溥仪自这次发了脾气之后，虽然很快就烟消云散了，可 是却给文绣留下了可怕的印象。回到重华宫之后，香蒲把那 当时目睹的经过详细地对她描述了一番，更增加了她的内心 恐惧。 “香蒲说的对，自古以来伴君如伴虎， 一点不假。谁 知道他什么时候发脾气呢!”文绣独自坐在屋里想着香蒲对 她说的话，  “对，他不来更好，省得惹祸。”她记起香蒲告 诉她皇上这回发脾气就是为的殿堂里发出了笑声，可见他是 太古板，太严厉了。本来初婚之夜，她听见乾清宫和坤宁宫 那边传来的鼓乐声和皇上到那里去入洞房，还有点气愤和妒 嫉，现在皇上不来，她倒反而感到轻松起来了。她开始安下 心来看书，她带来的书籍里，还有许多本没有读过；练习写 毛笔字，有的是宣纸，元书纸，白折，写小楷、大字，还有 讲究的文房四宝，不是官里，哪有这么优越的条件。这么一想，她的心扉好似开了一扇窗，立刻就亮堂了。

但是有一天溥仪幸驾重华宫了。先是太监宜旨，随后就跟着来了一帮人。

“皇上驾到!”一声喧喝，吓得文绣赶紧放下手里的书本，迎出宫门，跪在廊下。

“免!爱卿平身!”

溥仪大步走进殿来，屏退了太监和宫女。

“你坐吧，文绣。”溥仪指着他身旁的大椅子。

文绣有些害怕，心怦怦地跳。她不敢不坐，便挨着他坐 下了。他拉起她的手，用关心的口吻问着：  “你在宫里过得惯 吗 ? ”

“慢慢的就惯了，皇上。”

“不当着人，用不着称呼我皇上。”

“好吧，皇上。”

溥仪笑了，他抬起那一对玻璃球般亮晶晶的大眼，望着 这个术满十四岁的小姑娘，见她既是那么开朗，又有些腆 腆，既是那么怕他，可又那么闪着果敢的目光，便他觉符非 常可爱。他走到梨花紫檀镶大理石桌面的写字合前，拿起文 绣刚在读的一本外国小说，看了几行放下，又翻了翻案头的书，见有《古文观止》和《六朝骈文》,他 着一口白牙问着：

“你喜欢么?会作么?”

“粗通一点。”

“那好，朕很需要。”

他又看她写的大仿，白折。

“很不错，往后你可以临一临欧阳询的‘九成宫’、很秀 气，也很稳重。小楷嘛，可以临一下本朝最后…个翰林刘春霖的阴骘文，很工整，也很挺拔。”

“是的，皇上，我一定遵命。”

他笑着摆一摆手，又忍俊不禁地摇了摇头。

“好，往后不称您皇上了，皇上。”

他笑得更开心了。由于他那开朗活泼的笑声，和不久前 摔碗时气急败坏的样子，在她看来真是判若两人。这时她的 惧怕情绪也随着消失了。她抬起两只大而乌黑的眼睛，甚至 有点大胆而放肆地望着他。她看见他今天穿一身湖青色洋绉 的棉袍，穿一双骆驼鞍儿的黑丝绒棉鞋，围一条紫灰二色的 羊绒围巾，完全象一个上等读书人家的大少爷，而绝非那天 她下轿时所见到的、她给身穿龙袍皇冠磕头的那个皇帝万岁爷了。她觉得他非常和蔼可亲。

“你会英文吗?”他问。

“学了一点。”

“你喜欢学吗?”

