醇王府座落在什刹海,因为它在皇官之北,也许又因为 它原是光绪皇帝和溥仪出生家庭的缘故吧,皇宫里的人都称醇王府为北府。
这五辆汽车又两辆卡车, 一字长蛇沿途急驰,驶过地安 门大街,拐过鼓楼,很快便来到北府。时近黄昏,只见北府 有一对大石狮的阿斯门外,军警林立,布满手持长短枪支和 背着大刀片的士兵,如临大敌,严阵以待。溥仪的脸色由焦 黄变成铁青,用那鼓溜溜的眼睛看见身穿灰布军装的军警, 露出胆怯害怕的样子。文绣没见过这种阵势,心里也极害 怕,但她必须勉强挣扎着,还要搀扶着已犯了大烟瘾又吓成 一滩泥似的婉容。这一行人等,乘车来到阿斯门前。车刚停 稳,从头一辆汽车上第一个跳下来的是鹿钟麟,然后依次下 车。溥仪在最后下车。他刚一走出车门,鹿钟麟便走过来, 以军人的姿态和他打招呼。溥仪这时的心情非常紧张,他 抬起眼皮怵怵怛怛地望着鹿钟麟。这是被赶出宫的皇帝,第 一次亲眼面见这位北京警备总司令。鹿钟麟的态度显得格外和蔼,红润的脸上带着笑容,他正步走到溥仪面前,先伸出手来,和他握了握。薄仪见这位武官如此平易近人,刚才的 紧张心绪已缓和了许多。因为婉容四肢无力,走得很慢,搀 扶着她的文绣,正好听见留在后面的鹿钟麟和溥仪进行的简短对话:
“溥仪先生,你今后是还打算做皇帝,还是要当个平民 ? ”
“我愿意从今天起就当个平民。”
“好,那么我就保护你。现在既是中华民国,同时又有 个皇帝称号是不合理的,今后应该以公民的身分好好为国效力。”
“……当皇帝并不自由,现在我可得到自由了。”
“好,回头见,你先在北府亲王家歇息,细则容后详谈。”
北府门前戒备森严,冯玉祥部穿灰色军装的士兵, 一见 鹿钟麟,起劲地喊着“立正,敬礼”!鹿钟麟边还礼,边 随在溥仪身旁,走进阿斯门,穿过院落,走上汉白玉的丹墀,来到醇亲王府的正厅“树滋堂”。
落在后面的文绣和婉容,由北府当差的仆役引路,穿过 仍有军队把守的二门,被带到太夫人溥仪祖母刘佳氏的内院 房里歇息。婉容一进屋,就赶紧躺在床上。吓得再也动弹不 得,嚷着浑身酸疼,流着鼻涕眼泪。文绣见状十分可怜,便 吩咐传此次离宫时特意带来的那个专给皇后烧烟泡儿的太监 赵荣升进内院,伺候婉容抽烟。文绣遵循老礼,给太夫人按 家规请安。她现在的心情已经平静,又加上进府时看到民国的武官态度和蔼可亲,听见他们的对话语气平和,溥仪说出愿当自由国民的话,不仅使她为他的安全不再悬心,而且使 她内心非常高兴。她再一次感到也许这一次出宫倒彻底免去 了后妃的尊卑,宫闱的寂宽,可以象常人那样过生活了,她感到对她来说,或许会因祸得福,也未可知。
但是事情并不象文绣想得那么简单。整座王府每道门都 把守着大兵,王府里的人,任何人都不得随便走动和自由来 去,本来文绣很想到前边“树滋堂”去见见溥仪和载沣王 爷,好打听打听消息,但是隔着好几道警岗,又想派人去前 庭打听一下消息,派去的人原封被挡回来,她开始时那么乐 观的情绪现在又有些低落阴沉下去。整座玉府由于军警林立, 如临大敌,这时仍然陷于一片惊慌恐怖之中。文绣跟所有的人一样,都在为溥仪的安危担心。
“树滋堂”里更是异常沉闷,王爷紧张得说不出一句整 话,他害怕得坐立不住,只是象撞笼的鸟儿,在屋里来回走 来走去;搅扰得溥仪不但不能安静,反而更增加了他的恐 慌。他闹不清他目前的处境危险性有多大。 一到北府,他感 到如入虎口一般可怕,所有的联系都中断了,使他听不到任 何一点信息。在出宫的那一时刻,溥仪也曾偷着密派太监给 他的“股肱重臣”捎信,叫他们千方百计地设法营救他脱离 国民军的掌握,可是这些大臣们除了绍英一个人之外,谁也 找不着。 一听鹿钟麟要在景山开炮就躲到御花园的荣源, 一 直没敢露面;耆龄回宫去搬移溥仪的衣物,处理宫监、宫女 的问题;宝熙去照顾赖着死也不肯出宫的两位太妃了。偌大 的书房只剩下溥仪、王爷和绍英三个人,愁眉不展地缩在椅子里。溥仪曾让王爷打电话,但电话线也断了,溥仪干着急也打不出一个电话去。他所担心的是,他闹不清这种可怕的 软禁状态要持续多久。这时他光是担心自己的安危,顾不上 再想文绣和婉容到底怎样了。出宫后的溥仪和溥杰、溥佳三 个人就在这种紧张的气氛中,夜晚挤在“树滋堂”里的板铺 上,度日如年地过了三天。自然婉容和文绣也是挤在太夫人刘佳氏的房间里度过的。
