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淑妃文绣的一生 作者:柳溪 本章字数:4393字 发布时间:2024-06-25

那天夜里文绣的忧虑不是没有道理。蒋二看见姐姐心眼 里已经有点活动气儿,便象猎兔那样穷追不舍。他接二连三 地到花市小院来游说,三番五次的向姐姐磨蹭,蒋氏架不住 弟弟的几句好话,更经不住他指天誓日的赌誓,终于相信了 蒋二,就把那点可怜积蓄的钱借给了他一半,还在前门大栅 栏萃华楼变卖了点金银珠宝首饰,才凑够了蒋二所需要的那个数目。

蒋氏双手颤抖着把钱递给蒋二,声音有点发颤地说:

“二弟呀,这可是姐姐的一半过活儿呀,你可要省着细 着花,别大手大脚的,行市要看准,耳目要灵通,可别赔了

本儿呀!要有那一天,可就要了姐的命啦!”

蒋二接过钱,啪啪地拍响胸脯,赌咒说:

“姐姐,你把心放在肚儿里吧,别操心!我蒋二不是屎 包,狗尿苔,怎么能赔喽哇?我保证, --年之内,绝对本利 归还不误,要是食言,我不是人造的,是狗食,让我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蒋氏忙用手捂住蒋二的嘴说:  “唉,弟弟,别说这些丧气话,快说点吉利话儿吧!”

蒋氏怕姐姐再絮絮叨叨地嘱咐他什么话,又怕她反悔,连饭也没吃就匆匆走了。

蒋二拿着这笔钱,在前门大街西草市口,租了一所有后 院的铺面房,雇了三个伙计,开了一家独资经营、自任掌柜 的粮店。另外还聘请了一个吃粮行的经纪,他是这行当里的 虫儿,专门给蒋二到北京近郊和各县收购粮食。又在离西草 市口不远的山涧口一条胡同里,租了三大间西房磨面。粮店 新张志禧那天,蒋氏虽说是深闺寡居的女流之辈,也带着黑 大姐和大秀二秀来给弟弟张灯结彩,祝福庆贺。姐姐看见弟 弟由于自己的资助,到底有了一桩正经营生,心里自然也十 分高兴。蒋氏那天吃罢开业喜面从西草市粮店回家之后,几 乎天天焚香磕头,祈祷神灵保佑她弟弟蒋二生意兴隆,财源茂盛。

可是好景不长。那时正处于北洋军阀各个派系混战之 秋,兵荒马乱,人心惶惶,交通被阻,市面上金融闭塞,百 物也随之昂贵,粮价更是起伏不定,商业凋敝,民不聊生。 蒋二的粮店在这种形势下,因为物价一日三涨,今日卖出的 粮食,明天就不可能以同样价格再购进新粮,且今日得势军 阀所印发的纸币,待其明日失势,这些钞票即不能在市面流 通,变成一堆废纸,只此一端就使许多商号倒闭。又加上蒋 二为人尖刻,气量狭小,跟地方的警宪、封建帮会关系搞得 不好,粮行同业公会又在市商会的压力下征粮加税,蒋二的粮店,也终于支持不住,由赔累而走到倒闭的结局。

蒋氏得此恶耗,不啻端恭再一次死亡。她辛辛苦苦积攒的那点养命钱,蒋二根本就无力偿还,终于打了飞漂儿。可 怜她们母女四人抱头痛哭一场。蒋氏担惊骇怕,又心里憋闷 委屈,没有诉说心声的人,她便又跑到交道口方家胡同老宅,找华堪五爷去诉苦。

“她五叔呀,塌天的大祸可降到我们娘儿几个的头上 了,呜呜鸣……”蒋氏哭哭啼啼地把弟弟蒋二借钱开粮店赔本关张的事叙说了一遍。

华堪是忠厚的当家人,他知道蒋氏大嫂为人忠厚,再说 又是她的娘家亲弟,事已如此,他又能说什么呢?他只好捡些宽心的话儿,劝慰一番。

自这以后,日子一天不如一天。文绣姐妹三人, 一天又 比一天长大,吃穿花用,各项挑费却一天比一天多起来。蒋氏手里的那点钱,被她弟弟坑去一半,另一半也只出不进,

如今手头已所余无几了。这窄巴日子怎么过?蒋氏没有任何 指望,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好先退掉一间房子,又辞 退那两个跟她多年的女仆,最后实在不能维持,又退掉两间 租房,娘几四人便囚在一间小下房屋里,专靠给街里收活的做些针线和给工厂做挑花活儿来维持生活。