“喜欢。”

“好，我喜欢爱学习的人，看得出来，你很好学。我打算给你请一名英文教师来教你。”

“那太好了，谢谢皇上。”她乐得忽然跳起脚儿来，两手高兴地拍着手巴掌。

要是在溥仪不高兴的时候，文绣这种举动会被认为是失 态，但此刻他心情愉快，反而更觉得她具有一种孩子气的天真烂慢，他拉起她的手说：

“我们都应该好好学习，学习新事物、新知识，我本人 也在学习英文，科学知识，仅凭那些老师傅是不行的，没有 现代学识，处在世界列强之林和中国革命与军阀割据之间，大清朝如何能再度复兴?”他摇一摇头，把他心里最大的忧患和大婚后他所思考的唯一问题说出来了。他一直很苦闷， 母育他的三位皇太妃，都千方百计地想着在他身上争权夺 利；而那些城府极深、阅历很广的王公大臣，也都在他的身 上勾心斗角；几位忠心耿耿的师傅又是不谙当今世界潮流的 老朽腐儒，他们这些人加在一起，连他请一位英国的教师、 实际上是一个“中国国粹迷”都不能容纳，他满腹的心事， 满脑的构思能向谁说去?他觉着文绣这个爱读书的小姑娘， 日后会成为他的知己、工作上的左膀右臂，所以，他心里非 常高兴，甚至不是以男女两性相悦的那种爱情在有些爱着她了。

过了不久，太监和宫女们就看见皇宫里增添了两驾金顶 黄缎小轿，出入官门。这就是溥仪为他的一后一妃请来的英 文教师乘坐的小轿。婉容的教师先聘的是一位美国牧师的女 儿师盈女士，以后又改聘了美国女教师任萨姆。文绣的英文 教师最初是庄士敦，和溥仪一起学，但婉容生气了，又请了 一位凌若雯。由于她好学习，还特意请了“帝师”朱益藩教 她古典文学和作诗填词。熬过了进宫后最初阶段那种忐忑不 宁和失掉自由后精神苦闷的日子，她便埋头读书，写字，背 诵英语。好在溥仪天天来看她，他们两个促膝聊天，谈古论 今，发表对时事的看法，有时还争论得非常激烈， 一谈就是 几个钟头；有时溥仪考问她的功课，池拿着书本让她背诵英 语或古文观止、唐诗宋词。她很聪颖，记忆力又强，每次她 背的英语课本都滚瓜烂熟，中文的进步更快，她常拿出她做 的几首小诗、填的词句、或是议论散文给他看，请他评点。

她的每一点微小进步，都令他异常喜悦，并得到他的奖励。

在他高兴的时候，他们便肩并肩地漫步深宫，沿着雨路花 坛，携手花晨月夕。有时直等到月到中天，满天星斗眨眼， 落着冷露或升起薄雾，他才独自离去。有几次皇上传膳重华 宫，亲自陪着文绣吃饭、饮酒，而且对酒作诗当歌，有一两 次他甚至留连不想往返。他俩的关系虽然这么亲密，惹得许 多人都羡慕，眼红，但却绝不是那种如漆似胶新婚燕尔的小 夫妻，他们的相亲相爱倒象是一对两小无猜、纯洁无瑕的小 兄妹或是刚有一点恋爱期所萌生的小苗。文绣最初对于溥仪 的那种君臣嫔妃的局促，这时已化为乌有，而变得那么和谐 亲善了。她真的不再称他为皇上，而感到他是那么平易近 人、善良可亲。渐渐地、她有时对他也象那些向成熟阶段过 度的少女那样撒撒娇，使使性子，他也总是那么笑着，用手 抚摸抚摸她的头发，拍拍她日益丰满红润的脸蛋，算是对她 那孩气表现的回报。总之，她在溥仪脸前越来越随便甚至可以说是大胆了。

有--次他俩探讨大清朝灭亡的原因，文绣便毫无顾虑地 把她在中学时学的历史课本上的观点，原封不动地搬了出来。

“依我看，还不全怪西太后专权奸佞吗?她不是在治理 国家，而是在治理一个封建家族，国家民族的大事，在她看 来是小事，如何维持她个人的独断专行才是大事，所以才会 发生挪用建立海军的钱去盖颐和园，而维新运动，却被她视 为眼中钉……”她佩侃而谈，但是看到溥仪的脸上出现了惊

异之色，她才停顿下来，反问着：“我说的对吗?您说呢?”