好容易熬到了十一月八日,中午时分,国民军派来一名全副武装的副官,到“树滋堂”下通知说:
“有人要见你们,现在随我去。”
溥仪、王爷和溥佳、溥杰立刻站起身,随着副官来到载 沣日常会客休息之所的“大书房”,一进门见载涛、载泽还 有突然冒出来的荣源等,从“大书房”的墙角落里站起来。 三个人一同见了亲人,溥仪的心情也稍微安定了一些,这时 才知道鹿钟麟要来和溥仪会谈清室优待条件和眼下急需处 理的问题。鹿钟麟方面提出的两个问题, 一是关于溥仪皇帝 玉玺和历代玉玺收归公有的问题; 一个是皇室私产与公产的 问题。这两个问题谈了许久,才决定会谈双方代表到交泰殿去 检收,最后鹿钟麟征求溥仪还有什么要求要提时,还是由对外办事有些经验的内务府大臣载涛抢先代替溥仪提了七条。
他说,“第一,溥仪先生自到北府后,他和溥杰、溥佳三个人 住在一间屋里,实在感到不便,使他得不到休息,可否移到 一所较大的房子居住?第二,可否把屋门外的岗哨撤去,并 许可溥仪先生到他祖母院里看看去?第三,溥仪先生来到北 府已然四天,不但衣服没有换的,就连卧具、漱盥用具等物一概皆无,可否派人到官内取出?第四,可否许可找回几名外随侍(裁撤太监后,所雇的男佣人)和厨役,以便照顾溥 仪先生的日常生活?第五,可否允许我们本族人和师傅们到 北府与溥仪先生见面?第六,溥仪先生出宫时,身上未带出 现款来,可否由内务府所存款项中暂拨一部分使用?第七, 三天以来,由于禁止一切人等出入府门,以致厨役无法到外 边购办米面蔬菜等等用品,因而府内人等吃饭已大感困 难。”最后载涛还提了两点附加条件,他继续用委婉的语气 说: “还有一点小问题,也请国民军方面考虑,那就是我们 几个外来的人,也三天没有出府换换衣服或到家看看了,可 否准许我们和府内厨役自由出入?最后,我们恳请鹿总司令 和张总监对两位太妃迁出宫外的问题不要操之过急,因为她 们在宫内已经住了几十年了, 一旦迁出,自然有些难舍,而 且她们又都是年老体弱的妇人,最好先在外边把房子找妥,再让她们迁出才好。”
鹿钟麟听罢载涛的话,便看一下坐在他身旁的张壁说: “好吧,会谈暂时到此结束,关于所提问题,容我回去研究 后再作答复。”他说罢和张璧一起从大书桌旁站起身,刚要 辞出,这时一直神情紧张,圆瞪双眼的荣源,也从桌角一边 站起身,指着鹿钟麟和张璧突然大声地吼叫着;指着他俩的鼻子尖喊道:
“你们这群……你们这样做事,实在太欺负人了!”
荣源这话一出口,把王公和溥仪都吓得目瞪口呆了。熟 悉这位国丈“承恩公”的人,都发现他平素有时疯疯癫癫, 就患有轻微的精神病,谁也没想到,他在这个要命的节骨眼儿由于精神过度紧张会说出这句大失体统的疯话来。每个人的脸色都变得煞白,害怕得好象心里敲着小鼓。
幸好表情严肃的鹿钟麟并没在意,他只是微露笑容,没 说一句话, 一笑置之。跟在他身后的总监张璧,却板起面孔,非常郑重地说:
“请荣先生冷静一些吧,这是没有办法的,来日方长,我们以后还要见面,不要着急。”
屋里静得使人窒息,本来是很融洽的会谈,这时便在这种惴惴不安与十分尴尬的气氛中结束了。
他们把鹿钟麟与张璧送走之后,都陷入了深沉的忧虑之 中,唯恐会由于荣源的这段不和谐的冒调小插曲,影响会谈大局,节外生枝。
鹿、张走后,惹下大祸的荣源,还没有平静下来,他象 畜栏里没有驯顺的野兽那样,在大书房里东蹿西蹿,瞪着两 只目光发直的大眼,嘴里嘟嘟囔囔,来回来去走个不停。由 于荣源的“轨外行动”,本来就胆小怕事的王爷载沣,变得 也更加紧张害怕,他仍旧不能安静地坐下来,也象荣源那样 在大书房里来回踱步。不过他转圈圈的速度比较慢,他俩的 行动看来颇有些滑稽,就象大书房墙上挂着的那座壁钟上的长短针、快慢针的走动一样。
