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次日,独宿在养心殿的溥仪,又早早地被随身太监 叫醒。按照大婚主办大臣的安排,今天该是答谢民国政府军 政要员和各国驻华使节的接见仪式。他喝罢早茶. 吃 过 早 餐,便又被太监们给他穿上那套大婚时穿过的那身龙袍朝 服,朝靴,胸前戴着朝珠,头上戴了金光闪闪的珠冠,来到 坤宁宫明殿,坐在那里沉默不语地等着皇后去进行例行公事。
这时,想了一夜今后“战略”的婉容,早已梳洗完毕。 今天她梳了“两把头”,头上戴满了绢花、绒花,穿了闪金 的黄缎绣花满族旗袍,花盆底鞋,她那娇美的脸上,敷了白 粉胭脂,眉宇间还点了一个大红点儿,面带微笑,已坐在喜 床上等候。昨夜她对溥仪实施的闭关主义,消息不胫而走, 早已传到主办大臣载涛的耳朵里,他着实吓了一跳。今早他 以荣源老友、又是知心大媒人的身份跑到坤宁宫面见婉容, 嘱咐她万不可对皇上如此无礼,又说皇上年岁虽小,但心计 很大,要知得罪了他,不仅失宠,让淑妃得意,而且有可能被打入冷宫。婉容经过了一夜的个人“战役检讨”,心中早已追悔莫及,所以她低下头来,准备聆听忠心老臣的教诲。 载涛还告诉她,她最担心的那个淑妃,今天恰好没有资格参 加庆贺礼仪,只有皇后才能出席这个会议。这消息使她立刻 展眼舒眉,心情欢畅起来,所以溥仪一来,她就改变战略, 脸上马上就绽露出优雅的笑容,她用那妩媚的大眼,送给他 一个温柔的秋波,然后又那么端丽地莞尔一笑,以表示跟皇 上的和解。但是溥仪木然地坐在紫檀木镂花太师椅上,结婚 的新奇、喜悦,此刻已完全被那如何恢复大清祖业的顽强思 想填充得满满的了,根本就无暇、也没有闲心去注意这一后一妃之间的生活琐事和勾心斗角的无形战争。
答谢宴厅设在乾清宫大殿内。光线暗淡的空旷大屋里, 横摆着长长的西式几案,雪白的桌布,多少增加了殿内的亮 度。桌上摆了鲜花、刀叉,还有美酒佳肴,这可以说是满清皇宫里第一次举行的时髦的鸡尾酒会。
原来这些民国的军政要员和各国驻华使节,已在昨天齐 集景运门外,观瞻了大婚有气派的各种礼仪,今早他们又都 驱车进宫,鱼贯而入,先在乾清门前浏览了一番奇观,又沿着汉白玉石栏中间的夹道,进入了乾清宫宴厅,等候召见。
大约九点半钟的时候,太监跪请皇上皇后起驾。他们乘 着龙车凤辇,从坤宁宫出来,缓缓徐行,来到乾清宫内的东 暖阁。他们刚坐定稍息片刻,就听见壁钟当当打了十下。这 时,接见开始了。 一队穿着黑色燕尾服的中外来宾,按照他 们的官阶高低,排成长队,绕过大殿右侧那个镶嵌着明镜的木雕屏风,鱼贯而入地走到东暖阁,进行中国有史以来末代皇帝呈后的贺礼参拜。
仪式简单而隆重。屋里绝少法国凡尔赛宫式的华丽陈 设,除了几件硬木家具外,只有临窗的炕上摆着黄缎的坐 褥。溥仪和婉容站在离门不远的地方,以适度的笑容,迎着 来宾。在他们身后垂手站立着四五位已过告年的清朝老 臣,都穿着朝服,仿佛他们当年上朝那样护卫着皇驾。紧挨 着溥仪身边还站着他的英文教师庄士敦,这个出生于苏格 兰、毕业于英国牛津大学的文学硕士,在中国的各大名山大 川、京畿大邑已生活了二十余年,曾在香港英国总督府里当 过秘书,还当过英国租借地威海卫的行政长官,今天他没有 用溥仪赏赐的“头品顶戴”、和“带膝貂褂”来装束自己, 而是穿了一身阿斯福大学顽士的特制衣冠,站在皇帝身后, 担任了专职翻译,专门向溥仪介绍那些驻华使馆前来晋见的 使节姓名和身份。仪式进行得庄严而认真, 一切都是经过仔 细策划和周密安排的,就好象这座故宫还是大清帝国犹存一般。
就在这鸦雀无声的一瞬,整个大殿忽然响起一个尖历颤 抖、苍劲有力而又如裂帛的刺耳声音,与会的人们全抬起头,看见大婚主办大臣正站在皇帝宝座旁边,高声地宣布:
“皇帝陛下将要出来向诸位先生致辞。”
人们的脑袋齐刷刷地扭向这边,笔直的目光一齐投向东 暖阁的小门。这时,薄仪出现在门楣之下。他沉静了一会 儿,然后带着那几位老臣和教师庄士敦,来到皇帝的宝座之 前。他微微颔首,面带笑容,从内衣的口袋里拿出一张小纸条那是张勋复辟时代的“外务部大臣”梁敦彦拟好的一个英文谢辞,他打开纸条,照本宣科地用英语念了一遍:
“今天在这里,见到来自世界各地的高贵客人,朕感到 不胜荣幸。谢谢诸位光临,并祝诸位身体健康, 万 事 如意。”
为了使民国的贵客达官也能听懂,接着便由载涛又照样用中文宣布了一遍这个谢辞:
“朕见各国代表咸集于此,甚为欣悦,热烈欢迎。朕祝诸君同享健康与幸福!”
