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书名:淑妃文绣的一生 作者:柳溪 本章字数:4823字 发布时间:2024-06-27

这件事是建福宫的突然起火。但导火索却是宫中发现了 盗案。先是毓庆宫的门锁被砸掉了,接着又是乾清宫的后窗被人打开了,溥仪新买的大钴石也被偷了。为了追查盗案太妃和薄仪便命敬事房都领侍,组织九堂总管,会审当事的 太监。溥仪亲自参加了会审,甚至动了大刑,太监没有招供。也就在这个时候,建福宫在当夜便燃起了熊熊大火。

红色的火光照亮了半边天际,要不是东交民巷意大利使 馆的消防队首先发现了火警,并派来救火车前来灭火,还不知大火要蔓延到何时何处。

等到救火车开到紫禁城叫门,守门的还迷迷怔怔,不知 发生了什么事情。人们到养心毁来叫溥仪,溥仪吓得只有战 战兢兢直打牙巴骨的份儿了。转瞬间建福宫附近一带,也就 是皇宫西北隅那一片亭台楼阁,包括静怡轩、慧曜楼、吉云 楼、碧琳馆、妙莲花室、延春阁、积翠亭、广生楼、 凝 辉 楼、香云亭等一片地方都化为灰烬。这场大火过后没几 天,养心殿东套院无逸斋的窗户上,又发现一团浸过煤油的棉花烧着了,幸好发现的早,还没有着起来就被扑灭了。 一向多疑的溥仪,认为这头一场大火是为了掩盖偷盗的灭迹,而无逸斋的火警却是要对他谋害下毒手了。

在这些多灾的日子里,溥仪没有了游逛玩乐的闲心,而 且整天和大臣、内侍、守卫统带、九大总管等人聚在养心殿 研究破案、缉凶和善后处理,稍一有暇,他便正襟危坐研究 祖传的《圣训》,这几天他对雍正皇帝的《朱批谕旨》关于 信人和疑人问题的批旨读得正起劲,所以早把后妃之间因他 面引起的矛盾忘到脑后去了。而目下更由于他的疑心,他必 须选择一个可靠的人,守在他身边,为他守夜值更,他才会 有一种安全感。过去他睡在养心殿的卧室暖阁里,卧室外及 抱厦,都是值更太监们打地铺睡在那里,这时他怀疑或许这 些人要对他下毒手,所以他把这些太监都打发走了,挑来挑 去,只挑中了婉容,让她坐在他身旁为他值更守夜。在危难 的时候,溥仪唯一最相信的人还是他的皇后,这固然给婉容 增添了劳顿,但却也使她得到了莫大的安慰。她终于征服了 溥仪,压过了文绣.从宫里发生了偷盗着火之后,文绣除了 上殿给溥仪按礼请安以外,溥仪就很少跟文绣在重华官里见面了。

文绣总是把自己闭锁在深宫里,整日愁闷苦恼。 她 想 家,不能象婉容那样衣锦归宁;她想见溥仪,不能象婉容那 样白天黑夜都守在他身边。他们俩卿卿我我,而她却孤孤单 单,既见不到亲人,又得不到爱抚,炎炎白昼,寂寂黑夜, 只有她自己顾影自怜地独坐空寞的大殿,思前想后,好不伤 情。贴身女官和宫女香蒲,随时会把皇上皇后活动的消息带给她,而这更使她胸中郁结和凄怆落泪。她的失宠,除了使她在感情上受到创伤,失掉和溥仪的亲近以外,还使她受到 周围的冷淡和白眼,有的太监和总管甚至故意欺负她,招她生 气。在这座彼此争权夺势,尔虞我诈的小朝廷里,她感受到 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举目四顾,倍感凄凉,真是悲从 心生。在她无法排遣孤苦凄楚的时候,只好望着处处高墙, 自己在官中散步。有一次她跟着香蒲信步走到御花园,看到 那围栏里养了几只梅花鹿,虽然有青草饲料可食,但它们只 能在栏里走动,绝不能重新回到山野中自由驰骋,她便见景 生情,自比囿鹿,深有所感,回到宫殿,含泪写下一篇散文 《哀苑鹿》,以资排忧消遣。那文章写得清丽哀婉,把她这个时期的处境和心情活脱写出:

春光明媚,红绿满园,余偶散步其中,游目骋怀, 信可乐也。倚树稍憩,忽闻囿鹿,悲鸣宛转,俯而视 之,奄奄待毙,状殊可怜。余以此鹿得入御园,受恩俸 豢养,永保其生,亦可谓之幸矣。然野兽不畜于家,如 此鹿在园内,不得其自由,犹狱内之犯人,非遇敖不得 而出也。庄子云: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不愿其死为骨为贵也。

最使文绣难过的是,婉容全部占据了溥仪之后,变得越 来越得意。也可以说,婉容的得意就是文绣的失意。最明显的莫过于溥仪给婉容过进宫后的第一个“千秋寿诞”。

一九二三年的夏历九月二十三日,  (阳历十一月一日) 是十八岁的婉容进宫后的第一个生日,由于薄仪对她的信赖和有点慧不起她,溥仪准备为她大办祝贺。为此还郑重地贴出告示,说是“因是日为孝慈高皇后忌辰,不便祝般,改于十 七日早八时,在储秀宫举行受贺。并于是日起传富连成班进内,演戏三天,以资祝贺,仰各周知”。

