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鞭炮齐鸣、锣鼓共响的时候,大婚主办大臣载涛, 命太监赶到重华宫,给淑妃文绣带来一份旨意,那道旨意 说,按照大清祖制,已提前一日入宫的淑妃,应该在皇后的 凤舆到来之时,亲率女官等候在坤宁宫外,行跪迎之礼。女 官走进暖阁,把这道旨意说给早已醒来的文绣。值班的宫女,从隔扇外走进请安,请文绣赶紧起床梳洗,以备迎驾。
文绣的心里,本来早已感到凄凉,现在又传旨让她出宫 去跪迎皇后降舆,更使她倍觉委屈。她觉得想不到一日之 间,就使自己从一个自由自在的平民少女,变成了这所人间 地狱般的皇宫里的阶下之囚。她擦去刚才流到面颊上的眼泪,起床穿衣。
她被宫女们谗扶着来到一间小耳房,在这里又是由宫女 们的帮助,她才洗脸,梳头,涂脂抹粉地把自己装束打扮起 来。然后又是由女官们簇拥着她走出小耳房,孤独地坐在宫殿的大屋里,胆战心寒地等候着降旨传呼。
在子时那阵火爆的鞭炮声响过之后,整个宫院便陷入了一片沉寂之中。宫女们告诉文绣,刚才那阵响动,正是迎娶皇后的凤舆起驾出官的时刻,她呆呆地坐在暖阁床上,忍耐 着冬夜的寒冷,大约等了足有三个多小时,那激烈的鞭炮声 和鼓乐声才再次鸣响起来。在宫外伺候的太监们,不断传递 着消息,悄悄话儿从殿外传到殿里来,她听见这样一个声音: “皇后的风舆已经进神武门啦!皇上的旨意就要来了。”
呆了一会儿, 一个官女慌慌张张地飞跑着进来,她凑到文绣的脸前小声地禀报着:“皇上派人降旨来了!”
说话之间,那个太监穿着黄锦朝袍,托着圣旨来到。那 陪伴女官赶紧驾着淑妃文绣朝跪垫走来,刚要下跪迎接,那太监急走一步,伸出一个手掌,说道:
“皇妃请免跪。皇上开恩,特宣旨,免去淑妃跪迎皇后之礼,钦此。”
太监出宫走后, 一直心情紧张的文绣这时精神才松弛下 来。她真怕给那个她早已有所耳闻的娇小姐去行什么跪迎 礼。现在皇上居然违背祖制惯例,恕免了她,她觉得当今这 位小皇上还有点平等博爱的思想值得她崇敬,同时她也由最初的抑郁、孤寂和忿忿不平,转而有些感激这位小皇上了。
这时,她在轿子里和床头上忍了那么久的眼泪,象泉涌一般地沿着面颊流淌下来。她听见一位女官说:
“噢,这真是皇上开明,皇恩浩荡啊!”
大作起来的鼓乐声,又从坤宁宫那边传荡过来。于是文 绣停下哭泣, 一边听着那边热闹的锣鼓,时断时续的唱喏,又陷入了一种莫名的苦涩之中。
其实,这位宣统皇帝早在迎娶婉容的凤舆出宫之际,王公大臣们就指点他下一道圣旨,让淑妃文绣在銮舆到来之后 去行跪拜礼。但是这个奏谏,被皱着眉、摆着手的溥仪给拒 纳了。进入民国这些年,他常常阅读新文化的书籍,还延请 了西人教师庄士敦学习英文,脑筋颇有些开化。对于大清遗 传下来的那些旧礼制,很不以为然。他对于皇宫内遗留下来 的那些后妃的明争,暗斗,早已有些讨厌,这次选妃选后的 斗争,很使他厌烦,所以他认为后与妃虽有称谓之别,究其 实质不过是二女侍一夫罢了,无须尊此卑彼,扬后抑妃,于 是他才下了那道特旨,免于淑妃行跪迎之礼。他口授完这道圣旨,便坐下来,耐心地等待着风舆的到来。
现在他终于在王公大臣们的导演下,做完了大婚细微琐 碎的全套礼节。从昨晚十二点子刻,人为地折腾到大半夜, 一连好几个钟头,他没有闭一会儿眼,养一会儿神,他那单 薄衰弱的身子骨儿,可真有点支持不住了。就在这时,他又 被福晋和女官们,引到了喜房。这是一间不到十米见方的小 屋子, 一铺大炕占去了四分之一的面积。炕上铺着红毡条, 挂着红幔帐,地上铺了红地毯,新娘子穿的又是红衣, 红 裙,戴的红花,搽着红脸蛋。喜房极小光线又微弱,再加上 这一片暗红色,使已经非常疲倦的溥仪,更感到有些狭小、 压抑、憋气。婉容也被搀进这个小房子里来,她已坐在炕沿 上。可是他感到很不自在,不知道他应该在哪儿坐。他站着看了一会儿,觉得还是养心殿好,便开开门,回养心殿去了。
