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说得不错，子时确是溥仪与婉容正在举行大婚典礼。

在这之前，为了这次大婚的准备，足足地折腾了半年 多。自从溥仪第二次画圈儿，认定这位出身于达呼尔族、原 籍黑龙江龙江县牯牛屯、封为大清国的吉林将军之家的婉容 确认为皇后那天起，内务府便决定给这位皇后地安门大街帽 口胡同十三号的荣府宅邸加以翻修。在查看荣源老宅的过程 中，大婚主办大臣发现和荣府毗邻的十二号，住的是一家炸 麻花的作坊。这作坊不分昼夜地炸麻花，冒出的油烟到处飞 扬，穿宅进户，熏鼻呛嗓，气味煞是难闻。如大清朝不倒， 下道圣旨，就可把这个作坊驱逐。但如今是民国，按约赋予 人民自由居住的权利，无法实现这一赶走的日的。内务府 “奏闻”溥仪，溥仪深恐油烟有碍卫生，熏及皇后的头脑， 妨碍她的聪明才智，便密谕内务府，多赏麻花作坊迁移费， 劝他迁往他处营业是了。麻花作坊得了清宫优厚的赏银，自 然乐踮踮地搬走了。荣宅借此机会不但赶走了他们深恶痛绝的这家街坊，而且还扩大了地盘。翻修荣府的时候：把那道高墙打通， 一并进行扩建。又因为胡同有些狭窄，大婚之时 “銮舆出入诸多不便”,又兼道路也不平整，还用轧路机拓 宽了小街的尺码，碾平了道路。由于大婚之期在迩，所以日 夜赶工，明灯火把，照得通明如昼，叮叮当当，扰得四邻不 安，好不红火气派。大兴了一番土木之后，这所整旧如新的 连云宅第，还受封为“荣公府”。原内务大臣荣源，也因为 女儿中选而被降旨封为“承恩公”。没出半月，就连婉容的 胞兄润良、胞弟润麒(虽然他还是个十来岁的孩子)也得赏 护军参领，进宫谢恩。惹得市民百姓又想起当年杨贵妃杨玉 环给她的一家带来的门庭荣耀，街头巷尾，议论纷纷，持续 了好长时间。就在当年的旧历九月初二巳刻时辰，皇帝派人 骑马乘轿，把隆重的彩礼送到荣府，举行了“纳采礼”;随 后于旧历九月二十四日巳刻，又举行了告知成婚日期的“大 征礼”;十八天后的丑时，也就是一九二二年十一月三十日 文绣寂寂进宫独宿的那天，皇帝派主办大臣载涛亲到荣府送 达“宝册”,宣读婉容封为皇后，正式确定了身份。这一阵 热闹，轰动了被军阀箭在弦上的战争恐怖笼罩的北京，市民 们于惊骇与寂寥中，涌向街头，暂解心头烦恼。偏巧在“宝 册”到达的前一天，即九月二十九日那天，又是婉容的生辰 之日，荣府自然又为“清后千秋”,大肆操办一番。这些天 以来，皇宫骑马乘轿、旗罗伞扇的队伍，络绎徜徉于皇宫至 帽儿胡同漫长之途中，花花绿绿，吹吹打打，真有些光怪陆 离，难怪引得已过渡到民国十来年的黎民百姓，大批大堆，如过江之鲫尾随围观，颇似看西洋景而不忍散去。

在文绣听到鞭炮声的子夜，也就是一月三十日的子时，皇官里举行了大婚迎要礼。先是皇宫也打扮起来。神武门、 景运门、乾清门都钉了神茶郁垒的门神。彩饰门前扎一大彩 场，场柱以黄绸扎作龙形，左柱悬一红纸牌、上书“观礼、 庆贺人员均由神武门出入”字样。各门左右，已装成水月电 灯四盏，门两侧侍立着身穿黑色洋式大礼服的两排军警，在此守卫。

这时内官里忙碌起来。先是由太监照料着，给溥仪穿上 御龙袍褂，头戴皇冠，足登朝靴，升乾清宫西暖阁正襟危坐 等候。然后是由主办大臣载涛遣派使臣、福晋、命妇四人， 率领女官，完成一系列繁琐程序。诸如敬陈御笔书宝龙字如 意，安放于风舆内正中，敬携到坤宁宫东暖阁，铺设龙风喜 床，然后又将珠宝金银米谷等物装入宝瓶内；安设于龙凤喜 床上正中，最后是福晋、命妇各执如意一柄，安设喜床四隅后，就率领女官一队，出了神武门。