从一进九月内务府成立一个千秋寿日筹办的公事房,紧 锣密鼓地就连着操办,还派出大小太监去采购各种寿宴材 料,忙得内务府不可开交。祝贺寿诞的前四日,即九月十三 日宫里已热闹起来,先是皇后进行“颁赏”,赏给内廷各种 当差人员和太监等,每名银元二元、四元、十元不等,宫里 的人员领到这份赏钱,都喜笑颜开,对皇后千恩万谢,连文 绣房里的宫女都领到了这份颁赏,有人就在私下里议论皇后 如何阔绰,大方,得宠,有时甚至是公开地大声赞扬,那是故意说给文绣听惹她生闷气的。

到了十七日那一天早晨,文绣虽然心里埋着不少悲哀, 但也不得不起个大早,前去祝寿。她听说很多王公大臣都 备了贵重的贺礼,为此她也发了好几天愁。她和婉容平时的 用费开支就不一样,婉容每天要消耗掉一二百两银子,同时 她娘家也很有钱,而文绣的开支就总是以“节俭经费” 为 由,不予开销,所以花费极少。又加上手头也没有什么积 蓄,经济状况也极拮据。最初她还仗恃溥仪喜欢她,让内务 府给她买各种书籍、自行车、唱片和唱机之类的文娱器具, 而现在就什么也没有了。可是她必须给婉容送贺礼,不然会 更被人耻笑和瞧不起。她只好把她进宫时做为妆奁的一匹洋 红软缎,贴上她亲手写的金“寿”字,命宫女带到储秀宫,在她给婉容行祝寿礼时呈献上来,并且还要进奉一桌宴席。

那一天真是红火热闹,三班衙役列队,鼓乐齐鸣,婉容身穿大红锦缎寿字袄裙,与溥仪端坐大殿黄缎靠椅之上,受   文武大臣跪拜祝贺。文绣站在贺客群里,因为有去年大婚时   皇上圣旨免行跪迎礼的前例,她就没行跪拜礼。婉容虽然脸   上笑着,但心里却暗自狠狠地骂她:“臭丫头片子,穷酸!”

同时她也下定决心,破坏祝贺文绣的生日仪式。

贺礼毕,拘束了很长时间的溥仪,想活动活动筋骨,便 跳下椅凳,走过来和文绣说话。他俩多日不见,他看到文绣清 瘦了许多,虽然脸蛋上拍了脂粉,可是仍然显得憔悴,目光 恍惚迷离。这时,在溥仪看她的时候,她也正用笔直的目光 望着溥仪,她知道盗案和火灾使他操劳揪心,所以他也显得 消瘦疲惫,她见他向她走来,于慌怵中行了一个蹲躬式请安,问了一声: “皇上好!”

溥仪向她一摆手,说:  “淑妃近来可好?……我……这 些天没见你……你看报了吗?有什么时事消息?……你感兴题的? … … ”

文绣想了想便说:  “皇上也会知道的,张勋病死在天津 了;北京开总统选举会,曹锟贿选总统成功,孙中山已下令 全国声讨曹贼,可是曹锟已由保定到北京来就大总统职了,十三国公使都到怀仁堂祝贺曹锟当选 …… ”

溥仪听了这些话,脸上闪过一丝微笑,用表彰的口吻说: “啊,你很用功 …… ”

文绣说:  “我只是担心,这种发展,北方的贿选和南方激战,对咱们清室皇朝的前途会怎样 …… ”

溥仪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连连地摇头叹气,文绣所想的,也正是溥仪这些日子以来所思索的问题。民国以来时势的变迁,风云莫测,他那毫没有从政经验的头脑也感到眼花 缭乱,扑朔迷离,每当他看不透或不能理解其中奥秘的时候, 他便以吃喝玩闹为解脱。这时漱芳斋里早已预备好的徐狗子 演唱的八角鼓杂耍,还有“快手卢”的戏法等游艺项目,已经开始了,溥仪这时的脸色又由阴沉转为晴朗,他说:

“咱们管不了那么许多,只好坐山观虎斗,听天由命了,好,咱们还是先玩玩,得乐且乐,得过且过吧!”

文绣和溥仪正要到漱芳斋去,却被婉容叫住了:

“淑妃先走一步吧,我还要跟皇上说件事。”

文绣不情愿地先随着女官和官女到漱芳斋去听杂耍了。

溥仪站在大殿留下,婉容走至近前,带着发现别人隐私和窥探了不可告人秘密的目光和口吻,望着溥仪说:

“哈,皇上,可见了你的心上人了,说个没完没了,你以为我猜不着你们说了哪些知心话儿啦吗?”

溥仪露出不耐烦的样子解释着:

“没说什么,只说了点时事新闻,什么曹锟贿选总统,孙中山讨曹之类的话!”

