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还没到文绣放学，华堪就派人来花市上头条小院 坐等。文绣回家来一看是五叔派人来叫，心里就料到一准是 为了那件选妃的事。她答应跟着一块儿去见五叔，但心里却已下了以必死反抗这件婚事的决心。
“是的，逼急了我，就跳护城河，跳什刹海，反正不活了。”她这样打定了主意。
一路上她默默无话。蒋氏带她坐车路过紫禁城，她抬起 低垂的眼皮，用冷峻的目光望了望那一片黄灿灿又红艳艳的 故宫，她无法想身把她送进这座无情的宫殿，离开额娘和文 珊妹妹，那日子她一个人怎么过。到老宅上，见过五叔，她沉闷的坐在一旁，也一言不发。
华堪今天的态度特别和蔼，大出蒋氏预料。她原以为那 天他那么吹胡子瞪眼地生气，见着文绣，指不定怎么嘿唬她 呢、他照例咕噜咕噜地抽着水烟袋，那保养得细皮嫩肉的脸 上堆着慈样的笑容。他坐在太师椅上，踩着硬木脚凳，凑近文绣说：
“我听说你对入官不同意呀?你想想，好闺女，我的二格格，你已经懂事了，你说这件事该怎么办?难道咱旗人， 又是上三旗、皇帝的亲军，在皇上不得志的时候就不听皇上 的啦?于心、于理，过得去吗?文绣，你读书识字，应该知 道，咱傅家门还没有出过后妃，这是多么大的荣宠，这是家 门有幸啊!先不用说你选进官咱老傅家老老少少地跟着沾多 大光，就拿你额娘说吧，寡妇舍业的，拉扯你这么大容易吗? … … ”
蒋氏在一旁委屈得鸣呜地哭起来了。
华堪的话被打断了一下，然后又接着说：
“你看你额娘，苦口子累得她光剩了一副骨架儿了，眼 看就要支持不住扒架了，你们娘儿仁这份穷日子有什么指望好转?如果你痛痛快快地进了宫，那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你额娘也跟着你享点福。你别眼皮子浅， 看见小皇上退了 位，哼，往后说不定……你也别看皇上眼下没有江山，没有 进贡，可宫里的珠宝‘海’去了，俗话说： ‘瘦死的骆驼比 马大’,船破有板，板坏还有三千六百钉哩，再说，民国政 府每年给的‘皇室优待’银子也吃不尽花不光呀!你不心 疼傅家人，不心疼你五叔，也得心疼心疼你这受苦受罪的寡妇 额娘呀!她要为你这事儿憋闷出病来，有个三长两短的，撇 下你们姐儿俩，你就该傻小子坐凉炕了，连哭都找不着坟头了…… ”
华堪看见文绣嘤嘤噎噎地哭起来，用手帕捂着眼睛，他 便停止了说教。蒋氏也受了极大感动，她扑通一声，直直地 跪在文绣脸前，连连叩头，说道： “孩子，听五叔的话，你就可怜可怜你这苦命的额娘吧，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得罪了小呈上，我还怎么活，我今天也不活了 …… ”
文绣看见蒋氏给她下跪，太出她意料，她望着额娘那副 凄惨样子，心早软了下来。她害怕自己唯一的这个亲人额娘 会因此而有个好歹闪失，那她可太不孝顺了，太伤额娘的心了。于是她赶紧往起搀扶蒋氏，赶忙说：
“额娘，您快起来吩，您快把我‘折寿’死了……我答应了，还不成吗?”
蒋氏听了女儿这话，才从地上站了起来。
华堪在一旁审度着事态发展，他觉得今天没采取“高压 手段”而采用了“哀兵动人”的策略，以攻心为上，是完全 做对了，又加上蒋氏从旁默契的配合，真是做得天衣无缝，再妙不过。这时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用夸奖的口吻说；
“这不得啦?我早就说文绣是个明事理的姑娘吧!”
华堪那天非常高兴，打发仆人买来肥美鲜嫩的羊肉，外 加全菜码儿——青豆嘴儿、小红萝卜、绿豆菜、带刺儿黄瓜、 芫荽，做了一顿满族人最爱吃的煨舞儿喜面，由于文绣终于答应了这件婚事，全家人都显得很欣喜。
事情真巧，到了下晚，宫里“大婚筹备处”派老太监传来“圣旨”,文绣进宫的日期已“钦定”于十一月三十日凌晨，
婚期来得这么快，使全家人于欣喜之余一时又都紧张起 来。妆奁怎么置办?在什么地方上辈进宫都成了最大的压 倒课题。相比之下，妆奁需要筹划钱才能置买，而筹划钱义 谈何容易?所以这成了这次文绣婚嫁中最令人发愁的难题。
关于在哪儿上辇的问题，华堪想出来一个好主意，他说：
“大嫂住的哈德门外民房，太失体统不象样子了。文绣已是小皇上的妃子，哪能再在那里居住呢?进宫迎娶那天， 还是由老府宅子走，才比较体面不寒伧。大嫂娘儿仁，还是搬到我这里住为好。”
蒋氏先忧后喜，觉得五叔仁慈，出的这主意极是。文绣从 那天起，就被留在老它没回花市，随后蒋氏也带着文珊来到方家胡同老宅住下。
文绣本来很喜欢这座老宅，她每次从花市来替蒋氏向华 堪问安，总要到后花园留连半日，她是那么娴静，但又那么 活泼，她的性格是那么开朗，但又那么善于沉思，可是自从 她屈于家庭压力、俯首听从了这次不可抗拒的命运安排，突 然间她似乎变了一个人。她的内心万分痛苦，每天愁颜寡 欢，再也不象从前那么有说有笑、那么爱唱歌儿了。她被通 知不再上学，也不让她随便上街，整天闷在家里，除了发 愁，无所事事。蒋氏说： “这样也好。过去上学跑街，把脸 全晒黑了，这一程子正好在家闷一闷，还能再白一点。想起我当年出阁那咱，都兴在家呆一阵子，叫做‘闷白脸儿’。”
在文绣最为痛苦的那些日子，全家大小，包括仆人女 佣，全部家常理短儿的话题，都离不开进宫的程序和妆奁的 置办。幸好溥仪从两宫皇太妃的争执中，了解到文绣的家境 贫寒，便命令内务府大臣绍英、耆龄两人，按照宫中妃子的 礼仪制度，为文绣斟酌备办了妆奁，还特别让内务府在地安 门后海南沿大翔凤胡同四十一号，买了一所独门独院有十- 间瓦房的住宅，并赏赐全套紫檀家具，给文绣母亲蒋氏居 住，以表示对文绣母亲的关怀。当然，这一切对文绣母女的恩典，都是瞒着端康太妃进行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