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平凡的农民生活
第 一 节 四 口 之 家
读近代中国史,必须知李秀成,
读太平天国史,必须识李秀成,
读农民运动史,必须认李秀成。
李秀成是太平天国农民运动后期的一个重要军事领袖, 一个不能抹煞、涂改的历 史人物。
李秀成本名李以文,到天京后改名为寿成。“秀成”是太平天国天王洪秀全所赐名。洪秀全器重他,特地把所规定的天国大小臣民必须避讳的“秀”字赏赐与他。
1823年4月(清道光三年三月),李秀成出生在广西省藤县宁风乡新旺村一个普通 农民家庭。他的父亲李世高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据后人实地调查,李世高“家素贫”, “田无半分、地无一块”(钟文典《太平天国人物》),年轻时,没有落脚点,为了谋生,就当 了大黎峒庙侧苏姓地主的佃户,租种坐落在王官垌的几庙瘦田为生,后来为村东一里 许古制村陆家相中,娶了他家闺女。又靠着妻舅陆均平接济,始从大黎峒移居金鸡岭下新旺村盖了三间粗陋、只能避风雨的平房成家立户。
广西地区村落很多是壮族、瑶族聚居,但新旺村是一个汉族聚居村,全村仅四五十 户人家,从藤县当地土语“方言音柔而直,稍异粤东,而近苏白”(《藤县志》)以及“习尚 简朴,器用无华”(《广西通志》)等蛛丝马迹看,也许这是一个客家人村落。
当地确实星罗棋布着许多客家村落。
李世高没有叔伯兄弟。他迁居新旺村,却还是搭着宗族这条线,新旺村民多是李 姓,五百年前是一家,也许由此可以加入李氏宗族,相依相存。但李世高在新旺村并未 能改变自己命运。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与土地同生息,仍是靠自己劳力,另外陆均平有时来看望,给些小钱,勉强生活。李秀成诞生后三五年,他的弟弟也出世了。李秀成日后说:“父养我兄弟二人,弟李明成,家堂兄堂弟堂叔多者,未便细写。”
李明成,后来仰仗李秀成在太平天国的功劳和地位,无功劳苦劳也封了个忠王宗 (六王宗)、扬王,但出生时以及后来又叫什么名字,语焉不详,而“明成”的出现和排行,显然是随李秀成(李寿成)名字而来的。
从李秀成原名“以文”,以及后来的“秀成”名字,质之李姓行第、辈分,再无他人排行,可见确实是本家支脉孤单,形影孑立。自只有一个兄弟李明成,再也无他人了。
而同是居住新旺村的李世贤,却所属一个庞大的宗族,盘根错节,叶茂枝繁,直属 的族叔就有李遇茂、李元茂,族弟有李世光、李世祥、李学金和李仁寿等人。当李世贤 为太平天国侍王时,就以他为核心组成了一个荣枯共存的军事集团。这个军事集团全听命于侍王,它是侍王的支柱、基础。
太平天国前期和后期出现过很多此类军事集团。
前期有杨秀清、韦昌辉、石达开,后期有陈玉成、杨辅清以及童容海(洪容海)、汪海洋等。
大小军事集团,独来独往,自成一体。李秀成对此大有感触,所以在他成为高层的 军事领袖后,也处处扩张自己的既得利益,为巩固权力,不断分配再分配财富和地盘,相当注意张扬以自己为核心的血缘准血缘圈。
他拉广东人李春发、李远继等为“宗弟”。
他认部属李恺顺、李恺运为“宗弟”;认广东嘉应州(梅州)人、小刀会叛徒、大清候补道李文炳(李绍熙)为“本家”。
他与安徽人李昭寿义结金兰,引为儿女亲家。
第二节 三年私塾
李秀成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孩子,他没有什么异赋天才。
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当农民革命太平天国李秀成故事走红之时,突然冒出来种种 少年李秀成的英武传说,说他是疾步如飞,能够快步捉上奔马,阶级觉悟特别高,自觉地捉弄下乡作威作福的清军绿营小千总,等等。这些都是实无所据,说说而已。
