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绣入官的第二年，也就是一九二四年——民国十三 年，政局正处于纷乱与多事突变之秋。她从报纸上得知江浙 的卢永祥与军阀的战争燥发；李宗仁联合沈鸿英正攻打广西 的桂林；广东省的商团策划了叛乱；而张作霖组织了六路军 进关，爆发了第二次直奉战争；孙中山召开了北伐会议，国 民党发表了《北伐宣言》。恰在这时，身为直军吴佩孚肱股 的冯玉祥倒戈，发动了“北京政变”。喜爱时势学习的文 绣，虽然那时年幼，还闹不清这乱麻般的纷争与万花筒式的 变幻会带来什么后果，但自从北京政变那天起，冯玉祥就把 贿选大总统曹馄囚禁起来这件事看，她感到这种强硬的手 段，可能会殃及清宫。不久果然就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首先是紫禁城的内城守卫队被国民军缴械，调出了北京城，国民军接替了守卫队的营地，神武门换上了国民军的岗哨。 文绣从内侍太监和总管张谦和那里得知，溥仪很是惊慌，他 曾在御花园里用望远镜观察景山，见那山上来来去去驻扎的 也都是国民军，他知道整个皇官周围已被包围。在清室前途
未卜或岌岌可危的时候，每个人都感到忧患即将来临，婉容和文绣的矛盾也自然而然地退居极其次要的位置了。
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着整座皇宫。王公大臣们个个惊恐 万状。溥仪这时既没有在养心殿，也没在储秀宫，而是躲在 毓庆宫里和庄士敦密商如何到东交民巷避难的问题。宫里这 种紧张的空气， 引得文绣心里也非常害怕，到处是新兵，她 也不敢再出来散步散心，整天闷在殿里，既没有人来安慰 她， 也没有人来通达消息跟她说句宽心话，她真是提心吊胆，整日悍惶不安，痛苦不堪。
忽然，在她孤寂地独自默默度过第二个生日的第四天， 即十一月五日这…天的上午九点钟，溥仪正在储秀官里陪着 婉容吃苹果，闲聊天，刚咬了…口，就见内务府大臣绍英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奏请溥仪说：
“皇上，大事不好啦!”
本来日夜心情紧张的溥仪，听了这句话，立刻把刚咬了…口的苹果掉在地上，忙问：
“出了什么大事?快说!”
绍英惊恐万状地报告： “神武门外护城河营房和景山的 四队警察，全被北京警备总司令鹿钟麟给缴械了，马上要进宫来见皇上，说是要皇上出宫。”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象…枚炸弹在溥仪的脸前炸开，他从 椅子上跳起来，那消瘦的脸颊立刻变得焦黄，面无血色。他 喊过 个太监，让他到重华宫把淑妃文绣叫来，好一块儿商 量商量应变办法，他自己只是急得额头青筋暴露，却没有一点主意。
文绣此时正独坐空房，惴惴不安，听太监说了这个消息，便顾不得再梳妆打扮，急忙跟着太监来到储秀宫。婉容 吓得哭起来，因为她两年来挖空心计和文绣争过溥仪，得了 神经衰弱症，听了这个噩耗，吓得心脏狂跳，几乎昏厥过 去。他们三个人商量了半天，光顾了害怕，也没拿出半点有 用的主张来。溥仪这时又让绍英把耆龄、荣源和朱益藩三个 大臣也找来。他们七个人聚在一处想了好一会儿，还是绍英和朱益藩想出了一个理由，他们对溥仪说；
“皇上放心，他们哪能那么无理?按照民国元年袁世凯 当大总统时所签定的大清优待条件来说，皇上本来应当到颐 和园去住，只因为民国政府不让迁去，所以推延到现在。皇 上对于迁居的事，既然早已逊位，这本是无所谓的事。这次 冯玉祥又来逼宫，不过时间太仓促，宫中所有的东西，原是 大清爱新觉罗氏的私产， .应归大清皇上所有，不能让冯玉祥拿去。”