回到殿里,他倒头便睡。可是他觉着刚打了一阵小盹 儿,又被太监叫醒。这时天光大亮,原来是大婚次日清晨的各种细致的仪式又开始了。
溥仪重新被带到坤宁官的东暖阁。这时,殿外站满了内 监执事人等、排队伺候。还是昨天那四位福晋、命妇,托着 果盘给举行了大婚礼仪的皇帝皇后呈进果茶。溥仪拿起福禄 寿喜的盖碗,吹去敷头漂着的茶叶,喝了两口,他觉得嘴里 发苦。接着是女官伺候皇后冠服。然后皇帝、皇后被带出东 暖阁,站在廊庑前厅。那儿早有人伺候着一些剥光了皮儿的 苇子,扎着红线,命妇便把那小把芦苇递给皇后,是为捧柴 “柴”与“财”音通,取“财源茂盛”的吉利。然后是由福晋等交结发萨满收存。
这一切做完,是拜天地。在坤宁宫那间宽大的明殿内, 内务府早已分配太监在正面预设了天地桌。桌上陈设着如 意、香炉、香斗、苹果。北面设喜神桌,摆设和天地桌一 样,也是供着如意、香炉、香斗,两座桌前都铺有黄缎拜 褥。在皇后捧完柴之后,早有人给皇上穿好龙袍龙褂,由福 晋、命妇四人,搀扶着,伺候皇上在天地桌前上香。福晋把 点着的香递给溥仪,他便把香插在香斗的香灰里,然后命妇 把婉客搀过来,和溥仪并排在天地桌前的拜褥上,行三跪九 叩大礼。接着又走向喜神桌前上香,再行三跪九叩礼。行完 大礼之后,溥仪已有些气喘吁吁,他的脸色也有些苍白,赶 紧由福晋命妇搀扶着,退到东暖阁里稍事休息。溥仪坐在喜床上,喝了一小碗温热的人参银耳燕窝汤,才定住了神。
明殿里这时又忙煞了内监们。他们赶紧撤去原来的香 案,另设一套灶君香桌。正如民间一样,灶君神龛旁写着 “上天言好事”, “回宫降吉祥”的对联,皇上进香后,又是一番三跪九叩礼。等这一顿磕头如捣蒜的礼仪完毕,他们才又被搀扶进坤宁宫东暖阁的北床上,静等着传膳。
这时,内茶膳房的大小太监,已在坤宁宫殿外预备好桃 花心木螺钿镶嵌的膳桌,上面摆有山珍海味的菜肴,色彩鲜 艳,琳琅满目。在女官恭进膳食之前,又由福晋、命妇把溥仪 和婉容摆布一番,按男左女右的规律,让皇上在北床居左, 皇后居右坐定,才共进团圆膳。婉容在家里已吃了一些她最 爱吃的盘花西点, 一小杯浓缩奶咖啡,还吃了一小盘火腿煎 蛋,她一点儿也不饿。溥仪刚喝了参汤,这时候一个劲地往上 漾,所以两个人都勉强动了动象牙银头箸子,摆了摆样儿,便撂了筷儿,完成了这个项目。
这之后溥仪好容易回到了养心殿,疲乏使他躺倒在龙床 上,但兴奋的情绪却又使他睡不着觉,他那近视的两眼圆 睁,望着高大深远、二龙戏珠的金彩宝顶,心旷神怡地想道:
“哦,大婚,我成人了,长大了, ……我有了一后一妃,象一切皇帝一样了 …… ”
他的目光渐渐地又从宝顶天花板移开,落到那一张用绫 子裱在墙壁上他的宣统朝全国各地大臣的名单上,他那兴奋 喜悦的心情,马上被一种哀伤混和着悲愤的情绪代替了,他握住枯瘦的拳头,愤懑地想道:
“哼,如果不是革命,我就开始亲政了, ……可是 ……
不,我要,我一定要恢复我的祖业! …… ”
他那细脖的瘦小头颅,由于激动而颤抖着,幸好有一群 内臣和内监,前来一拨一拨地给他道喜,跪下一片又一片,行着三跪九叩礼,才使他忘怀了胸中那股烦闷和抑郁。
婉容独自在坤宁宫里也没有休息。她的心里很乱。喜欢 看美国电影,爱时髦摩登的皇后,对皇上的初面有些失望,也 有些伤感。她一向偏爱西洋大菜,外国的家宴舞会,内心深 处更喜爱着泰伦·鲍华式的英俊男子,她渴望着美妙的艳 遇,幻想着奇特的罗曼司,但是,由于她光荣的家史,她被安 排了另外一条迥然不同的命运。眼下最现实的是皇上缺少她 崇敬的那样标致男人的倜傥风流。唉,也罢,无论如何, 一 国之君,从气派、排场、豪华、富贵,这一切足可补偿她有 生以来滋生的那份虚荣心了。皇宫是那么庄严,雄伟,到底 不是那种小家子气的平民百姓家。想到这些,她那有点委屈的心里,又似乎得到些许慰藉。