时势造英雄。如果没有洪秀全和太平天国,也许李秀成一辈子就在偏僻山村里耕种打蓝。
太平天国的风起云涌造就了李秀成,给了他机遇。
太平天国前期和后期的极大多数高级干部都是一字不识的文盲。李秀成却有些 不同,青少年时候,他读过一些书。
但他不是自学成材,或无师自通。
李秀成的启蒙老师是他的舅父陆均平。陆均平是一个塾师。
李秀成说:“自幼时八、九、十岁,随舅父读书。十岁之上,俱自与我父母寻食度日而已。”
这是李秀成三年的私塾生活。
李秀成的父母不反对儿子读些书。那时李秀成还常住在古制村舅父家,据近年调查,古制村至今还保留着李秀成所睡过的那张巨木精制的卧床。
三年私塾,使李秀成识得不少字,而更要紧的却是养成他喜欢读书、追求知识的习 惯。有一个说法是,自永安突围途中,时为百长的李秀成因获得了几部书,没有按太平 天国规定必须烧毁,反而寐夜阅读,被告发判以死刑,在未执行前因清军来袭营,队伍被打散,但他仍戴着刑具回到原有队伍,主官为他的诚恳所感动因而饶恕了他的死罪。
李秀成有些文化,日后确实是靠这些浅薄而又恰到好处的基础文化颇有作为,他 不须靠府中军中书手自己就能看懂上下文书报告,能遂心意起草布告书信。著名的李 秀成痛斥李昭寿招降书写得还真有些义薄云天、不与叛徒共戴天的气势。在太平天国 高层和军事领袖行列中,他正是鹤立鸡群、别树一帜。当然这些未来出现的独特态势,乃是穷山僻谷里生长的李秀成始所未能料及的。
十岁以后,李秀成回到新旺村,跟随父母耕作。他在供词中几次提到“帮工就食”, 就是指那时的耕山种田、种蓝、烧炭;稍后些,也外出在周边小村帮做短工。相传就在古制村陆顺得的父亲和大哥处,先后当过短工。
授功课背诵,几个学生都难以上口。当他获悉伙夫李秀成能背诵得滚瓜如流,相当惊奇,经过现场试验,确实不差。
覃瀚元在课间还常与学生说些史书里的忠孝节义故事,有时还设身处地讲些“安 分守贫的道理”(《太平天国革命在广西调查资料汇编》),李秀成也挤在一边聆听。这些虽属浅显的道理,却给他的文化心理和价值观念带来影响。
这个覃瀚元与后来的太平天国还真有点因缘,在洪仁玕由香港北上投奔天京路经 湖北黄梅,时为黄梅知县的覃瀚元请他给患大头疯的侄儿治病;1861年秋,李秀成在兵进湖北时,据称也念有旧情,没有向黄梅进攻。
在此期间,李秀成也接触了若干旧小说。我们从他所写的“供词”,可以看见他常引用《水浒传》、《封神演义》、《东周列国志》和《三国志演义》的语言和情节。
李秀成最爱读的一部书,是《三国演义》。他对这部书相当熟悉,且多加引用。诸如1862年写与清湖州团练头子赵景贤的召降书,就提及汉寿亭侯关羽弃曹归刘;痛斥反复无常的李文炳为“今之孟达”。
大概在道光二十五年(1845),二十岁出头的李秀成在大黎里福隆号杂货店做学 徒、店员。
福隆号在大黎里是老字号店铺,门面不大,李秀成做了三四年,干的是制作蒸酒和 春米等加工业。店铺后来迁往太平圩,他又跟往继续打工。据说,这段时期,李秀成仍 是好学不倦,跟着店铺老板陈全读了一些书。
从家乡大黎里新旺村、古制村到附近的太平圩,李秀成始终在以家乡为圆心的方 圆几十里圈子里帮工干活,寄人篱下。现在尚未有文字或口碑佐证他此时走得远些,比如赴藤江东岸的藤县县城,或者是比本县城要贴近的平南县城。
十年雇工生涯,李秀成仍是个土生土长的农民,只是有相当长时间走进商铺、从事 手工业运作,与社会中下层多有接触,积累了多方的人际认识,习惯于复杂氛围里应 变。当年我曾将此情与复旦大学沈渭滨教授谈及,他非常有兴趣,认为这就是李秀成 的性格磨练,是日后能在天京周旋于洪秀全和洪氏家族一个重要因素,懂得逆来顺受,委曲求全,不以个人意气用事以碍大局。
第三节 走出大黎里
藤县乃出自宋时定名的大藤峡。明洪武六年(1373)建置,是个壮、汉、瑶等各民族 杂居的地区。全县分六乡:孝义乡、仁封乡、感义乡、义昌乡和辖有五十七都大黎里的宁风乡。它们自清初以来就是天地会活跃地区。