那独门小院,空出来三间房子,房东又租给了两户人 家,这样,蒋氏便有了两家街坊。可怜她们由皇亲宗室的深 宅大院,降为租赁别人的独门小院,继而又下降到住大杂 院。生活自然也随之步步下跌,有时粗茶淡饭都难以为继, 断炊的事,时有发生。蒋二不知到哪里去喝西北风、打游 飞,再也不踩蒋氏的门边儿了。遇到手下没有挑花活,不能

用交活后的那点钱,去称二斤玉米面儿,蒋氏只好硬着头皮,舍着老脸,来找华堪乞求给点接济。

可是,在这愁苦的日子里,偶尔也有闪光的东西,招来的那两家新邻居,虽然穷得也当当响,连老鼠也不来串门,可是无论人家多么拮据,可这两家的孩子都上学。住两间房 的白家,男的是个小学教员,他的两个女儿都是花市私立敦 本小学二、三年级的学生,住北房西间的是个姓张的拉排子 车的,他有个男孩也上小学。文绣坐在院里, 一边帮着母亲 挑花活, 一边看着人家洋学生背着书包去上学。她多么羡慕 人家呀!到下晚放学回来,两家的孩子都在门前放张小炕 桌,细心地做功课,她看见人家在本儿上写呀,算呀,真是 眼馋。特别是每当那两个女儿在小桌上放下一架很大的红木 算盘,她们姐妹俩一边背着口诀, 一边噼哩啪啦地打着珠 算,她真是眼馋得嘴里都要流涎涎啦!她不只羡慕她们,而 是还充满了尊敬之情。每当这时候,她看着坐在桌旁耐心辅导女儿的削瘦而戴着深度近视镜的白老师,她心眼里想道:

“人家的女儿多幸福呀!虽然生在寻常百姓家,可是父亲多 疼爱她们,细声细语地教她们认字,平常还逗着她们玩儿, 从来没有骂过女儿是‘臭丫头’,‘赔钱货’。我呢,阿玛活 着的时候,他跟人没有什么话说,整天愁眉苦脸,没有一点 笑模样,好象别人该他八百串钱似的。”她想起父亲端恭在 世时的那副阴森可怖的架势,她回忆起他生前总是坐在太师 椅里,两手架在膝盖上,活象一位大法官那么严厉,从来没 有拿正眼看过她。如今他死了,生活又这么困苦,吃了上顿 没下顿,只落个“大家主儿”、  “名门”的空架子。她对于那位也当小学教员的白太太,更是十分的羡慕和崇敬。她跟白老师每天一同上班, 一同下班,回来两个人一块儿商量着做 饭烧菜,晚上一块儿在灯下批改学生作业,他们夫妻有时坐 在小院葡萄架下纳凉,有说有笑地聊天,彼此互相对视的那 种眼神,真使文绣欣赏,人家的日子过得多甜美啊!绝不象 她额娘蒋氏,每天都是低眉顺眼地给颐指气使的阿玛端茶 端饭、斟酒、倒茶,伺候他穿衣、穿鞋、穿林儿。自从有了 妹妹文珊,刚刚懂事的她看见阿玛对她额娘的态度比以前更 粗暴,而阿娘也越来越低声下气,好象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 坏事似的。她还记得阿玛死的时候,她并不十分悲痛,觉得 他的死反而给母亲带来了精神解脱。可是她万也没有想到, 平日在阿玛脸前象避猫鼠儿一般胆怯的额娘,怎么会哭得那 么伤心难过,她俯在棺材上哭得鼻涕眼泪的,前仰后合的死 去活来,几个人都拉不起额娘来。有一天文绣凑到白老师的小桌前,看着玉枝玉兰做功课,白老师问她:

“文绣哇,你已经快八岁了,为什么还不上学呀?”

她答不上来,脸憋得挺红。她害羞地跑回屋里,才心跳 着认真地想道:“对呀,我为什么没上学呀?为什么我就不 能上学呢?”这上学的问题,到现在为止,才第一次来叩她那小小的心扉。

就在那天晚上,吃罢饭,娘儿俩就着那盏冒烟的三号煤油灯微弱的光线挑花活,文绣边抽布丝儿,边对蒋氏说:

“额娘,我也要上学。”

蒋氏惊讶地从灯下抬起头,瞪着一双大眼白儿的眼珠, 那清瘦萎黄的脸庞,蓦地涨红了,面颊和鼻梁上那几颗浅白

麻子也显现出来,她慢声细语地说:

“格格,咱的肚子还填不饱,额娘哪有钱供你上学呀 ? ”

文绣低下头。她深深理解家中生活的艰难困苦,饥饿的 滋味她不止尝过一次,但是她还是摆脱不了要上学的诱惑。

她央告着蒋氏说:

“额娘,我白天去上学,晚上把白天的活儿干出来,不耽误帮您挑花活,还不成吗?”

