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绣照好的那张照片,就是蒋氏偷着交给华堪,再由华堪交给“大婚”总办大臣涛贝勒送到养心殿那四帧照片中的一张十五岁的溥仪长成个细高条儿身材,看起来骨架儿还比。 较细嫩,体质也不太好。虽然他在三岁孩提时代就进官,在 宫廷中生活了十二年,老臣们还照旧向他行跪拜式的君臣大 礼,他可以跟那些伴读的伙伴玩耍,甚至他一高兴就想法儿 恶作剧,往人家嘴里抹屎让人吃,但他的精神仍是极不愉 快。他觉得他纵然是吃山珍海味,穿绫罗绸缎,拿任何人都 可寻欢作乐,对谁都可发号施令、为所欲为,可他依然觉 得受着拘束、管束。忽然一天他听到皇太妃和大臣们议论他 的“大婚”之事,他心里异常喜悦。倒不是他已非常想结婚, 而是结婚这件事,意味着和标志着他已不再是孩子,是成人了,是可以自己来管理自己的大人了。
溥仪刚打了一阵网球又骑了一会儿自行车回来,清瘦而 肤色偏黄的脸上烘托着一层潮红,显得颇有生气。但是,当 他拿起涛贝勒放到桌上照片的时候,他已觉得很是疲累了,他斜倚在龙床的暖阁上,无精打采地看着照片。
照片摆在“龙案”上一共是四张。也就是说,除文绣以 外,还有三位皇后候选人。照片是一律的尺寸、 一样的式 样,都是全身照,上了颜色。照片后面有老式亭台楼阁或草 地盆花的衬景。这样一来,人的头脸便照得极小, 一点儿也 看不清模样,更别说分辨什么丑俊了。溥仪挨个儿大致看了 看,他觉得这四个人都象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那么呆板,穿 得旗袍好象纸糊的桶子。也因为他意识不到今后的婚姻对他 整个人生意味着什么,他便不假思索地在一张他看着还有点 顺眼的照片背面,用铅笔画了一个小圆圈儿。这张被皇上 “钦定”的照片,便是文绣。她照得一脸喜气,眉眼儿含 笑,带着初次照相的喜悦,是一派天真好奇的神态。难怪溥仪一下就看中了她的照片。
载涛把这四张照片放在黄缎子的银托盘里,来到内宫, 分呈给三位皇太妃过目。三位老太太便坐镇永和宫和太极殿 内细听有关这件大婚的奏本。照片送上,没想到却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原来在选后上,三位太妃都怀着自己的心思打算,她们谁都想借选后的时机,把自己中意和亲信的姑娘选进官来,日后成了娘娘,对她们有好处。特别是敬懿太妃和端康太妃 二人,长期以来为争夺溥仪当“正宗”名符其实的皇太后, 而互相暗中角逐。她俩面和心不和,形同水火不相容。敬懿 皇太妃是同治皇帝死后所留下来的三个妃子中最有心计的一 个妇女,她政治上野心很大,总想掌握住溥仪,自己梦想将来 做第二个慈禧太后。她看了溥仪随意在文绣的照片背面画的那个圆圈儿,立刻表示中意这个姑娘,她说: “不错,这姑娘是大富大贵的福相,皇上选得挺好。”可端康太妃马上就 提出反对意见。理由是文绣家境贫寒,长的不好。又仗恃她是清室逊位后,由袁世凯指定她是主持宫中事务的主持人,
态度有些跋扈,便断然否决了皇上的“钦定”,让他重新选 定她推荐的那个姑娘。理由是她家是富户,人长得又好。她 推荐的这个姑娘便是满洲正白旗郭布罗荣源家的女儿,名叫 婉容。王公大臣们一看在选后上爆发了两宫皇太妃的激烈内 战,便把四张相片又原封捧回养心殿。最后还是载涛出了一个 主意,拿着婉容和文绣的相片,劝说薄仪再做一次最后的圈 定。溥仪并不想在这些事情上多花费脑汁,他就随随便便毫 不费力地在婉容那张照片上用铅笔画了一个小圆圈儿,做为最后的“圣裁”。
可是这新选的结果,重新传回内宫,又遭到敬懿太妃和 荣惠太妃二人联袂的抗议。敬懿太妃不甘示弱,举出溥仪兼 祧同治为理由,和这位民国法定的宫中当家人相抗衡。为此 王公大臣们,以载涛、绍英、耆龄为首,在后宫跟两位皇太妃还展开过激烈的争辩。