天地会是清初创建于福建的民间“反清复明”组织,经过两百年的持续和漫延,已 在南方湖南、广东、广西等省壮大,且是与北方白莲教并肩而立的一个会党。嘉庆初 期,湖广、四川等地白莲教遭到围剿,摧残几尽;天地会虽也历经艰险,屡遭镇压,但因 不似白莲教大有规模的造反行为,未太引起王朝注视,且也因分布分散,山头林立,没有形成全国性的大组织、大集团。
天高皇帝远,两广地区就保留了诸多支的天地会集团。
鸦片战争后,两湖至广东一线的经济转移和衰落,运输线上各城镇的失业者成群结批,秘密和公开地加入了天地会活动。
在此期间,李世高病死了。
李秀成就成为家庭的顶梁柱。
此后若干年,见于近人调查和考察,年纪轻轻的李秀成主要从事有两个职业: 一是在大黎里的几处私塾做雇工,所谓帮工各塾,具一各知;二是做商店学徒、店员。
李秀成曾在大黎里三岸村洪圣寺塾馆充当伙夫。
洪圣寺私塾塾师是周村人覃瀚元(石仙),在当地是被称为饱学的秀才。李秀成在厨房做饭,耳朵伸得很长,时时聆听隔墙的覃瀚元讲课。有天,覃瀚元叫学生将昨日所清道光二十五年(1845),李秀成二十二岁那年,藤县爆发了邓立奇、钟敏和领导的 起义。邓自称平地王,钟自称高山王,聚众几百人在县境赤水墟竖旗,开始两人还只是 月黑风高夜时,拦劫往来苍河、藤江上的商船和民船,后来当两人分别扩充了队伍,竟 拥有几千人马,成了气候,就在光天化日之下,打家劫舍。
邓立奇、钟敏和两股人马持续了四五年。
道光三十年(1850)六月,藤县又爆发了何洪锦、黄亚益的起义。何洪锦、黄亚益都 是本地人,参加者亦都是本地乡亲;他们会合戴九、李四等股,进攻三江里太平墟,与大 湟江张钊(大头羊)、田芳(大鲤鱼)等人马连成一片,相互呼应。何洪锦、黄亚益还在大 黎里古制村设司令部,别支唐文中部先后焚劫大任上里高田村和太平随化里各村。烽 火蔽野,人烟滚滚,公开对抗官府,设伏击溃署知县陈宝,杀死千总邓绍邦。藤县县城 为此紧闭四门多日,“城中戒严,泊炮船于三合嘴,造望楼于通衢,市肆瓦檐上,皆造连 桥,为守御计”(同治《苍梧县志》卷十八)。县府还饬令各乡豪绅自行出资,开办团练,“立寨防守”。
浔江流域,草木皆兵。当局无可奈何,束手无策。
有天,梧州知府汤俊由府城乘大船溯江而上,拟赴藤县视察,闻听前头江面有拦劫 情事,急忙弃船改走陆道,没有官轿,仓卒慌忙间,只得暂且借用新嫁娘花轿替代,漏下 三鼓,方才姗姗抬到藤县衙门,因为事先未有通知,门役拦阻,他们还误认花轿抬错了 人家哩。
邓立奇、钟敏和与何洪锦、黄亚益等路人马活动长达经年,活动地带均与李秀成家 乡和太平圩相近,古制村且与新旺里仅一里之遥,两村相峙,尚能稍见人影呢。他当然知道这些造反者,但却是置之度外,既没有参加,也没有受团练招募。
李秀成对反上作乱的造反行为,冷漠视之。真可称是:熟视无睹,旁若无闻。日后在供词中没有丝毫提及,也不需要提及。
当时李秀成仍在太平圩陈全铺子里做工,衣食有来源,生活也尚稳定。且有老母 兄弟之累,也不须主动参加造反队伍。乐于安身立命的下层社会民众,苟全性命于乱 世,只需有立锥之地,有口饭吃,决不会铤而走险的。这是农耕社会小民执持的价值观和正常心理行为。
生命诚可贵,这是常识。造反、走险道,那是要受惩罚的,是把脑袋系在裤带上的。
有与正宗王朝唱反调的叛逆思维就要严刑,遑论造反。造反是要杀头的,还得株连三族。李秀成不需要铤而走险,他也没有这些不切实际的阶级觉悟和政治行为的。
至于后来他参加太平军,那也因为自金田赴永安州的陆路萧朝贵、韦昌辉人马,路 径大黎里,在新旺村附近屯扎了五天,将里内粮食衣服尽取了,临行还将“拜过上帝之 人,房屋俱要放火烧之”。无粮可食,无路可返,所以随从,但也不是明心是非,因而李秀成后来在供词里,暂且用了“故而迷迷而来”。
第四节 信仰和参拜上帝
天地会在广西遍地都有,在乡村更多,它很有影响。太平天国著名将领罗大纲和 黄文金、刘官芳都曾是天地会一方领袖。李秀成耳闻目睹,未有所动,从日后所谈及,他对天地会行为相当鄙视。