溥仪由惊异而转为赞许，他拍了一下大腿说：

“对，你的见解很对，正因为我们的当朝人君是如此迂 腐，且采取了闭关自守的保守，愚昧落后，以致受外人欺 凌，革命党人才乘机而起，我朝才落得如此下场。唉，去年 我受庄士敦老师影响，曾一度想出洋留学英国，可是那些守旧腐败的王公大臣就是不准，闹得我只好空想一场。”

由于思想相近，他们谈得很是投契，除了谈论政治、皇 朝前途，溥仪也常把他写的诗文拿来与文绣唱和，有一次他 高高兴兴地捧来了两页诗作，是用撒金宣纸工楷写成，文绣 欢快地跑过来，迎上他，接过那诗笺，面露娴雅微笑，读着那三首小诗，只见那纸上这样写着：

赠淑妃文绣诗三首

其一

衣坐阶生冷，思君方断肠。

宁同千万死，  岂忍两分张。

孰意君至此，悲秋渐若忘。

洗盏相畅饮，欢罢愿连床。

其二

仆本无赖幸逢卿，感激何似老猴精。

最泊一句拉不拢，羞得粉面若深红。

其三

灯闪着，风吹着，蟋蟀叫着，我坐在床上看书。

月亮出了，风息了，我坐在院中唱歌。

月亮出来了，她坐在院中(露出)微笑的面容。

忽然她跳起来冲着亮月和我鞠躬；

一面说：好洁净的月儿，弗呢来个哉!

一九二三、北京HENRY（ 该HENRY     (亨利)为薄仪英文名字）

文绣读着这些专赠给她的小诗，激动得满眼含着泪光，虽 然许多人把薄仪看成是性格多疑、喜怒无常的君王，但文绣 却把他看成一个多愁善感、感情丰富有时那么爱玩笑打闹， 心浮气躁的大孩子。她从前两首旧体诗里，感到池写的意新 词雅，清隽有情，而且对她充满了相思之情，继绻之意，使 她感激得热泪奔流。她垂下眼睛，让他亲吻，他把她搂在怀 里，他给她用手帕擦着涌流不断的泪水，那时她感到自己兴 何等幸福，她即使做这样温情的君主之妃，也心甘情愿。在 她的心日中，他写的诗词意境，其艺术性是完全可以和她一向喜爱的南唐后主哀婉动情的爱情诗词相媲美的!

薄仪向她用诗词表白了他的思恋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更是情深意笃了。

他儿乎还是天天来，有时一天来两三回，有一天他被大 臣们缠住，在乾清宫去商议民国政府拖欠优待皇室条件的 “四百万岁费”不给的问题，他困在殿至出不来，还避太监 给文绣送来了一首诗。那诗是封在一个大信封里，太监捧着大

铜盘送来的。送诗的时候，文绣也正在思念着薄仪，不知道为什么他今天没来重华宫。她听贴身太监和香蒲告诉她，这 些时候以来，皇后婉容常和薄仪闹气，他一到储秀宫婉容拉 着他，就不让他走，她叨喽他，又缠磨他，用言语刺激他， 又撒娇发嗲地挽留他，折腾得他不能很快脱身离去。她正在 心乱如麻地胡思乱想着也许溥仪又被婉容缠住，却送来了这 个大信袋。她立刻打开看。这是一一首无题新诗，写在一张水印暗花松鹤延年的信笺上，又是用工楷小字这样写道：

秋风一阵阵的吹在窗棂上，你觉着冷不冷呵!

