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宣统元年十一月初八(一九〇九年十二月二十日), 这是冬季难得的一个晴天。风和日丽,比北京多风沙的春季还显得暖和,明媚。
座落在交道口安定门大街方家胡同这所古老宅第的后花 园里,背风向阳的假山旁,正坐着大清皇朝内务府的主事端 恭,他守着一张刻有棋盘的石桌,和他最小的胞弟老六边聊 天边对弈。端恭心事重重,紧皱两道黑眉,拿着象牙棋子, 总是举棋不定。惹得老六一个劲儿催他。说实话,他现在哪 有心思下棋?聊天?他坐在后花园,只是为了躲避那从第三 进院落正房传来的令人不忍听闻的凄厉惨叫罢了。可是他对 那痛楚的呻吟又不能不关心,他就单等那撕裂心肝的喊声一停,婢女一报了。
这端恭,出身名门,他属于满族八旗中的鄂尔德特氏家 族,又是八旗中上三旗的镶黄旗。镶黄、正黄、正白三旗, 是由皇帝亲自统率的内府三旗。追本溯源,端恭的始祖和老 宅,在女真还没进山海关之前, 一直居住在黑龙江省牡丹江沿岸的依兰县地界,也就是满清时称做三姓的那个地方。后来随着游牧生活,迁居到长白山一带,被努尔哈赤编入镶黄 旗,随多尔衮进关,世世代代在大清朝廷做官为宦。端恭可算是一个出自名门贵胄的人了。
他自呱呱坠地就吃着朝廷的俸禄,富里生,富里长,他 现在不仅在北京城里有大片的房产,还在永定门外的罗奇 营、大兴县,有着不少田地。在顺义县的平各庄、河南村, 有入关以来历代先人的祖坟。端恭无忧无虑,虽然他的父亲 锡珍居官至吏部尚书,而他在朝廷只谋得一个内务府“主 事”的小差事,官职卑微,但还是出入轿马,盛气凌人,又 图不担风险,落个清净,力求安逸纳福,自得其乐,也还不 错。他这年已四十出头, “无后为大”、还没有子嗣,却是他最大的苦恼之事了。
端恭的原配夫人,也是出自名门,是清太宗皇太极孝庄 文皇后博尔济吉特氏的后裔。他们夫妻同属于蒙古族。端恭 夫人生得五大三粗,性情急躁,和端恭感情不睦,生前只留 下一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女儿,外号“黑大姐”。原配 夫人死后不久,端恭又续弦一位新夫人。这夫人姓蒋,是出 身于汉族的大家闺秀。自从嫁给端恭, 一切都按满族习惯、 四季风俗来装束打扮自己,性情温和,窈窕淑婉,和原配夫 人迥然不同。对丈夫温柔备至, 一味顺从,是府邸中被人夸 奖的“三从四德”、贤妻良母型的妇女,端恭跟她情深意 笃,和睦恩爱。自从她娶进门来,端恭就对她抱着一个接续 香烟的希望,期待她多生几个儿子,好来重振家声,光宗耀 祖。蒋氏还真不负端恭春来秋去的日夜温存,居然于婚后半
年怀上身孕,他的盼子期望也与日俱增,越益炽烈。
蒋氏怀胎十月,那大喜的日子终于来临了。从昨天“觉 病”,夜里腹疼便连上了阵儿,今早更疼得嗷嗷叫,端恭暗 自喜悦,他所盼望的瓜熟蒂落分娩的时刻终于到来。他占星 卜课、算命打卦,都说他不久就要“贵府添丁”, “连生贵 子”。他还请过顶香的巫婆焚香上供,给他一包香灰,说是 祖传的“转胎”药。又让端恭留神蒋氏走路迈门坎先用哪条 腿,根据“男左女右”,蒋氏迈得确实是左腿,所以蒋氏阵 疼发作,他心中既充满喜悦又充满信心,认为子嗣已然扣 门,定而无疑。现在他隔着花墙听着从内宅传来一声声鬼哭 狼嚎般的呻吟,坐在太师椅上,脚下蹬着黄铜的“憋里气” 小脚炉,怀里揣着一个白铜的小手炉和--只蝈蝈葫芦, 一边 望望棋盘, 一边用眼瞰摸一下月亮角门,单等夫人房里的丫环一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