溥仪听罢连连点头，非常同意这个意见，这时他似乎也有了点精神，便对绍英说：
“你去告诉鹿钟麟，让他约定日期，咱们清室自迁，物 件不予点交。”
绍英领旨，来到神武门外的营房去见鹿钟麟。溥仪、婉 容、文绣三个人心惊肉跳地坐在储秀宫里，象热锅上的蚂蚁 般等着绍英回来。绍英去了两个钟头还没回来，那时天已近 午，他们心急如焚，也顾不得“传膳”吃饭了。本来今早起 来，溥仪为了使婉容高兴，已经吩咐太监让“番膳厨房”专 做一顿西餐给爱吃西洋大菜的婉容吃，这时婉容只是用手帕蒙住眼， 一味地哭泣，而他们三人连一点胃口也没有了。
又等了将近一个小时， 一直巴望在门口的文绣，才见绍 英呼哧累喘地进了宫门。她急忙扭过头，向溥仪报告着说； “皇上，绍英大臣回来了。”溥仪这时的神情显得更加紧张。 没过一会儿，绍英提着朝服下摆，走进殿门，只见他一副沮 丧疲倦的样子，手里拿着一纸公文，头上冒着汗珠也顾不得下跪了，便说：
“皇上……皇上，冯玉祥派兵送来了这个， ……说民国要废止优待条件，拿来叫，叫皇上签字 …… ”
文绣看见溥仪从椅子上霍地站起来， 一把把那公文从绍 英的手里夺过去，急切地看着，文绣走到溥仪跟前，见那公 文上用毛笔工楷缮写着《修正清室优待条件》,她一目十行地看着，见那上面写着：
大总统指令
派鹿钟麟、张璧交涉清室优待条件修正事宜，此令。
接着她看见修正优待条件主文共五条，她只概要地记住 了其中的要点：大清宣统帝即日起永远废除皇帝尊号……国 民政府每年补助清室家用五十万元……即日移出官禁……清 室私产归清室完全享有……她看罢之后，又看看溥仪，她觉 得他的神态比刚才反倒安静多了，不象他们原先想象得那么可怕。
绍英见溥仪沉默不语，便着急地结巴着又说了一句：
“按第三条， ……他，他们说限三小时内全部搬出去!……… ”
溥仪听了这话，急得跳起来，直着脖子喊叫： “限三小 时内搬出皇宫，那怎么行?我的财产怎么办?东西搬不了哇，再说端康太妃的灵柩还没下葬，这怎么办?”他急得又在屋里乱转起来。停了一歇，他站在大殿中央吩耐绍英去打电话，赶紧把庄士敦叫来。
没等绍英回答，荣源满头冒汗象个避猫鼠似的插言说：
“电话……线断，断了。”
溥仪怒吼着： “去叫王爷来!”
“出不去了，”宝熙回答着， “外面全把上人了，不放人出去。”
溥仪一挥手： “给我交涉去!告诉他们，我不能马上出宫。”
绍英又匆匆地走了，他们躲在屋里继续等。文绣虽然一 来到储秀宫时也很着急害怕，但她自从溥仪身后看了那纸修 正优待条件后，反而安心了，因为她看到废除皇帝尊号后， 溥仪“与中华民国国民在法律上享有同等一切之权利”,同 时“移出宫禁”, “以后得自由选择住居”,这条件又有什 么不好呢?在她看来，溥仪不再是皇上，做一个合法公民， 她就不再是低婉容一等的妃子了，又可以自由居住，赶快离 开这地狱般禁锢封闭的皇宫深院，那该是多么地好啊!所以 她刚才那种害怕的心情完全化为乌有了。现在她已能安详地 坐在那里，不时劝劝溥仪不要过份着急，只盼着绍英能早点 回来，带来的消息最好是别让她们那么匆忙地搬家，她就心 满意足了。但是婉容却止不住地哭泣，她哭累的时候，就停 下来听听人们商议的事儿。但是她的体力不支，精神也萎靡 不振。半年前她因腹痛头疼，吸鸦片烟上了瘾，这时她的烟 瘾犯了，哈欠连天，鼻涕眼泪一块儿流下来，早有专门伺候这位皇后吸鸦片的太监赵荣升跪在地上给她烧烟泡儿，她躺在左边吸四口，再躺到右边吸四口，八口烟下肚，她又来了精 气神，于是有了力气，就又哭泣起来，她总是边哭，边倚在 溥仪身上，重复着那句话： “哎哟，皇上，往后咱们的日子可怎么过哟!”