月亮吹于西河。老鸦乐于北树；

我叫于中堂，大讲演于高堂，八音盒发出长啸之音，使人忘倦。

她读着，虽然她还不完全领略诗中的原意，但泪水又迷 蒙了她的眼睛。她连着读了几遍，她感到自己终于明白了那 诗中所含的全部奥秘。  “你觉着冷不冷啊?”这是关心她独宿一处，对她问寒问暖，要是把对她赠诗中的“洗盏相畅饮，

欢罢愿连床”联系起来看，她觉着一定是他希望和她园床共 枕，以慰寂怀吧?于是，在他那脉脉温情中，她的情窦终于 生发了，懂得了男女之间的那种柔情蜜意，幻想着有…天他不 顾一切地留在重华宫的东暖阁，跟她说甜蜜话儿，还和她有 那种颠鸾倒凤的云雨之情。现在，她已然忘记当初提亲时， 她曾是那么固执地反对，其至想去寻死。现在想来倒好象有点可笑。文绣在深官里一边等待着薄仪的爱抚， 一边打发着那失 掉自由又寂寥清静的官禁生活。在她感到由于难耐的思念而 内心极端苦闷的时候，她常以书为伴，常常读到深夜，才肯上床独眠。她强记英文单词、会话，背诵《英文法程》、

《伊索寓言》,收获很大，她甚至能用英语和溥仪、庄士敦 讲话，用英文写信，她的古典文学也日有长进，她在学识追求上的顽强精神，这使得溥仪更加爱她。

文绣为了适应宫中的孤寂生活，除了读书而外，她又培 养了养花的闲情逸致，由于阅读了许多古人诵梅的诗句和咏 兰的诗画，她也特别喜欢梅花和兰花。为此她还真的培育了 不少名贵的品种。如梅花中的透骨红、白萼朵，其花一红一 白，开时如冷香凝骨，满室清幽，所养兰花，更是名品，开 花时呈淡雅的浅绿色，但却飘溢着浓烈的芳香味，三尺以外 都幽香透肤。大凡开花时，溥仪来到重华宫，便留恋在芬芳 馥郁的浓香中，让清新的气流畅快地沁进他的胸扉里而不忍匆匆离去。

溥仪很喜欢时髦的新鲜玩艺儿，他有一架大喇叭式的狗 牌留声机和一套高亭公司录制的京剧唱片，文绣为了好奇和 学京剧，也让溥仪叫内务府在东交民巷给买来一套，除了上 英文汉文课，和做每天的刻板的功课以后，她便开着留声机对 着唱片学唱花旦青衣。她的嗓子不错，音质又好，没过多久 她就能唱好几出戏。她唱的《红娘》、  《贵妃醉酒》、 《汾 河湾》 . 《霸王别姬》、  《坐宫》,不但字正腔圆，而且还 有四大名旦梅尚荀程的韵昧。溥仪来时，便丛恿着她唱，她连唱几段，嗓子也不劈不哑，依然圆润豁亮，这也无形中增加了对溥仪每天来重华宫的吸引力。此外，文绣读柳宗元《爱 莲说》之后，因为喜爱莲花那“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 妖”的品质，除在重华宫大院内大莲花缸里培植了几丛供炎 炎夏日朝夕观赏之外，她为了抒发雅典，还给自己起了一个 “爱莲”的别名。这种高尚的雅趣自然也得到了溥仪的赞赏。

使溥仪尤其对文绣萌生爱幕之情的一件事，莫过于她替 薄仪代笔回答胡适先生的那封信，使他不仅欣赏她的优美文笔，更使他钦佩她的辩才。

事情是这样引起的：在溥仪再三的要求和命令下，大臣 们终于答应给他安一架电话。随着电话机，电话局送来了一 个电话本。溥仪非常高兴，为了好奇，他想利用电话玩一 玩，想试验一下这给他新安的洋玩艺儿到底灵不灵。大婚前 他为了好奇也曾给婉容打过几次电话，那是在紫禁城之外他 父亲载沣的北府，现在他自己的养心殿也安上了电话，这使 他乐不可支。他翻着电话本，按号叫了几个电话。第一个先 给他喜欢的著名京剧演员杨小楼打，他学着京腔道白，然后 哈哈一阵大笑把电话挂断了，接着又给杂技演员徐狗子打， 又开了同样的玩笑。继而给东兴楼饭庄打，谎称定一桌酒 席，给他们要了一出恶作剧，最后他忽然心血来潮，想听听 《匹克尼克来江边》的作者胡适是什么口音，用什么腔调说 话，于是摇把儿按本又叫了他的电话号。非常凑巧，接电话的正是胡适本人。