蒋氏心里已经答应了,但是她嘴上又说:

“一个丫头家上学,在咱这大家主儿里还没有过,这得问问你五叔去。”

文绣心里打了一个冷战。她真有点怕五叔。华堪虽然不 象端恭对她那么怒目而视,可是也是非常严厉的。他那呆板 的脸,那一绺稀少的白胡子,那团花锦缎的大袍,胸前挂的 胡梳玛瑙串儿,还有背上拖着的那根细小的辫子,都令她望而生畏。

“他要不答应呢?”文绣担心地问。

“央告央告他吧,”蒋氏说,  “总得让他点头才行,别看分家各过了,可他还是咱的一家之主哇!”

从这以后,文绣天天缠磨着蒋氏去方家胡同找华堪五叔 商量她上学的事。这一天蒋氏到工厂没有取来挑花活,就着

有闲空儿,就带着文绣坐电车到交道口老宅华堪的家里去。

大方家胡同老宅,虽然房子已经割条刺块儿地卖出去不 少,可华堪还是留了一个独门独户的四合小院,保留着后院 的花园儿;家具变卖了不少,但屋里的摆设仍是一色儿的花梨紫檀。蒋氏带着文绣在南屋书屋给华堪行过礼,见了面之后,文绣便赶紧退出来,好留下额娘跟五叔谈上学的事儿。 她坐在窗根底下,就在那开着一溜白色玉簪花的旁边,侧着耳朵,提心吊胆地偷听着。

屋里,蒋氏刚叙述完文绣想上学的想法,华堪就说:

“丫头家上学堂?!那怎么是咱这路家主儿的作派呀? 大嫂你应该明白,咱这家庭是‘黄带子’,怎么能让闺女家 的去上学?孔夫人云:  ‘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就是说,上 学读书,有了才,便失了德。依我说,要是想念书识字懂点 大道理,也只能念点《女儿经》、  《孝经》之类的,知道三 从四德,将来找个婆家聘了,就行了,还念得哪门子洋学堂 ? ”

蒋氏低头不语。她自从离开方家伙里,搬到哈德门外, 自己挑家过日子,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到接触社会面广了, 耳濡目染的,思想逐渐开朗,也增长了不少知识。她思来想去,内心斗争半天,才委婉地说:

“五叔说的固然在理儿,可现在是民国了呀!往后谁知 道社会儿要变成啥样儿,连我这老婆子,斗大的字还认识八 升哩,往后象文绣这一辈人,要是个睁眼瞎谁要哇?怕是连

婆家也不好寻了…… ”

华堪听蒋氏这一番话,不言声了。他这位满清的遗老, 虽然心地善良,但脑子里装的全是封建礼教、封建思想。又 加上那时虽说已是民国,可是社会风气还跟清末没多大变 化,人们的思想仍旧非常保守。妇女还都在厨房里围着锅台 转,在男人眼里,她们只不过是一架传宗接代的生育机器罢了,没有社会地位,她们更很少在外界抛头露面,男女仍是“设受不亲”,界限极为严格。华堪在伙里当家的时候,实 行的是当时社会上最严格的限制,他甚至红白喜事,也不让 男女同席吃饭。可现在他想不到蒋氏这个汉族妇女的这番 话,已然非同当年内务府主事、满族的上三旗、黄带子的少 奶奶了。再说她口口声声民国民国的,更使华堪觉得心里窝 憋得慌。他恨民国,民国使他这位大清朝的吏部尚书、堂堂 的一品官,失去了江山、权势和荣华富贵。他那呆板的脸突 然拉长了,他吐了几口粗气,吹着了纸媒子,呼噜呼噜抽了一阵水烟袋,才瓮声瓮气地说:

“大嫂,这丫头上不上学,大主意你自己拿吧!”

蒋氏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她蹲了蹲腿儿,招手行了一个满族表示致谢的礼儿:

“谢谢五叔了,日后这丫头发旺了,也忘不了五叔栽培的恩典。五叔,您再受累给文绣起个学名儿吧!”

华堪没想到嘴里老挂着民国的蒋氏,还让他华堪给赐名, 他脸上刚才升起的那一团愁云惨雾和不能发作的愠怒立刻就驱散了,捋着那一绺白胡子,想了一会儿,便说:

“就叫傅玉芳吧。”

文绣在窗根底下把这一切都听到了,她真感激额娘,终 于帮她攻克了这座她一向望而惧怕的封建堡垒。这时她不知 哪来一股勇气, 一下子从小板凳上跳起来,两个箭步便蹿到南屋书房里去,给华堪深深地鞠了一躬,说了声:

“谢谢五叔,答应我上学,还赐给我一个好名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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