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一年旧历十月十三日，也就是一九二二年的十二 月一日，是溥仪大婚的喜庆之辰。在这之前不久，由于直奉战 争的影响，徐世昌大总统下台，刚好换上了第二次上台的大总 统黎元洪。王公大臣们捏着一把汗，担心黎元洪不会象跟大清 皇朝保持良好关系的徐世昌，唯恐这任执政会对溥仪的婚札 排场横加干涉，可是当溥仪筹备婚礼请求拨发“优待岁费” 的呈文呈报黎大总统之后，却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好结果。政 府不但没有干涉、指责，还答应给予支持，并由民国的财政 部写来一封致歉内容的信函给内务府。说“经费实在困难， 以致每年拨给皇室的优待岁费不能发足，现在为助大婚，特 意从关税款内拨出十万元来，其中两万，算民国贺礼”。随 着钱款一并送来的，有关于婚礼进行时，为维持治安计，还 附有一纸民国政府军、警、宪各机关特派官兵担任警卫的计划。这使得溥仪以及王公大臣们真是欣喜若狂。
就在大婚前的两天，也就是十一月二十九那天，主办 “大婚”的副大臣绍英，把册封文绣为淑妃的黄绫册页捧送方家胡同，让家人过目，同时并把进官的准备事项， 一并通知了华堪。全家上下人等，于欣喜之余自然又陷于忙碌之 中。文绣除了知道掩面痛哭以外，精神状态变得痴痴呆呆。 这又由不得华堪配合蒋氏，对她进行一番恐吓，又一番怀柔。
从这一天起，已寂寞多年的清宫也突然热闹起来。冷冷 清清、死气沉沉的皇宫内院，这时变得熙熙攘攘。步兵统领 衙门派来的军警，在神武门、东安门，皇后宅、皇妃宅以及 妆奁和舆轿所经过的沿途街巷，都派了数百名官兵站岗放 哨。也就是在这一天的巳刻时分，文绣做为淑妃，她的妆奁， 从方家胡同沿着安定门大街，拉成了长长的队伍，浩浩荡荡 地一直排到皇宫。惹得好看热闹的黎民百姓，络绎于途，争相观看。
在文绣收奁进宫的第二天，十一月三十日的凌晨，将要 圆盘的月亮，高高挂在中天，就有内务府的一辆黄色围幔的 轿子，在身穿荫服的绍英率领护卫、太监的簇拥下，来到了 方家胡同老宅，从前半夜起，人们早已给文绣梳妆打扮起来，坐在屋里心情忐忑不宁地听着外面的响动。
轿子来到之后，文绣哭着跪下来给蒋氏和华堪磕了头， 便由人搀扶着，上了黄绫轿，由十六个人抬着，沿着没有人 迹、只有站岗军警寂静的安定门大街，在摇曳的路灯照射中，慢慢地朝皇宫走去。
也许是这些日子她不思饮食的缘故，又加上肚里没食， 坐在摇摇晃晃的轿子里，她感到有些头晕恶心， -阵阵想要 呕吐。黎明时刻，刺骨的腊月寒风，穿透两层轿帘，使文绣感到一阵阵刀割般地打着寒战。
到达皇宫的时候，天光已经微明。她从轿帘的缝隙里， 看见偌大的皇宫是一片耀眼的黄色，走过一座座光秃秃的院 落，每座门旁都有荷枪的军警站岗，她只感到那乘小轿颠得 厉害，道儿这么长，总也走不完。她心里想：真是侯门深似 海呀，而皇家更是似海深呀!想逃是逃不出去的，不由得泪 水又涌满了眼眶。正当她要昏厥过去的时候，只听得一片 “嘛!接驾!”的喊声，她打了一个激凌，惊悸地清醒过 来。轿子也于同时忽然停下，慢慢落了地。她把红绸的盖头 急忙盖好，这时有人便把她搀下轿来，沿着猩红的条毡，走进重华宫的殿堂大门。
“接旨!”传来一声尖厉的有如裂帛一般的喊声。震得空旷的屋宇传荡着·阵嗡嗡声。
两个宫女挽着文绣的胳膊，用力一按，示意让她跪下。 她双腿直直地跪在一个黄绫的褥垫上。低垂着蒙了盖头的头。
主办副大臣绍英又把那天送给华堪过目的那本册封册页打开来，做为“圣旨”宣读：
“朕册封文绣为淑妃，钦此。”