此时,更由于醇王府内两位皇叔的积极参予,把事情变 得更为复杂难办。两位皇叔各保一方,六叔载淘和六婶主张 推荐端恭的女儿文绣,七叔载涛则竭力推举荣源的女儿婉 容,双方互不相让。这两位前清的军队统帅,虽是亲兄弟,就为了保好这个媒,各自日夜奔波,游说各方。
皇帝的大婚,由后宫的争执不下、皇叔的偏护一方不 让,最后竟变成了战线很长的拉锯战,来来回回,反反复
复,转瞬间已消耗掉一年有余的时光。最后还是由荣惠太妃当说合人、出面说情、调停,才把事情解决。荣惠太妃说:
“既然皇上圈过文绣,她是不能再嫁给臣民了,因此可以纳 为妃。”载涛、绍英等满族王公大臣们,觉得荣惠太妃这个 折衷的意见很好,既能平息两宫纷争,又能维护皇上的体 面。于是他们带着这个新方案,又仆仆风尘地往来于养心殿 和太和宫,劝说溥仪和给太妃奏闻。溥仪那时连娶一个皇后 都没觉着有什么必要,怎么一下子又多出一个来?可是王公 大臣们劝说他:根据祖制“皇帝必须有后有妃”,他才觉得 这一切既是为皇帝所特有,那他当然也要具备,这样,已经 过载涛、绍英的“奏请”,溥仪遂把文绣封为淑妃,结束了这场大婚的持久战。
婚事几经波折,如今终于定夺下来。王公大臣们便不遗 余力进行婚礼筹备。可是,就在这年的四月十九日,忽然北 京爆发了直奉战争。张作霖率兵入关,自认镇威军总司令, 直捣皇城。而吴佩孚调十万大军,陈兵京畿,自任总指挥, 摆开大战场。婚礼一度暂停,但筹备工作既已展开,便如脱 缰之马,收不住辔头,于是就在隆隆炮声与硝烟中照旧进行。
话说文绣被选为妃之后,内务府大臣绍英,便亲自到方 家胡同给华堪道喜。说实话,自从溥仪在文绣像片上画圈儿 以后,这消息早已传到华堪的耳朵里,他感到震惊,同时又 感到荣幸。但后来事情有变,他也听说后宫的争执,中间若 断若续的搁浅下来,他简直如坐针毡。到后来他又听说在最 后的角逐中,文绣没选成皇后而落到妃子的地位,内心有些失望难过,可是转瞬即得到了某种安慰,能侍奉皇上左右,这也是不小的恩典呀。于是他又变得高兴起来,忙派人把蒋 氏请过老宅, 一来是传递消息,二来是商议进宫的事,三是如何把这喜讯儿通知文绣。
蒋氏听到选妃的消息,真出乎她的想象,使她悲喜交 集。她兴奋地回到家,赶紧退到屋角给观音菩萨和狐狸大仙 上供磕头。她默祷着,虔诚地感谢祖上的荫德、神狐的保 佑,她还默默地向端恭诉说,让他欣慰于九泉。她的心怦然 跳动,情绪一直处于昂扬之中,在她困苦的生活里,这是唯 一使她激励和振奋的事件。呆一会儿,她听见小院里传来快 速跑步的声音,然后是女孩子象喜鹊般欢乐的喳喳笑声、叫 声,她知道那是文绣、文珊和玉枝、玉兰下学回家来了。她 从蒲团上站起身,满眼含着激动的泪水,迎住两个女儿。她 看见文绣的脸颊因寒风的吹拂,而白里透红,颧骨上染着红 润的色彩,真象六月里沾着霜露的苹果。她想着这孩子生下 来就没得着好儿,阿玛对她冷酷无情,后来日子又清苦。这 一回选进宫,再也不受穷了,可以享尽人间的荣华富贵。 一 人之下,万人之上,使奴唤婢的日子多么使人艳羡,街坊邻 居再也没人敢小瞧她们孤儿寡母了。要是把入选的消息告诉 女儿,她一定会为重振家声、光宗耀祖而高兴得手舞足蹈,乐得满屋满院的唱起《云儿飘,星儿摇摇》的歌儿来了。
的确,文绣这两年越发出落得俊秀了,亭亭玉立的身 材,已是一个丰姿绰约的少女。她挎着书包,走进小屋,先 给蒋氏行一个鞠躬礼,然后便坐在窗前,就着亮儿安静地做 功课。现在她已是初中二年级的学生,由于她喜欢读书,节假日又去图书馆借阅书籍,所以她的学识远远超过一个死读书本的初中学生。书籍给了她更多的知识,也使她那端庄典 雅的仪表更具有魅力。蒋氏愣愣地看着她。文珊在小院里凑 在玉兰家的小桌上做功课,不在屋里,正好。呆了好一会儿蒋氏才说:
“文绣,我的好闺女,额娘得把这件喜事儿告诉你啦 ! ”
文绣从算草本上抬起头,望着蒋氏,看着她那被悲喜交集 的泪光照亮的眼睛, 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心里吃了一惊,她忙问着:
“额娘,什么事儿呀?”
