着，一如从前。
良久后，仲陵轻声道：“如果没有……别的事，就走吧，你不该在这的。”
“我想和你再待一会。”言兮伸手挽住他的胳膊，道：“还记得在潼城泣鬼坡的时候吗？你也这样陪我坐着。”
“记得，不起风的时候泣鬼坡很安静，仿佛世间只剩下我们两个。”
“那时候我觉得我爹娘变成了鬼魂在泣鬼坡哭，而你告诉我你娘说死去的人不一定变成鬼魂，也可能化做天上的星星在看着我们。你让我抬头看，看到我眼中最亮的两颗星，就是我爹娘。”
仲陵听了她的话，顺势仰头向上望去，然而在这封闭的牢房中，并看不到璀璨的繁星，有的只是天窗下泄下的一丝微弱月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