宫女刚把文绣搀扶起来，接着又一声唱喏： “给皇上叩 头1”她又跪下来，磕了一个头，然后才被架着来到暖阁。 ·直舒舒服服地坐在椅子上观看这一切细小关节进行得一丝 不苟的溥仪，早就想一睹他先画圈儿的这个姑娘的芳姿，颇 想试一试自己的眼力，于是他急不可待地一把掀去了那个红 绸的盖头， 一个秀丽的虽说情窦初开却还不解风情的小姑娘的俊美形象，出现在他的眼前。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但当她抬眼看见薄仪那·对玻璃球儿似的鼓眼睛在看着她时，她的 面颊蓦地羞红了。在溥仪眼里这更增加了她的魅力，他心里 想： “不赖，这小妞儿!这证明我的眼力当初还不错。”随 后他吩咐宫女们要好生伺候，没跟文绣说一句话，自己便走出重华宫，跟随着伴驾的太监，回养心殿去了。
这时太阳刚刚升起，院里已经照得很亮，阳光在黄瓦红 墙上跳跃。官殿里依然光线暗淡，点着两对大红宫灯。空空 荡荡的屋里，寒气逼人。文绣一直望着溥仪的背影消逝到另 一道宫院，才感到如释重负，呼吸顺畅。这时她开始觉得有 点饿，肚子咕咕叫着，心里很后悔没在家吃下那几个煮鸡 蛋。本来蒋氏已把那五个染成大红皮的喜蛋放在桌上，喋喋 不休地嘱咐着她： “闺女，快吃了吧，额娘出嫁那咱就吃的 是煮鸡蛋。老辈子兴新媳妇坐炕头三天不吃不喝，也不履不 尿，只有吃鸡蛋才能做到这样。”幸好这时有宫女给端来一 碗八宝冰糖莲子百合粥，文绣看着屋里没有别人，好在那粥一点不热，便赶紧喝起来。
这一天她觉得过得特别长，整整一座重华宫院落，除了 几个宫女外，几乎没有别人。她感到异常陌生和寂宽。她想 到，要是在往常，她正背着书包，自由自在地沿着大街，走 向学校。她此刻正聚精会神地听着老师讲课，她会知道许多 世界大事，精神遨游许多地方，那是多么丰富充实，下了课 休息十分钟，她会跑向操场，围着圆圈儿，托…会排球，如 果她不选上这个倒霉的什么淑妃，她一定是一个校队的排球 二传手。可是现在呢，她孤零零地一个人呆在这空寂的死气沉沉的大殿里，真象是一只活泼跳跃的鸟儿关进囚笼里一般!
黄昏时候，当宫墙上还映照晚霞的时刻，大殿里已暗淡 漆黑下来。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见鸮鸟可怕的鸣叫。官女 进来问她是否安歇，并且给她铺了床，脚下还放了紫铜的“汤婆子”。
“没有人来了吧?”她问道。
官女回禀说： “没有了，淑妃娘娘，除了皇上以外，谁敢随便到这儿来呀!”
她躺下来，百无聊赖地打开她自己带来的那几本书，可 是一行字也看不下去。她生平第一次盖那么好的绸缎被，铺 那么豪华的大床罩，可这也挡不住她想额娘蒋氏和妹妹文 珊。她还不到十四岁，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离开寒门，离 开她们，独宿一处。她胡思乱想，从崇祯皇帝吊死煤山一直 想到珍妃跳井，随后又想到老师讲的那许多有关西太后骇人 听闻的阴谋和光绪皇帝死在瀛台的惨景，她真有些毛骨悚然 地害怕了。她偷偷地流着泪，在心里暗自呼唤着： “额娘 啊，你可曾想到我多么孤单吗?”后来她让两个宫女睡在镂 花隔扇外面，新搭的板铺上跟她就伴儿，她才好容易渐渐地睡着。
可是忽然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和嘀嘀哒哒呜呜哇哇的 鼓乐声把她又吵醒了，她惊恐地睁开眼，竟一时没闹清她是 睡在什么地方。后来值夜的宫女过来，问她是不是小解，她 才醒过盹儿来。借着宫灯的红光，她看见墙壁挂着的那架外国使节进贡的大钟，正指着子时，她便问道：
“为什么夜里这样放炮?出了什么事?”
宫女们忍着笑，回答说：
“回禀淑妃娘娘，那是皇上与皇后举行大婚典礼哩!”
她“噢”了一声垂下头去，暗自伤情：五叔对她说过溥 仪对她选后的经过，只是因为端康太妃嫌她的家境贫寒，而 主办大臣载涛又附议这个意见，才罢免了她的皇后而降为妃 子。从她进宫到现在听到炮声、乐声，她终于明白了自己的 身份地位。那边是何等热闹，时不时地在炮声乐声之问还夹 杂着众人喝道的锣声，这和她入宫时的冷清，凄凉，成了一个 多么强烈鲜明的对比!她知道自己的命运就这样被永远地确定了。
于是，她俯在枕上，嘤嘤地哭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