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默灵一时有些发懵，“这是……你的名字？”

　　嘉斯德斯目光一动，他的脸在天澜召唤的火苗的光线下摇曳着铜色的光泽，露出的表情有些意外，又有些冷漠，不过看的却不是前方半虚幻体的男人，而是默灵。

　　“你能直接听见他说话？”

　　“嗯……”默灵有些奇怪，转头看了看嘉斯德斯，可能是离得有些近，那高大壮硕的身躯自带一股压迫力，又看了看天澜，那张小脸蛋的肌肤是一种近乎完美的细嫩，上面是疑惑又懵懂的表情。

　　“难道你们都听不见？不是有灵识吗？”

　　嘉斯德斯的目光慢慢从默灵身上移开，一副不打算探究他身上的秘密了的表情，“灵魂不干涉物质，当然无法直接用耳朵听到。而灵识……你可能把它想得太全能了。”

　　“灵识的确是一种独立于五感之外的感知，对强者来说作用极大，但不可否认的是很多时候它还没有眼睛看得细致。”

　　“灵识的感知里万物是由繁杂至极的线条、怪异难懂的色彩以及很多难以用语言形容的东西组成，突破到高级诞生了灵识的人，需要不断地去分析和学习灵识里那些线条、色彩以及各种意义不明难以形容的东西各自对应的是现实中的什么，才能渐渐发挥出灵识的用处。”

　　“想要利用灵识，本身就需要一段绝对不短的时间来适应。”

　　“而就算是已经完全适应了灵识的感知，对很多信息的捕捉和理解感觉也是非常模糊的，就比如说话的声音吧，灵识能够捕捉到声音引起的空气的震动，但不通过耳朵想要直接用灵识解析空气震动来理解别人说话的内容，这却是极难极难，几乎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同理，对于灵魂的波动的感知，同样也是模糊难以理解的，非‘圆满级’的灵识，光是想要感知到灵魂体都够呛。”

　　“我是之前就见过两个死物成灵者的灵魂体，再加上恶补了很多帝国的相关藏书，才能大致判断出前面这个灵魂体说话的内容——他们说的话也是一种灵魂的信号波动，理解起来比直接通过空气震动来理解声音要简单得多。不过就算如此对我来说理解起来也非常费力。不信你可以问问天澜，看他知不知道刚才这个灵魂体说了什么。”

　　默灵看向天澜。

　　天澜把小脑袋左右摆了一下，“恩公哥哥，我只能感知到前面那团奇怪的、线条像是能勾勒出一个蹲坐在地上的人形的灵魂生命，刚才往外散发出了一股奇怪的波动，那波动具体有什么意义我看不懂。你之前说听到的歌声也一样，最多那时的波动更有规律一点。”

　　默灵一时无言，明明在他的耳朵里，“山神”说的话是如此清晰。

　　“你为什么会叫‘山神’这么奇怪的名字呢？”沉默了一会儿，默灵看向前方的虚幻灵魂体问。自己身上奇怪的地方不止这一个，他懒得去多想……反正他就快要死了。

　　倒是他已经发现对方的状态有些奇怪，那虚幻的灵体上眼神一直是很迷离的，带着一种意识发散的空洞的感觉，刚才嘉斯德斯说了那么多话他也一点反应都没有，像是深深地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里。

　　“山神就是山神，山神就是山神……为什么呢……不知道呢……”

　　唯独对默灵的问话，“山神”给予了反应。他的声音缥缈空灵，说话的时候身子开始缓慢地摇晃起来，像一颗慵懒的水草，随波荡漾着。

　　接着，他又哼起了歌。依旧是之前的调子，空灵而动听，怪异的节奏带着宗教的神秘感，仿佛古代祭祀神明时奏起的祝乐。

　　默灵突然好像明白了什么，有种心哀的感觉。

　　这首曲子，或许就是很久以前村民们祭祀山神时的祝乐，那时候或许非常非常热闹，好些人轮换着，让神乐一日不绝。

　　“这名字倒是没什么奇怪的。”嘉斯德斯缓缓开口，抬手轻轻将一只散发着微弱冷光萤火虫从自己脸前拨开，语气平静地继续道：“死物成灵者都是这样。死物成灵者的形象和名字都是根据人们对其的思想印象而生。因何而生，便以何而存，他的形象和名字从他诞生开始就固定了的。他就是‘山神’，‘山神’就是他，‘山神’既是他的身份也是他的名字，不以‘山神’为名对他来说才是一种莫大的自我否定。”

　　“不出意外的话，‘灵化’后他的形象一定也与广场上那座山神雕像一模一样。当然，他那从诞生便固定了的面容五官并不会像雕像那样被风雨侵蚀而变得一团糟。”