绍英离开储秀宫，趣趣趄趄出了神武门，又来到营房， 转达了溥仪罗列的那几件不能马上出宫的理由，和鹿钟麟交 涉。因为两人的意见相去甚远，交涉费时而无结果。鹿钟麟 表示： “如全部迁出，自然不是仓卒之间所能办到的事，可 以允许缓几天，但是皇上必须今天就出宫，不能耽搁。”绍英说： “皇上是绝难马上出宫的。”
鹿钟麟看了看军装上衣里的金壳怀表，给了一个最后的 限定时间： “这是绝不能通融的，我限定今天午后三时必须出宫。”
绍英还要坚持己见，这时鹿钟麟怕他还相持不下，耽搁 时间，便突然转过脸，对他身旁一个全副武装的传令官威武地挥了一下手，发出命令说：
“去叫对面景山上的弟兄们，先不要开炮，事情还在商量，再延长二十分钟再开炮。”
鹿钟麟虚晃的这一招，果然奏效。绍英被这-吓唬，看 没有一点活动气儿，便连跑带踮地回到储秀官，向溥仪报 告，薄仪听后非常害怕。他知道从民国元年起，袁世凯为了 防备他逃跑，就曾在景山这儿派驻过重兵把守，北京政变 后，他明显地感到驻扎的兵士愈益增多。所以他真怕开炮。
文绣也很害怕，婉容吓得反倒不哭了。溥仪见大势如此，只好屈服。他让婉容和文绣赶紧回屋收拾东西，自己回到养心 殿，传谕各宫的内监宫女，收拾个人的东西准备出宫，又让 内务府发给太监每人银元十元，宫女八元，算做遣散费。当 时这个小朝廷里，因为失盗，引起溥仪怀疑曾经遣散过一次 太监，但到被赶出宫的时候，光大小太监就有四百八十多 人，宫女一百多人，宫里当时乱得有如火燎蜂房，出出进 进，哭声喊声，全都乱乱糟糟，闹成一团。宫里各门都把守 着大兵，养心殿里还悬着一份自制的月份牌，上写“宣统十 六年十月初九日”,吓得绍英赶紧让太监把那牌示摘下来，免得让国民军的官兵看见，给溥仪惹出新的麻烦。
文绣和婉容回到自己屋里，感到异常心乱，那么些贵重 的东西，简直不知从哪儿收拾才好，这么短时间，到底拿什 么好?真是心乱如麻。文绣的东西比婉容少，先自收拾些首 饰、珠宝细软，进行得还算有点次序。只是华香蒲收拾好一个小包来见她，跟她辞行，才使她落泪不止。
香蒲拉着她的手，给她跪下磕个头，呜鸣咽咽地说；
“淑妃娘娘，从今往后我再也伺候不着您了，不知道您 这一被赶出去，日子怎么过，要是还跟皇上娘娘在一块儿， 您千万要多加小心，遇事要多长俩心眼儿，别逆着他们，又 该给您气受了，往后我不在您跟前，没有人再劝慰您，您白己可千万往宽里想，别憋囚坏身子骨儿 …… ”
文绣难过地哭着，把她搀扶起来，又给她几块银元。香 蒲说：“淑妃娘娘待我不错，以后我要还能活着，总会打听 着您在什么地方，去看您。”因为外面人声鼎沸催得很紧，她俩便难舍难离地分手了。
婉容回到屋里，进展得很慢，她从来也没干过这些杂 事，现在又加上心慌意乱，更不知从何下手。她平常因为心 情郁闷，常打宫女，到了这时，全自己忙着收拾东西挟着小 包走了，没人再管她，她更是东抓一把，西挠一把，不知到底该收拾什么好了。