皇上走了,还没有回来;偌大的宫殿里剩下她一个人, 孤零零的,若在往常,她会自己开着汽车,到蜡宫、真光影 院去看电影, 六国饭店、撷英餐馆去吃西餐,或到北海蹈 冰,那该是多么自由自在,多么令人惬意啊!不,她现在必 须在这里等待那位三岁入宫、对谁都颐指气使的小皇上!更 使她生气的是,那个在她前一天进宫的妃子,竟没有在她走 下凤舆的时刻,对她行跪迎礼1 她额娘爱新觉罗·恒馨就曾 经把溥仪选后的经过如实地全告诉了她。她知道,要不是载 涛贝勒帮忙,在这次选后中结合了主事的康端皇太妃的反 对,她就不会在这次选美中获胜。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凭 她的高贵门庭、姣好容貌,怎么第一次选后时就赛不过那个 穷酸丑陋的黄毛丫头!想到这里,她觉得皇上的眼力欠佳,“圣裁”不准,委实有点暗生溥仪的气。不过,谢天谢地,凭着父兄的活动,大臣的暗中相助,第二次竞选,她终于获 得了皇后的桂冠宝座,没有屈居那个丑小丫头之下。迎娶的 头一天,额娘还嘱咐女儿,要让那个妃子行跪迎礼,给她一 个“下马威”,让她一开始就认识自己的妃子地位。可是为 什么这个小癞蛤蟆竟胆大包天地不来向她行跪迎礼?她心里 烦躁,就问左右太监和女官,那个淑妃怎么不来见她?刚得 到旨意的太监,挥一下马尾棕甩,跪下回禀说,皇上刚下了 一道圣旨,特宣旨免去了淑妃跪迎皇后之礼。婉容听了太监 这一禀报,气得咬牙切齿,马上摔碎了她身上带来的一只鸳 鸯卧莲的玛瑙坠儿。她心里说: “好哇!没有选成她皇后, 他还在心里护着她,竟不顾老祖宗的法规,制度!”这时她 又想到额娘对她嘱咐的那些话语,如果她不在最初就给那个 小贫丫头儿一个“下马威”, “当头炮”,那日后她就没办 法对她“拿降”,她越想越生气,正在这时她一眼看见了在 太监的护驾下向坤宁宫走进来的溥仪,她不等吩咐女官和宫女,自己就把喜房的门插上了。
太监在殿外停下,准备伺候。溥仪自己进了明殿,来到 东暖阁,见两扇新贴了洒金对联的小门关着,便不加思索地拍门,他边拍边说:
“是我,婉容!开门!”
婉容在喜房里娇声娇气地说;
“你别进这儿来了,快找你的淑妃去吧!”
“婉容,别瞎说,把门给我开开。”
“不,你为什么舍不得让淑妃给我行跪迎礼?难道我不是你的皇后吗?”
溥仪这时才闹清婉容为什么跟他耍小性儿,他觉得他不 能用几句简单的话语把这件大胆改变祖制的事情说清楚,他 就打消了再叫门的想法。他退出明殿,叫上那些为皇上吃了 闭门羹没有入成洞房、表情诧异的太监,快快不快地回养心殿去了。
婉容在屋里听了一阵,没有响动,便轻轻地拉开木制的门 插关,静等皇上破门而进。但是等了一歇儿,还是鸦默雀静 的,她心里有些发慌。她开开门,探头门外,看见大殿里空 落落的,只有几个宫女坐在桌旁打着困盹儿,守着两盏宫灯,在值夜。
她惊惶地问: “皇上呢?”
宫女醒过盹儿来,请一个蹲安说: “回禀娘娘,皇上回养心殿歇息去了。”
婉容痴呆地站了一会儿,怀着空虚失望的心情,抽身转 回喜房。她倒头躺在床头,俯在大红锦缎被摞上,嘤嘤地哭 起来。她万也没想到,用那种两性相悦目光望着她的皇上, 竟会不理解她的撒娇和风情,在新婚之夜会拂袖而去。 这 样,她从完婚那天起就为他精心刻意准备的那种柔情蜜意,甜言蜜语,会心微笑,缱绻眼泪,还有什么用呢?
那一夜她几乎没有睡,千万种思绪一股脑儿涌上心头。 她想到皇上会不会因此而对她心怀忌恨,今后如何才能赢得 皇上对她独自的宠爱。 “皇上可能是在心里还在偷偷地爱着 她,”她痛楚地想起文绣, “会不会这时候皇上在她那儿呢?我真蠢啊,为什么我要对皇上使小性子呢?阿玛也说过,柔能克刚,我不该那样,应该以柔……是的,今后我的 劲敌不是别人,就是这个淑妃, ……啊,我真想看看她长得
什么样儿, ……是不是比我还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