这种鄙视,与唯上帝天兄为尊的洪秀全等有别,而是认为他们破坏太平军军纪,影 响战斗力。他在供词中曾把加入太平军的广东北上的天地会红巾军,说成是“害民之贼”,痛加谴责。
但他仍拟想摆脱乱世,独立行为。他没有进入这个房间时,却走进了另个房间。
那就是卷进了拜上帝活动。
相传,李秀成就是在太平圩商铺时,知道世上有所谓上帝故事的。
那天,李秀成赴平南县城,这是他雇工多年后才所到的第一个城镇。平南城不大, 但全城的格局,城墙、县衙、长街,以至十字街心的钟鼓楼,使李秀成大开生面,大长见识。大概就在此时,李秀成知道有个拜上帝。
道光二十九年(1849),就在洪秀全、冯云山在桂平金田地区紧锣密鼓宣传拜上帝 除妖魔时,平南县花洲山人村的武秀才胡以晃,也紧跟洪秀全传教精神,在本地区活动,还派居住在古盘冲的本家亲戚前往藤县大黎里传教,接纳信徒。
李秀成从平南城归家,又听到了传达上帝救民除害的声音。
那位胡以晃的亲戚,巧言如簧,好话说尽,意思是参加、信仰了拜上帝活动,可以吃饱穿暖,也可以避免虎豹、毒蛇缠身。
这些朴素的、切合实际的道理,确实有号召力。
李秀成和他的母亲、兄弟为了能过上好日子,都皈依了拜上帝活动。和他一起参加的,还有古制村的小老弟陆顺得。那年陆顺得才十六岁,李秀成已有二十六岁了。
李秀成参加拜上帝和信仰上帝,目的是保身保家保平安。当时他是认定拜上帝宗 旨,乃是保家安良。上帝劝人为善,宣传普天之下都是上帝的赤子;人人皆是赤子,正与下层民众渴求公平、公正和平等的理念相同,所以日后的李秀成说:
天王常在深山内藏,密教世人敬拜上帝,将此之蛇虎咬人、除灾病惑教人世。是 以一人传十,以十传百,百传千,千传万,数县之人,亦有从之者,亦有不从,每村或百 家,或数十家之中,或有三五家肯从,或十家八家肯从,亦有读书明白之士子不从,从 者俱是农夫之家,寒苦之家,积多结成聚众。
拜上帝解救危难这些浅显的道理,李秀成和很多穷苦民众爱听。他按期常往大黎 圩的上帝坪听讲道理。所谓“上帝坪”,乃是一处无名土丘,因为常有上帝信徒在讲道 理,那就叫做“上帝坪”了。在藤县乡间,也有不少的“上帝坪”。也就在此时,李秀成第一次听到洪秀全的名字,有洪秀全其人其事。但当时还是称“洪先生”。
李秀成后来说:
在家之时,并未悉有天王之事,每村每处,皆悉有洪先生而已。
农村知识分子通常穿长衫,穿短褂的农民为尊敬起见,通常称之为“先生”。当时 冯云山为深入田野、烧炭场所,脱去长衫穿短褂,但洪秀全到乡村,却放不下架子,仍着长衫行路、说话。
因为洪秀全说的是客家话,听得清楚,而道理清显,更受到欢迎。他再三宣扬:拜 了上帝的可以无灾无难,不拜上帝的要遭蛇咬死伤。还说:人人都是上帝的儿女,人与 人平等,女与男平等。又为众人指明目标:要建立一个没有饥饿、没有贫富、没有压迫 的人间天国,而这只须信仰上帝,努力奋斗,就可以达到。
这些话,偏野的人们长年闭塞,过去从未听到过,这正是荒漠得甘泉。
洪秀全得到乡民的欢迎。
心心相印。他也包括李秀成。李秀成说,因为敬仰洪秀全,“到处人人恭敬,是以数县之人,多有敬拜上帝者也”。
这时候的洪秀全是相当聪明的,非常能迎合穷苦民众的心理。他不是从书本里搬
运个一本正经的上帝,而是赋予一个有肉有血、富有人情味、家庭慈父色彩的上帝。这 位上帝的行为和理念与凡间民众心连心。九九归一,有力地推翻传统文化编造神说。
天堂路通,它的中介就是洪秀全。
李秀成的无知和虔诚,此时此刻真个是把自己置身于上帝的灵光圈里。后来他说:“自拜上帝之后,秋毫不敢有犯, 一味虔信,总怕蛇虎咬人。”
洪秀全当时是热衷于传教,做一个合格的布道牧师。他后来的发动起义,乃是桂 平地区的本土地主重重压迫出来的。几个月后,洪秀全、冯云山与杨秀清等“欲立江山 之事”,也是秘密运作的,不为人知。李秀成当然不会通晓,要是早知道,十有八九是不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