溥仪也不比她强。他回到养心殿，看着那些他因大婚新 置买的西式家具，各种摆设，还有那些从东安市场买来的最 讲究的外国儿童玩具，真是舍不得。这些东西他非要都带走不可。
最麻烦的是瑜、增两位皇太妃，她俩听到这个逼宫的消 息后，豁出老命，就是不出宫。这两位老太婆，她们留恋皇 宫不肯走，实际上是为着舍不得那些金银财宝和珍贵文物。 她们让绍英传话说：“太极、重华两官。就是我们死的处 所。倘要强行动武，只有跳井一死了之。”并且还声明“已经开始绝食滴水不进了”。
鹿钟麟没听这一套，仍叫人敦促溥仪，让他跟两位皇 太妃一起出官，可是这两位皇太妃舍命不舍财，决心以死来要挟，对出宫的通牒，置之不理。
事已至此，溥仪不得不再召开第二次“御前会议”。这 宫里的最后一次会议，开得很不景气，溥仪眼前除了王爷载 沣、宝熙和绍英，就有朱益藩和耆龄了，因为溥仪的岳父， 那位“荣恩公”,一听鹿钟麟要开炮，早吓得溜出大殿，藏 到御花园的树丛里再也不敢露面了。这次会议商量的是溥仪 出宫到底往哪儿搬的问题。载沣光会慌乱地在屋里走来走去，说不出半句整话；而几位老臣不达时务地仍旧要求维持原先“优待条件”上所写的“移居颐和园”。薄仪急得跺着 脚说，“冯玉祥已带领军队驻扎了颐和园”。听到这消息，大伙儿又慌了一阵神儿，最后才议决先去醇王府暂时存身。
做出这个决定， “御前会议”总算结束了。几位大臣又 陪着溥仪重回储秀官。这时文绣也已从重华官来到，守着一只小箱，只等一块儿出发。
储秀宫里，充满了悲凉气氛，到处是那么凌乱不堪，那 时西斜的夕阳，投影到高大阴暗的殿堂之中，照射着靠窗长 条几案上果盘里溥仪和婉容吃剩的苹果。溥仪婉容和文绣又 向这宫殿的陈设投了最后一瞥，来到庭院，见那两廊上陈列 着几十盆盛开的千姿百态名贵品种的各色菊花，他们三人都 不约而同地站了下来。溥仪和婉容突然泪流满面，感到割肉 剜心般地难舍难离。文绣想到这两年在这里受到的精神刺 激、青春的消耗、物资的享受和见到的皇家世面，也倍感悲 伤。他们都流着泪，环顾一座座的宫殿，终于慢慢地一步一 步地穿过重重官院，颓丧地走了出去。永别了这座满清王朝占据了二百六十八年的宫廷。
神武门外，在森严的军警戒备下，汉白玉的石头路面 上，停着五辆汽车。鹿钟麟全副戎装，腰挎佩刀，早已等在那 里。见溥仪、皇后、皇妃他们带着十七名随从从宫门出来， 并没和任何人打招呼，便上了第一辆开路汽车，溥仪坐第二 辆，文绣和婉容坐第三辆，大臣王爷坐了四五辆，那随从跟 着护驾的军警，分乘两辆大敞车，浩浩荡荡，狼烟滚滚地开向醇王府。
这时正是一九二四年十一月五日的下午四点十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