“喂，你是胡博士吗?好极了，你猜我是谁?”

“您是谁啊?怎么我听不出来呢? …… ”

“哈哈，甭猜啦，我说吧，我是宣统呵!”

“宣统? … … 是皇上?!”

“对啦，我是皇上。你说话我听见了，我还不知你是什么样儿。你有空到宫里来，叫我瞅瞅吧。”

溥仪这好奇的玩笑，真把胡适给引来了。庄士敦第二天 就对他说，胡适为了证实这个电话是不是“宣统皇上”打来 的，曾找了庄士敦，当胡适了解到那是真的，而且明白溥仪 不让他下跪磕头，他就非常高兴到皇宫来让皇上瞅瞅他是什么样儿了。

胡适进宫那天，由于溥仪没命太监知会守卫的护军，所 以在神武门便被挡驾。经过儿番口舌，请类事处问过溥仪，才把他放进来。

那天碰巧文绣来养心殿玩，正好亲眼看见了这位提倡白 话文的博士。他很有口才，说起话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溥 仪问了他许多事情，除了探问白话文有什么用以外，还打听他在外国都去过什么地方，有什么美景，人民的生活怎样，有哪些新鲜事儿，等等。溥仪也谈了自己的心事，他表示不 在乎民国对他优待不优待，只想多念点书，增长点学识，还 曾想出国留学，并表示自己将来要做个“有为的青年”。胡适听后，大为称赞，说：  “皇上真是开明，皇上用功读书，前途有望，前途有望!”胡适最后还陈述了他治国的一些主张。

这次接见，不仅给溥仪留下深刻印象，给文绣也增加了 不少感性知识。但是由于溥仪怕守旧的王公大臣们和固执的

师傅们发现，他私下接触这个时髦的“新入物”,所以只会见了二十分钟便告结束。

送走了胡适，溥仪非常激动，他觉得对这位博士，言犹 未尽，便和文绣就国事、时筝问题大发了一通议论， 最 后说：

“文绣，你替我把刚才我的论点写成书信，寄给胡博士吧，行吗?”

幸好文绣强记博闻，把他说的措辞记住了多半，便想了 想，也用诙谐的语调说：  “既然陛下赏识不才，卿当冒昧一试。”

文绣回到重华官，竭尽全力构思这封谏书，她对这非常 有兴趣， 一来是为了在溥仪脸前显示自己的文笔才华，二来 也是为了借此机会抒发她自己的见解。用了不到三日的功 夫，不仅草稿已经写出、而且还用工笔小楷做了誉清。这一 天溥仪来了，她把这信呈给他，开着玩笑说：  “不才恭请圣上御览。”溥仪微笑着，接过手，大声地宣读着信文：

适之先生：久欲见先生，今日相见，深为欣快。上 次先生给吾之大作胡适文存，良深钦佩。文学盖今世与 古世不同，不当定照旧制，应随时变通。可见真正古代 明达之人，并非拘定旧章。古人还说过：达时务者为英 雄。不过，后代一班穷酸腐儒，造出许多谬论。那无论 何事，均当守旧，视维新如仇敌。中国数十年来所用事 者，正此班守旧人耳。无论何事，不知变通，以致受外 人之欺侮。如胶州湾为德所占，威海卫为英所占，朝鲜