这些繁文缛节仔细认真地做完之后，迎亲的队伍才浩浩 荡荡地从皇宫出发。由于民国政府的支持，这支迎娶队伍显 得更加辉煌。以步军统领衙门的马队为先导，接着是警察厅 的马队，地方保安队的马队，然后是两班军乐队。嘀嘀哒哒， 乐声伴着踢踢踏踏的马蹄声不断。在这些马队之后，是黄缎 银顶轿一顶，黄缎银顶车三辆，龙凤旗伞，鸾舆仪仗七十二 副，黄亭四驾，亭内各装有皇后的金宝礼服、凤冠霞帔，接 着是官女擎着六十盏宫灯的队伍，然后是为这次大婚忙碌的 清室人员以及民国军警长官等照料人员的长队，接下来又重 复一次最初的队列，又是马队，两班的军乐队，殿后的是册封正、副天使：庆亲王和郑亲王。他俩身着大清蟒袍补褂朝服，头顶花翎顶戴，骑着高头大马， 一捧圣旨， 一捧圣节，

(象苏武牧羊时手里拿的那节短鞭，犹如权杖),目不斜 视，神情严肃。在天使乘骑之后，便是皇后所乘的那顶三十 二抬的金顶凤舆。在凤舆的左右前后自然又是一队队的军警 和更多的清室官员随从。每个大清的遗老遗少，都想在这次 大婚的时节，捞上这份随从的差事，以增添自身的光采，真可谓是一次大清复辟的展览预演。

庞大的迎亲队列，由东安门浩浩荡荡地出来向北走，经北 池子，往西进三座门，过景山东街，出地安门中门，沿地安门大街，才进入路北新修竣的帽儿胡同西头“荣公府”。

荣府邸自然也扎了黄绸凤凰形的彩场，鸾轿一到，婉 容的父亲荣源率领着他的儿子，早已等在门外跪接圣旨、圣 节。从正副天使庆王、郑王手里接过之后，才和凤舆一同进入府内。

一阵紧似一阵的乐鼓声，催促得后府的人们，都心慌意 乱地忙得脚丫子朝天。命妇、女官，赶忙冲进内室，帮助婉 容赶紧梳妆打扮起来。按照清朝祖制，把她的头发梳成双 髻，戴上双如意，穿上御龙风同和袍。这时凤舆抬进院内， 就由福晋们点燃藏香，向金顶轿内熏绕一匝，然后是用香薰 那块大红锦帕盖头。命妇把放在凤舆正中的那个玉如意，交 给婉容拿着，又递她手里一只大苹果，才给她搭上那个大红 缎子的盖头。这一顿乎忙脚乱的折腾，使婉容也来不及向她 的母亲爱新觉罗·恒馨按例叩头哭泣，赶紧便升入凤舆，由 首领太监垂放舆帘，才抬出皇后自幼生长的那座宽阔宅院“荣公府”。

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出了帽儿胡同东口。这回跟来时不 同，走的是另一条线路：即穿过南锣鼓巷向东，经北皇城根 宽街，南行过大佛寺，马市大街，至丁字街向西，进东安门 大街，渡过石桥，进入警卫森严和扎了彩场的东华门。这一 阵可谓长途跋涉，费时约三小时零四十分钟。沿途所经的两 条路线，都是黄土垫道，清水洒街。马路两旁布满军警。虽然是午夜，但远道挤来看热闹， 一睹皇家大婚排场的观众，

竞人山人海达数万之多，更有无数好奇的中外男女，驾驶汽 车、赶着马车、雇佣洋车，挤在道路中央引颈参观，真可谓盛况空前。

风舆抬进神武门之后，由神武门进来的庆贺瞻礼的官员 们，其中武官都著民国大礼服、文职议员均著燕尾服，外国 使节又著各色西服革履，而清室官员，或旧臣遗老，都穿戴的 是清制礼服，这一支都以衣饰标志着各自政体的二百三十七人的特殊队伍，便都聚集在景运门外，等候接驾。