话音一落,薄仪举起斟满香槟的高脚酒杯,向大家祝 酒。他今天显得格外高兴,特别是在这些人头参差的地方, 发见了替他诊过病的狄博尔医生,他甚至越过许多人,高高 地抬起手,用英语大声地招呼着: “哈喽!狄医生,好毒尤 毒! (你好)”由于他那孩子气的喜悦,高声的喊褒,有点
失态,使整个大殿的人们,都不约而同地转向狄博尔这边,不啻向这位医生行了一次注目礼。
婉容迈着款款的碎步,花盆木底鞋发出轻脆悦耳的橐橐 声,旗袍寒寇窣窣。她也拿着一只玻璃高脚杯,小心翼翼地 紧跟在溥仪身后。这是郭布罗·婉容第一次以皇后的身份在 公众场合抛头露面。她希望以她出众的美貌、高贵的出身、 典雅的仪表给人留下良好的印象,所以她的脸上既挂着永不 消失的微笑,又显得谨慎,端庄和落落大方。她在宴席桌旁敬 酒之后,看见了她的英语教师英格兰女士,她微笑着和她打着招呼,也同样引起了人们格外的注意。
敬酒之后,溥仪与婉容退下,这时墙壁上的大钟,刚好打了十一响。这次隆重的便宴会见,进行了整整一个小时。
这次会见,使溥仪非常高兴,这些各国公使的亲自到来,纵 然是以私人的身份出现,但这说明在列强中还没有遗忘他这 位逊帝,这就足以使他得到精神安慰。今天贺客来得异常踊 跃,除了英、美、法、意、荷、比等国公使,官员以外,还 有不少侨民,共约三百多人,挤得大殿沸沸扬扬,不同的话 语声,犹如早晨林间的鸟叫。可以说,除去八国联军攻占北 京那次以外,这恐怕是自辛亥革命以来紫禁城中涌进外国 人最多的一次了。这些来自东交民巷的外国官员,不仅给沉 寂了十年之久的皇宫,凭添了许多生气,而且也给溥仪那萦绕脑际的复辟思想增加了一些缈茫的希冀。
溥仪和婉容退到坤宁宫的东暖阁,早有太监和女官扶侍 着,歇息片刻,喝了一碗冰糖莲子羹,吃了两小块豌豆黄,喝 了一小酒盅花露茶,便走出东暖阁,来到乾清宫,这是主办大臣专为他俩安排的过目礼单和御览实物的一个项目。
这一问光线也同样暗淡的大殿,陈列的全是民国头面人 物的贺幛、贺礼,花花绿绿、闪闪烁烁,真是琳琅满目。溥 仪和婉容一走进门,就有内务府大婚主办委员会的司帐官员 迎上,给他们叩头贺喜,然后呈上一叠大红帖子礼单,请皇 上过目。溥仪坐在锦缎椅上,接过帖子,第一个映入眼帘的 是现任民国大总统黎元洪的折叠式的大红帖子,上面用工楷 写着: “中华民国大总统黎元洪赠宣统大皇帝”字样,这份 礼单计开礼物八件:珐琅器四件,绸缎二件,帐料一件,对 联一副。他心里很高兴,并不是为了这点礼物,他高兴的是 现任大总统还称他为大皇帝,于是,便从椅子上站起身,怀着急切愉悦的心情去欣赏实物和对联。那礼品逐件摆在条几上,件件都是精品,成色不错,但和宫中的同类物件相比, 当然有些逊色;那对联却写得字体词意俱佳,上联是“汉瓦 当文,延年益寿”,下联是“周铜盘铭,富贵吉祥”。他站 在那儿品味了一会儿,觉着这位大总统的祝贺最为全面和实 际,他微笑着得意地晃了晃头,接着又往下看。前总统徐世 昌的礼物也令他注目,贺礼二万现大洋!现钱是这位逊帝眼 下最急需的,在他目前只靠政府优待条件而又经常拖欠、经 济陷于捉襟见肘的窘困时期,前总统的这份厚礼,简直就是 对他降下的救命及时雨。除此之外,还有许多贵重礼物,如 包括二十八件的江西瓷器,和一张专从天津定制的富丽堂皇 的龙凤呈祥男工地毯。其它如东北王张作霖、直系头子吴佩 孚、大辫子复辟狂张勋、猪仔会议以五千大洋一张选票而贿 选总统的曹馄等等军阀政客,也都赠了现款和许多珍奇礼 物。又加上大婚的举动是如此张扬,兴师动众,这使得许多 从前的王公大臣和遗老们好象预感到将有一种复辟的征兆和 端倪,如惊蛰后的灯蛾,便纷纷飞来北京,献上他们的现 金、古玩和珍宝,以图让这位小皇上日后重登龙基再想起他们。
