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氏有个娘家兄弟,人称蒋二爷。是个家道中落的破败 子弟,整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不但如此,还脾气乖戾, 口出狂言。过去他一直靠着姐姐蒋氏的接济和姐夫端恭的帮 助,跟人合股在东四北大街繁华的街面上开了一座“瑞芳 斋”点心铺。到了年终分红的时候,发生了分红不均的口 角。蒋二爷入的股份少,没有多大的发言权, 一怒之下就退 了股,俗说抄了摊子。那以后他就在家赋闲,专门靠拉房纤 和帮助东琉璃厂绰号“黄百万”的古玩商,向北京市的各大 宅门和破落世家收购古玩、字画,从中得点佣钱好处,来维持生活。
可是自从蒋二得知姐姐领着三个外甥女儿已分家另过的 消息,他就在姐姐蒋氏身上打开了主意。他想象着姐姐手里指 不定会有多少金银财宝哩,而况姐夫端恭死后,家里连个男人 毛儿也没有,光指望一个妇道人家顶门料户过日子,那哪成!? 于是他就想把姐姐的钱财弄到手,也好自家经营一座店铺。
省得受那些大股东的窝囊气。
这一天蒋二头戴细草草帽,身穿深雪青的湖绉长衫,圆口皮底礼服呢鞋, 一手拿十二股撒金黑折扇儿, 一手提着黑 漆文明棍儿, 一走一嘎叽响地来到花市蒋氏小院。手拍铜环 叫过门之后,两扇小木门咿呀启开,他刚一探头,就听见一声亲昵的叫声:
“啊,是二舅!”文绣开了门,看见蒋二就亲热地叫了 一声,因为她家平时没有人来,非常冷清寂寞,见了舅舅这 家里平添了不少生气,于是她那水汪汪的大眼闪着兴奋的亮光,忙扭过头去,朝屋里喊着: “额娘,是我二舅来啦!”
文绣把小门关上,这时蒋氏已迎出屋门,站在台阶上。 蒋二不常来,蒋氏看见多日不见的娘家兄弟,觉着是自己的亲人到了,便高兴地笑着紧张罗着弟弟。
蒋氏招呼着: “二弟,屋里请吧!”
蒋二满脸堆笑:“不用了,天太热,就在院里坐坐吧。”
“也好,宽宽衣服吧。”蒋氏说。
蒋二边往下脱大褂,边用眼睛瞰摸着,见这独门小院, 虽然天井不大,但一家人居住也够宽裕的,有北屋三间,和 西屋一小间厨房,墙头上插着玻璃瓦碴儿,院里还有两棵 紫、白丁香树, 一架葡萄,架下有个石头小桌,摆几把小杌 凳,蒲墩几,院中间还摆了一口凸花彩釉的莲花缸,里边长 着几株大叶的慈菇,和几棵荷花,细看,缸里还游着几条大 红龙睛鱼。还有一条黑白花的长毛哈巴狗儿,脖子里戴着银 项圈,正四脚拉喳地躺在树荫里纳凉儿。屋门两边各摆着两 大盆石榴树和夹竹桃,“五月榴花红似火”,一点不假,那树上密密匝匝的花朵儿,就象灿烂的晚霞一般。还有一只肥胖的三花儿猫,卧在蒲团上打呼噜。蒋二边看边在心里捉摸; 这小院儿满不错,荷花缸、石榴树,肥狗、胖丫头,挺阔 气的小日子!那莲花缸,定是从老宅分来的,嘿,她手里一定很有钱。
蒋氏接过大褂,文绣赶紧接住草帽和手杖,送到屋里, 挂到衣架的衣帽钩上,然后不等额娘支使,便打来一盆微温的洗脸水,放到葡萄架底下的盆架上,对着蒋二说:
“二舅,您先洗洗脸,落落汗儿吧!”
蒋二脱掉大衫后,露出一身抖里抖嗦的杭绸裤褂,半截 的鸭蛋青裤腰带的丝继头儿,当哪在小褂外面, 一串金表练儿,从上衣小兜儿拴到扣眼上,金光闪闪地在前襟上幌悠。
他留着中分头,乌黑的头发让发蜡沾着,纹丝不乱。他噼哩 扑噜洗完脸,刚坐在杌凳上,文绣就给他从上房屋大木盆里 蒙着稻草的天然大冰块上,端来一碗冰镇的酸梅汤,和杏仁豆腐,让他冲凉解暑。
蒋二夸了两句大秀,便对她说:
“大丫头,你到一边儿玩去吧,我跟你额娘商量点正经事儿,小孩子家,不用听。”
文绣不知道二舅要跟她妈说什么要紧事还瞒着她,她只 觉着自己跟舅舅这么亲热,可舅舅对她却这么冷淡。她只好 怏快不快地走出葡萄架,抱起那只大花猫,到北屋找妹妹二秀去玩“抓杏核儿”的游戏去了。
蒋二一看大外甥女儿离开了,便凑近一点压低声音对蒋氏说:
“姐姐,我姐夫端恭死后,你能自立门户也算熬出苦海了,在那个破大家儿里,你个寡妇舍业的,除了受累就是受 气,有你的什么好儿呀?那几位叔爷,游手好闲惯了,坐吃山空,往后还不苦了你们娘儿几个?”