婉容冷笑了一声: “算了,别弄那些假招子啦!傻瓜才信告诉我,是不是这臭丫头片子约你到重华宫?…… ”

“不是,真的!”

“哼,到坐夜的时候来找我了,几天几夜地为你熬着, 你倒美,放心大胆地呼呼睡大觉,我可跟熬鹰一样,整宿坐在你身边,困也不敢打盹儿…… ”

“婉容,你的辛苦,我是领情的。”

“领情?!哼,过了那会儿就忘了,还不是跟她又亲热起米了!”

溥仪懒得跟她啰嗦,便说:

“别没事找事,大生日的找别扭。”

溥仪说罢便走。这时八角鼓敲得正响,他赶紧象败兵撤 退般地逃跑到漱芳斋的侧殿,去看电影了。而婉容则随着一 队护卫去乘游船玩去了。等到电影演完散场,原来也在场内 看电影的文绣,正好看见溥仪,她走到他的脸前,悄声地该:

“皇上也来看电影了?为什么您就舍不得龙体到重华官 走走?我的生日也快到了,去年说我不能先皇后而过,那么 今年过不过?圣上一向主张后妃一律平等,没什么尊卑之分,您要公平一些才好!”

说着她的乌黑大眼突然由于委屈而涌满了泪水,她怕那眼泪在千秋寿辰之夕流淌下来,犯了忌讳,赶紧溜出侧殿,心情抑郁地自回重华宫去了。

因为是婉容的生日,薄仪没回养心殿而到储秀宫陪着她 吃寿面,薄仪刚一进官,已得到密报的婉容便摇摆着杨柳细 腰,如风摆荷叶般走到薄仪脸前,用半撒娇半质问的语气说: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俩都约好了一块儿去看电影, 把我一个人甩下,孤单单的,你实话实说,你们又嘀咕了些什 么事儿?别想瞒住我!是不是让你也给她做生日?呸, 一个穷妃子,往哪儿摆,还总想跟我比!”

溥仪听她这么一说,心下暗自吃了一惊,他觉着婉容这一年来为了击败她的对手,她的确收买了不少耳目,连他跟文绣在电影散场后简单地说了这么几句话,她都能知道得了如指 掌,他觉着他已在她的监视之中,为了不惹出更多的麻烦, 他想他日后的行动坐卧, 一动一静,必在她的掌握之中,还是不和文绣多接触为好。

“别唠叨啦,我天天到储秀宫来给你画卯儿还不行吗?”

溥仪那一晚留在储秀宫过夜。虽然那“千秋寿辰”没按告 示上规定的请富连成班演戏三天,可上下人等,整座皇宫内 廷,也足足热闹了一整天,耗资巨万。从大婚到做千秋寿 诞,加上游玩省亲,又兼内务府大臣们从中贪污,渔利,不 得不清点出大清祖传的国宝,字画、金银、翠钻、古玩,历代 帝后册宝、古铜器拓片,等等,卖与日本古玩商人和向四大 银行抵押,靠着这笔巨额借款,才勉强度过这些重大的庆典。

婉容的生日过后二十天,即阳历十二月二十日,就是文 绣入宫后的第一个生日。这消息传进了永和宫和太极殿, 一 直支持文绣选后的两位敬懿、荣惠太妃坚持按照祖制为文绣 举行祝寿,可是霸道的婉容说什么也不依,只好由大臣们按 息事宁人的意思,想出了一个折衷办法,经过溥仪斟酌同 意,拟就了一道激将法的旨意传达下来,而于生日前十数日 的十二月八日在《国强报》上还登出了这样一条清室新闻《淑妃寿辰止贺》:

清宣统之淑妃,旧历十一月初八日寿辰。内廷供职 大员例应祝龈。闻淑妃因体念时艰起见,已拟止贺。昨由敬事房传谕王公大臣,概免进奉寿物。

那天止贺的消息,文绣是先从阅报中看到的,然后她才 看到太监传送的溥仪亲自签发的“圣旨”,她心里明白,这 是用给她戴高帽的方法,实际上达到婉容绝不答应庆祝她生 日的目的,在宫中造成对她的歧视,以达到排挤她、压抑 她、打击她的目的。她面对着这张新闻报纸和一张圣谕,只 好哑吧吃黄连,苦在自己心里。从这件事情上,她已感到溥 仪完全变了,对她已没有任何爱情和感情可言,他所说的平等,不过是口头上的漂亮话罢了。

她的痛苦是巨大的,她从来也没有想到,在她生日的那 天,没有任何人来看她,溥仪也没来。只有她自己孤苦伶仃 地俯在床上暗自啜泣。她知道她是那只就要待毙的囿鹿,但 她不知道她将在这炼狱般的宫禁幽闭中怎样继续活下去。她只有怀着巨大的伤痛轻轻地向冥冥的暗夜呼唤着:

“额娘呀,为什么要把你那么心爱的小格格,送进这火 坑似的深宫啊?为什么不把我嫁到平民百姓家,过普通人那 种自由自在的生活呢?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到你身边,跟你团聚呀!呜呜呜 … … ”

在她十五周岁的这一天,她的确还闹不清有更不幸的命运在等待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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