正在溥仪心情欢畅地浏览这些赠物时,从大殿外面传来了一声宣唤: “有民国大官长拜见皇上,前来祝福请安!”
随着这一声喊叫音落,已大步流星地进来一位肩披红黄 二色绶带的武官,此人正是总统府的侍从武官长荫昌,他胖 头胖脑,身穿笔挺军装,外罩厚呢大氅,他此来是以对外国 君主之礼来向溥仪祝贺,连连深鞠三个大躬,礼毕就走上一步,用很大的武官声音宣布: “刚才我鞠躬为仪,那是代表民国的,现在奴才自己给皇上叩头。”说着已然跪在地上, 如捣蒜般地磕起头来。等溥仪把他搀扶起来,他已激动得眼泪在他那黑胖的大脸上飞溅了。
会见结束后,天近正午,溥仪与婉容分乘龙车凤辇,来 到皇后的新居——她已从拜天地成大礼的坤宁宫搬到了布置 考究的储秀宫。激昂的情绪不仅使溥仪一扫他昨天的疲劳, 而且也使他的肠胃有了饥饿感。他兴冲冲地命令太监传膳。 在等待进膳的时候,在外国公使面前已经出了风头的婉容,笑咪咪地对溥仪说:
“皇上还生我的气吗?”
溥仪抬眼望望婉容,他那瘦削的长条脸马上沉下来了。他 又想起昨晚吃闭门羹的事,把他今天由于会见而生发出来的好兴致全一扫而光了。
“哼!”
“别生我的气,姆们是逗你玩儿哩!”
“宫中无戏言,你知道吗?”
“得了得了,把你心里的那朵花儿叫来,还不成吗?”
“你说的谁?”
“嘿,皇上真逗,还跟姆们玩藏马虎儿哪!”
“快说,谁?”
“哎哟,你真不知道?还是假装……胡涂……”她看见 溥仪的脸色有点发青,嘴唇也有点神经质地抖动,便收住那 有点撒娇的玩笑,做出郑重的表情说: “我说的是你那个心上人淑妃呀!”
这时候他想起了叔妃,自从她前天进宫见了那短暂的一面, 一直也没去再见她,更没有想起她,这时,经婉容一提念,他倒把这个还不满十四岁的小姑娘给想起来了。
“啊,我真把她忘了,要是你不提念起她来…… ”
她撤一撇红嘴唇,向他送过一个媚眼: “算了,皇上, 越描越黑,你喜欢她,就喜欢她,何必还要装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如果皇上不喜欢她,怎能免了她的跪迎礼?”
溥仪的脸又嘿唬下来,他知道婉容还在为他这件大胆改 革祖制的事情闹脾气,他就不痛快地摆了摆手,用厌烦的腔调说了一句: “我反对什么后尊妃卑那一套!”
婉容怕他犯了脾气,便息事宁人地说:“我没那个意 思,既然皇上赞成,我也赞成……只是,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她呢?我有点想她 …… ”
“明天。”溥仪干巴巴地回答了一句。
这时御膦房的提盒已经一个接一个地传递进来,太监正 在摆桌。人多了,他们便不再继续那有关淑妃的不愉快话题,而坐在那里一声不响地专等着用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