蒋氏听着兄弟顺条顺理的话,心里热乎乎的感动,她低着眼睛说:
“是哪。”
他又接着说: “就着现在伙里还称点落儿,哥们弟兄分 把分把完了,省得往后都让那几位败家子儿给作践完啦,到 那工夫竹篮子打水落个一场空,可就真是傻小子坐凉炕,没咒儿念了。”
蒋氏听着频频点头,连说: “是哪。”
‘蒋二看着姐姐信服了他,还把他这番话当成了贴心话儿,便把话锋一转说:
“姐姐,您分家的时候,就是分座金山,银山,那也是 ‘死钱’,有个吃干花净的工夫,不如把它变成活钱,开个 买卖,那就成了细水长流,大钱下小钱,小钱又变大钱,象推磨似的,越赚越多啦!”
蒋氏为人忠厚老实,自幼在家只念了几年私塾,长大结 婚后,又嫁到这样一个封建大家庭里来,成天大门不出、二 门不迈,顶多随着丈夫走亲戚时才出门一趟,可那不是乘车 就是坐轿,都在二门以外上下马车。平常除了接触自己房里 的仆妇丫环以外,对大门以外的复杂社会情形一无所知,哪懂得蒋二那挂花花肠子和能说会道的巧嘴儿呢?她问道:
“做买卖好是好,可我个妇道人家哪会经商呀?”.
他拽住蒋氏的手: “姐呀,你不会,我可会呀!”
蒋氏把手缩回来,脸色有点发白,她说:
“兄弟呀,姐跟孩子们可就这点活命钱,要是赔了,那可要命啦!”
蒋二说: “还没开张,别先说丧气话。”接着他就口飞 白沫凭他那三寸不烂之舌,天花乱坠地描绘了一番大展宏图 的美妙前景,说他准备开一座粮店,粮食是宝中之宝,不论 是骑马坐轿的达官贵人还是推车挑担的凡夫俗子,谁一顿不 吃饭都得饿得发慌,所以开粮店乃是国计民生所必需,哪有 赔钱之说?蒋氏心慈面软,让蒋二这一花说柳说,早已耳软心活。
蒋二察颜观色,看见他姐姐脸上露出一点惊喜之色,他便抓住机会,连续进攻。
“姐,要是你不放心,就算兄弟我借的不成?我给你立字据,还给你利息钱,还不成吗?”
将氏心里忐忑不宁,她说:
“兄弟,这也不是仁瓜俩枣儿的小事,得容我想想,也得跟人商议商议呀!”
蒋二一听急了,他又抓住蒋氏的手说: “姐,可真有你 的,放着你自己的亲兄弟信不过,倒要跟外人商议商议去, 这不是拿着自己的肠子让人家量吗?我告诉你说,找谁可也 别找你那个华堪小叔子,我不信,他能胳臂肘子朝里扭吗? 他向你,为什么他住在老宅院;倒把你轰出来住这‘一包馅儿’的小破房儿呀!”
蒋氏脸红着,反驳她的兄弟;“别说没有口德的话,他五叔人家够好了,还让人家怎么着哇!”
从晌午说到下晚,蒋氏到底也没有吐口儿。到了饭口, 蒋氏留兄弟吃饭,特意给他炸丸子,烙饼,熬绿豆小米稀 饭。他吃饱了一抹嘴,气哼哼地说了他姐一句: “攥着那点钱留着出汗吧,真是个瞎子放驴——不撒把!”
蒋二走后,蒋氏是又生气又为难,还加着难过。生气的 是自己无依无靠的,亲兄弟这样“甩丧”她,要是丈夫活 着,他怎么敢?由不得又想起她那过于严厉和死板的丈夫端 恭来。为难的是,她手里总共就有那么一点钱,那是她们娘 儿几个的命根子。自从她拿到这笔钱,早就犯了踌踏:存入银 行得点利息吧,怕银行倒闭;存到私人钱庄吧,又怕到用的时 候支不出钱来;要是贪图利息大,放印子钱吧,又怕借家崩 跑了她,来个“放鹰”,那岂不是鸡飞蛋打,连锅儿端,坑 害了她?左思右想这些道儿都走不得,又碰上兄弟来撺掇作 买卖借帐,真难坏了她。除此以外,她心里还一阵阵的难 过。觉着她兄弟确实怀着一番好意,为她设身处地的捉摸生 财之道,张了一回嘴,倒让他空着手儿走了,心里着实地有些不落意。
那天夜里,蒋氏躺在炕上,心思很重,翻来复去地睡不 着。其实文绣躺在额娘身旁,也心事重重地没有瞌眼。额娘跟 二舅的谈话,隔着一道高丽窗纸,而且舅舅说话的声音越来 越高,所以她听得真真绰绰,清清楚楚。阿玛去世,使她变 成大孩子,而分家另过,更使她早熟历事,知道替寡母担 忧。现在她装着假寐,听着蒋氏一迭连声的叹息,真觉着揪 心,她已经懂得额娘这一切忧患全是为了她们母女日后的生计,所以她有点怨恨她的舅舅。入夜渐凉, 一天的暑气散尽,从线绳绷着的高丽纸的卷窗外,吹进来凉森森的微风, 她从葡萄架叶隙里望着在青色夜空中,有几棵颤嗦的小星, 她觉着那孤苦伶仃的星儿,仿佛是她们娘儿几个,于是心里涌上一阵酸楚。后来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