“是这样,”蒋氏激动得咽了两口唾沫, “孩子,你被咱那小皇上荣幸地选为妃子了,不久你就进宫了。”
“啊?!我的天啊!”文绣白晰的脸上由于惊愕和愤 怒, 一阵白、 一阵红,她失去了平时的安详举止, 一下子从桌旁蹿到蒋氏的脸前,她象发疯一般挥舞着两手,喊着:
“额娘,杀了我吧,我不去,我不进宫,我宁肯去跳河!
……”她哭了起来。
蒋氏被文绣意外反常的举动惊呆了,她忙着把文绣按捺在桌旁,劝慰着她说:
“文绣,我还真不知道你平日那么精气伶俐,到节骨眼 上,还是个傻丫头!要明白,咱大清朝,不是什么旗人都能 当后当妃的,咱是‘黄带子’,才有资格选进宫,你可别再冒傻气了!”
文绣不再跟母亲顶嘴,只是一味地俯在桌上哭泣。书本知识告诉她,皇宫就是政治势力搏斗的中心,后宫就是女人情感和命运的地狱。她读过既使“三千宠爱在一身”,也避 免不了“马嵬坡前梨树间”的缢死。更何况她痛恨丧权辱国、 顽固守旧的西太后,历史课本告诉她,是这位愚顽无知的慈 禧,挪用了建造海军的银子去修供她玩乐的颐和园。所以她 最讨厌自己的门第。她知道如今的溥仪已经退位,他的最高 职位已被民国大总统所取代,他不过是做为逊帝还在清宫紫禁城闲住着罢了,他还有什么资格选后选妃的?
文绣呜呜的哭声,传到院里。文珊放下铅笔跑进屋来, 看见蒋氏的脸没有一点血色,憔悴和瘦弱得活象冥衣铺做的 纸扎人儿,文绣姐姐的脸理在两臂间号啕大哭,她诧异地问道:
“额娘,姐姐她怎么了?”
“去,文珊,出去玩去,小孩子家的,别问这事儿。”
蒋氏摆着手,把二女儿轰出屋去。
文绣怕把这件事传到街坊邻居的耳朵里去,便止住了哭泣,走到盆架前边,用冷水洗了洗脸,小声地说;
“额娘,我什么事儿都能依你,只是这一件不成。我先 把话说下,谁给我找的,谁愿意去,她自己去,反正我不去。”
蒋氏听了这话,脸色更加苍白,脑袋嗡嗡响,她几乎晕 倒。幸好文绣跑过来,把她戗住。蒋氏喘息着,有两行热泪 沿着她那多皱的脸颊潸消而下。呆了一会儿,她的气儿顺了,才缓缓地说:
“孩子,额娘我沾不上你的光也罢了,可你高低不进宫,这欺君抗旨之罪可怎么承担呀!?这在从前,能杀满门还株连九族哩!”
文绣压低声音反驳着说:
“现在不怕了,小皇上退位了,他什么也不是了,还怕他干什么呀!”
“哎呀,我的小姑奶奶,快别说了,要是让你五叔听见那一晚蒋氏愁得难以入睡。第二天一清早,她扒拉了半 碗开水泡饭,等文绣文珊一去上学,就头重脚轻晕晕乎乎地跑 到方家胡同老宅,把这不幸的消息哭诉给华堪。华堪一听着了急,他吹胡子瞪眼地拍着桌子说:
“还了得啦,这小丫挺的,叫她来,我得好好地训训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