那景运门两侧，装点得更是别具风采。有五十对羊角双 喜字立杆灯，在夜暗中大放光明，照亮了铺有厚棕地毡的南路，也照亮了乾清宫外那一片仪仗器具。

在乾清宫西暖阁等了将近四小时的溥仪逊帝，早已有些 不耐烦。他连着打了几个哈欠，感到身心都有点疲劳。他 想，娶这个皇后，还不如接文绣淑妃那般简单省事的好。他 的叔叔和帝师，都发现了他的倦容和厌烦神色，便小声嘱咐 他，央求他再挺一小阵儿。他只好百无聊赖地从命。等到寅时，那风舆终于到了。早有御前王公大臣率领侍卫，把他前

呼后拥地引到坤宁宫东暖阁。

这时王公退下，乃由福晋、命妇，率女官、太监走到风 舆前，高声喝唱请皇后降舆。福晋接过皇后手里拿的那只苹 果，忙不迭地递过那只宝瓶给她，这一切都取“平安”之意。 这时又由福晋搀扶着皇后，由女官在前手执珠灯导引，才由交泰殿来至坤宁宫的东暖阁内。

福晋把皇后手捧的宝瓶接过去，就直直地站立着，等候 皇帝去揭大红锦缎盖头。等在那里非常无聊的溥仪，变得象 个机器人一般听人摆布。在女官的指导下，他怀着一种好奇 心，揭去了婉容的锦帕盖头。他那渐见活泼起来的目光，停 在她的脸上。他那痴呆的精神，这时立刻为之一振。他看到 这位十七岁和自己同龄的皇后，杏眼玉肌，黑发如云，婷婷 玉立，姿色迷人，无怪说她是旗人中遐迩闻名的美人。婉容 出自豪门，经常在上流社会抛头露面，虽然她是满清贵胄， 但自民国以来，从追逐时尚，坐在仓包看戏，出席使节家庭 舞会，使她很有点交际手腕，兼之她又读了不少香艳小说， 又正值初解风情，所以很懂眉目传情。自从她与溥仪定下大 婚，她便常常接到溥仪从养心殿给她打来的电话，她知道皇 上对她非常关心，每每在电活中絮絮畅谈，而且每回总以说 悄悄话结束。此刻，交谈过那么久的一对未婚夫妇，终于能 够见面了。这位常看美国好莱坞电影、上着洋学堂的阔绰小 姐，意识到小皇上正在看她，她便轻轻地抬起眼睑，张大那 双一泓秋水般水凌凌的眼睛，用色授魂与的目光，停在他的 脸上，流盼了溥仪一会儿，随后又嫣然一笑，才低下头去。 他俩的相悦目光，很想再进行一会儿“眼神交谈”,但这时走进了四位女官和命妇，打断了他们的“神交”。命妇搀着皇上坐在龙凤喜床的左首，女官搀着皇后坐在龙凤喜床的右 首。又有另一批女官捧进一个金盆，放在喜床中央宴桌之 上，接着又提来圆简食盒，里面盛有子孙饽饽，请帝、后同 时进食。薄仪咬了一口子孙饽饽(三鲜馅饺子),就吐在碗 里，也许是因大婚准备折腾得有几天没睡好觉的缘故，他的嘴里有点发苦。命妇按习俗指着子孙饽饽的食盒问了一句：

“生呀，熟呀?”婉容按照事先教导的母训，马上用娇滴滴 的声音回答：  “生了。”这是取“早生贵子”的吉利。这一 道程序做完，然后又是命妇、福晋给皇后梳妆上头。重新梳 理的头发，仍戴双喜如意，只不过又加添了扁簪和富贵绒 花，更显得雍容华贵。其次是在脖颈上戴一串朝珠。这一切 完毕之后，是帝、后行合卺宴饮交杯酒，溥仪举起酒杯又看 了一眼含情脉脉的婉容，挽起她的胳膊，把酒杯凑到她那涂 着玫红的唇边，婉容也把酒杯举到溥仪的脸前，这时，从殿 外传来了那对特选出来的、结发侍卫夫妇，又是有子有女的 “大全人”,唱的“交祝歌”。在歌声中，薄仪与婉容便喝下那杯互相递过来的美酒。歌毕，撤下了宴桌，按照大婚司仪的唱喏，溥仪和婉容都坐在龙凤喜床上，面向东南方，行 坐帐礼。然后又重复摆上宴桌、金盆，请帝、后进长寿面，这才全部礼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