　　“山神”那空洞迷离的眼睛已经不再看这边，他蹲坐在地上，身子缓慢晃动着，继续哼着曲子，旁若无人。

　　一粒粒萤火虫的冷光在他身周浮动，像从天上窃来了一片群星。

　　默灵莫名为之哀伤。不过还是移开了目光，顺着嘉斯德斯的话朝他问道：“‘灵化’又是什么？”

　　嘉斯德斯也没有故意卖关子，语气平静，娓娓道来，“死物成灵者是唯一一种灵魂可以与‘身体’分离的生命，他们的灵魂看不见，摸不着，不过他们却本能地拥有两种能直接干涉实物的行动方式，一种是‘御体’，一种便是‘灵化’。前者是直接操纵自己的本体进行行动，不过少数死物成灵者的本体是固定无法乱动的，比如那座和崖壁岩石长在一起的山神雕像；后者则是以自身灵魂体为锚点和模板，消耗灵气来给自己塑造一具可以像人类一样行动和战斗的‘身体’，不需要的时候还可以重新把灵气散开，是死物成灵者最普遍的和人类沟通交流的方式。”

　　“也就是说他其实可以直接变成人类和我们沟通？”默灵有些惊奇。

　　“灵化的身体可不是人类的血肉之躯，不过与正常人沟通是完全没问题的。就是消耗的灵气比较多，不过一般也不至于让人负担不起，毕竟……死物成灵者极少有资质差的，十年爆发期过后一般最弱都是中级职业者，而且因为天生拥有灵识的原因，他们对灵气的利用效率要远超一般的中级职业者。”

　　说着，嘉斯德斯深深地看了一眼山神的位置，接着道：“如果我没有感觉错的话，他全盛时应该也是中级职业者的水平，再加上拥有灵识以及神出鬼没并可以随时‘灵化’让自己拥有实体的灵魂体，确实可以为村民解决绝大部分的灾厄，某种意义上可以称得上是名副其实的守护村子的‘神明’。甚至据说在很久很久以前，人类还是以部落的形式在魔兽肆虐的大地上艰难求存的时候，很多的部落之所以能够存活传承下去，靠的就是类似这样的‘神明’。”

　　“在魔兽面前，所有本源‘灵’偏向人类一侧的生命都是天然的盟友。”嘉斯德斯最后像是总结般地又补充了一句。

　　再次看着“山神”那虚幻的身影，默灵心里不禁升起一股敬意。

　　不过“山神”却始终旁若无人地哼着曲子，神态恍惚，目光迷离。

　　默灵突然想起，好像两次都是他主动问话对方才有了不一样的反应，而嘉斯德斯和天澜好像从来没有被这位“山神”看进眼里。

　　在嘉斯德斯和天澜的感知里，对方只是一团由模糊线条构成的、需要仔细辨认才能隐约发现的人形，但在他的眼睛里，对方穿着古老神代的衣服，身环腰带，头戴发冠，五官俊秀柔和，如果脸上没有那种浓郁的迷惘，或许还能看出几分威严与英气：他的身影虽然虚幻，但却清晰。

　　“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默灵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

　　嘉斯德斯略一迟疑，道：“你是问他为什么不‘灵化’出身体来与我们沟通？这个可能是他已经做不到了吧！”

　　“‘灵化’需要消耗大量的灵气，而死物成灵者与常人储存灵气的方式是完全不同的，他们毕竟没有人类这样的血肉之体，自然不是靠不断自我运行的灵气脉路来储存灵气的。他们吸收和储存灵气更多依赖的是本体，如果本体出现了损坏，最轻的后果也是对灵气的吸收和储存出现大问题。”

　　“我看那具山神雕像连五官都快被磨平了，他可能从很早以前开始就已经无法完成‘灵化’了。”

　　听到这里默灵不知怎的悚然一惊，像是有一股电流猛地从心尖蹿到大脑，并瞬间弥漫整个大脑皮层，他看着山神，瞳孔都紧促地缩了一下！

　　本体不能移动，又再也没有足够的灵气来通过“灵化”显形，也就是说几十年的时间里他的灵魂都是一直孤魂野鬼般独自飘荡着，没有亲人、朋友和任何一个可交流者，并且还眼睁睁看着愿意信仰自己的人一天天地减少，直至归零。明明还活着，却渐渐地失去了在这个世间的所有的痕迹，也再也留不下任何新的痕迹，这样的世界对他来说……或许是地狱。

　　——蹲坐在草地上孤独虚幻的身影，哼唱着祭祀神明的歌曲。

　　——哦祂已无人祭祀，是自己祭祝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