台湾为日所占，安南为法所占，中日之战，  赔 偿 二 百兆。庚子之役，西后信义和团之邪教，与世界各国宣 战，以致帝后蒙尘。吾民何罪，遭此毒酷?此则不得不归罪于清朝太后矣。

且太后用海军费修颐和园，只图一己之私欲，对于 人民置若罔闻。独不思一草一木，从何而出?正吾民之 脂商耳。彼以此等倒行逆施万恶愚妇，原不足论。独惜 我堂堂中华大国，为一二守旧人所坏也。德宗本欲变 法，太后不惟不允，反出帝于瀛台，百般虐待；此非外 人所能知也。后来中国国民知此守旧之朝廷，绝不能 恃，故有革命之思想。余甚赞成彼等之国家主义，不惜身命而改革此旧腐政治。

余虽满人，绝持公论。绝不能己为满人，不道满人 之短处也。日本不过中国之一二省地方，彼睹西欧科学 及制造之精进，不惜巨费，立派人留学泰西，不数年归 国，改革一切政治，遂一跃而为大国。中国数十倍大于彼，而受欺于彼，此维新与守旧之别也。

溥仪读完这信，高兴的象个大孩子似的手舞足蹈起来， 他觉得遣词造义，如出他自己的手笔，于是他欣然拿起笔 来，在信的结尾处签了名，交奏事处给他发出去，寄给胡 适。从写了这封信后，溥仪对文绣在爱慕之余，又增加了几分 敬重。在溥仪的内心深处，升起了一个希望，他希望日后有朝 一日他能重振祖业，再主江山之际，有了文绣这样有文采、 韬略、政见、辩才的皇妃，将是他难以企求的贤内助。由此他俩的关系，也越加亲密起来，真有点如鱼似水，须臾难离。溥仪的小名叫“小毛”,他俩开起玩笑，时常动手动 脚，有时他俩捉迷藏，逮着之后就互相咯吱得前仰后合，每 当愉快欢恰达到顶点之时，文绣不但不称他皇上，陛下，甚至常大胆地直呼他的乳名“小毛，别闹了”,他也不恼。

在这个时期，有一次溥仪被留下处理政务，还要接见一 位新来的大臣郑孝胥，腾不下时间来看她，他就写了一封亲 笔信，密派御前太监魏子卿亲自把信送来，还嘱咐他必须面交淑妃本人。

文绣接到这封信，送走魏子卿，马上就看，只见那封信写着：

爱莲吾爱妆次：敬启者，猥以贱质，幸蒙青眼，五中铭感，何可胜言。 一日不见，有如三秋。鹣鹣蝶蝶，我我卿卿，思情密密。月夜花前，携手游伴。  柳 岸 河边，并座淡心，你是一个仙人，我是半个北鸭蛋子么?

文绣看完这封信，激动得心脏狂跳不歇。她深深地感 到，溥仪对她的爱恋，已溢于字里行间。虽然他俩直到今天 还没有合房，也不曾同眠共枕，但她觉得溥仪对她的思念与 渴慕之情，绝对超过一般市俗的夫妻关系之上。这使她再也 不容怀疑了，她甚至相信白居易《长恨歌》中“三千宠爱在一身”绝不是舞文弄墨者的虚构夸张。

晚霞从高大的兽脊上斜射到殿堂里，屋里被霞光映照得 泛着虹光，文绣久久地读着那封“御笔”信，长时间地陷入了幸福的冥思。她真弄不明白为什么最初她要相信在宫中有坐冷板凳和打入冷宫一说?也许过去有、过去的阜上都是登徒 子，都喜新厌旧，无情无义，而溥仪是不会的。于是她怀着 一种美好恬静的心情，站在那一株开满枝头的“透骨红”梅 树前，把那封信紧紧地贴在胸口上，陷入了幸福的陶醉之中。

但是她这个天真无邪、忠厚老实的文绣，高兴得太早了。

有一番坎坷的噩运正在冥冥之中窥伺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