对于荣源的行为,溥仪既担心又很气愤,他把载涛和载 泽叫到一边,商量对策,他们一致认为,为了安全和妥善起 见,今后决不能再让荣源参加会谈。他悻悻地离开王府,随后就派人把他送进德国医院治精神病去了。
溥仪处理完这件事,和他的侍读溥杰溥佳又重新回到“树滋堂”。他们心怀余悸,还在研究和分析荣源的那段插曲会不会招致什么特殊的危险。大家都认为根据警备总司令 的态度不致发生什么意外,有了这一好的估计, 一切都似乎 缓和了。这时溥仪又开起玩笑来,他模仿着他老丈人荣源的 滑稽样子,又重新表演了一次刚才那段插曲,引得几个人都笑起来,总算冲淡了北府那种沉郁肃杀的气氛。
第二天,也就是九日上午,绍英来到北府,向溥仪和王 爷传达了鹿钟麟对昨天所提出的那几项问题的答复,国民军 方面大体上同意所提的各项,并宣布从今日起即可照办,但 还提了一些注意事项,例如,派人到宫内去取东西,只限于 日常所用的衣服、器具等物,养心殿内的古玩、陈设、木器 一概不许持出;准许溥仪会见外来人,但绝不许外国人来 见;许可内外人自由出入,暂时还不许年轻人出入;两太妃迁出宫外的时间,最迟不许超过二十天……
绍英把这消息一转达完毕,北府上下人人皆大欢喜。虽 然岗警还没有完全撤完,但紧张的空气顿时松弛下来。溥仪 深知那条暂时不让年轻人出入的规定是怕他混出北府,但允 许他在府内自由活动,他也感到非常满意了。就在刚开禁的 同时,双方都各派代表监督着去宫内取东西。临走的时候,溥仪拉住绍英,悄悄地对他说:
“你们务必把‘佛格’给我牵来。”
“瞧。”
提起“佛格”,这是溥仪那条爱犬的名字。这条狼狗, 曾在德国警犬学校毕业,受过严格的训练,是溥仪用重金收 买后,由专人自德国送到北京的。在官里时,它日夜在养心殿守着溥仪,故宫失盗后,溥仪每晚到储秀宫睡觉,“佛格”也带过来陪着婉容一块坐夜值更。有了它,溥仪是很放心 的。现在险恶的形势稍有缓和,溥仪立刻想到了他的“佛格”。
吩咐完这件事之后,溥佳陪着溥仪离开“树滋堂”,一 同走出前院,顺着回廊来到内院去看他祖母刘佳氏和三庶祖 母李佳氏,当然最使溥仪高兴的是在庶祖母的房里见到了婉 容和文绣。婉容见了溥仪, 一半是撒娇, 一半是委屈地嘤嘤 哭起来。她在荣公府长这么大,从来还没跟别人住过一间 屋,受过这份罪,所以觉着格外难以忍受,溥仪当着祖母和 文绣的面,不好过分地和她亲热,只是用眼睛直视着她,问 “皇后睡得可安宁?吃得可好?抽烟了没有?”等等。她摇 着头,用绢子捂着脸,连说: “不好,不好,不好!皇上,这份罪什么时候才能受完啊!”
溥仪摇摇头,走到文绣跟前。他以细小微弱的声音问她: “淑妃,你怎么样?”
文绣抬眼看了看他,见他的精神并不比在宫里坏,她有些放心了,她微笑一下说:
“我一切都好。只是这几天太闷,得不到前边一点消 息,也不知道皇上怎样了,现在看到您安然无恙,也就放心了 。 ”
溥仪对文绣经此事变,态度仍是那么镇定自若,表示嘉 许地微笑了一下。然后他撩起长衫前摆,坐到太师椅上,向 二位祖母和他的妻妾讲起了这两天的经过情况。当然是为了 让她们全都放心,他捡着最好的事情说。太夫人刘佳氏听罢,双手合十,赶紧走到“天地君亲师”的牌位前燃香祷告。溥仪三岁被送进宫时,刘佳氏哭着喊着要“大阿哥”, 难受得死去活来,生了一场大病,想不到十五年后,她又能 重新看见她的“大阿哥”长孙溥仪,所以她对溥仪被赶出皇 宫,反倒是满心高兴的。老太太把他上下看个够,摸摸这摸 摸那,喜得老泪横流。她忘记了君臣之礼,申斥着还在哭泣 的婉容说: “别哭啦!皂上这不是好好儿的吗?红口白牙的别嚎丧,主着不好的!”
刘佳氏从大瓷罐里拿出正明斋的“桂花缸炉”点心和梅 干菜的小芝麻烧饼、糖炒栗子,让溥仪吃。溥仪剥着栗子, 嗑着大果盒里的瓜子,在内院里玩了一晚上。傍晚时绍英从 宫里取回东西,牵着“佛格”回来了,听说溥仪在太夫人屋 里,便也来到内院。溥仪--见,高兴地跳起来,亲热地跟狗 扑在一块儿,那狗几天不见主人,乍一看见,它站起前腿,又是亲,又是舔,绍英却拍着巴掌说:
“皇上,出了点差错。”
溥仪这时才放下狗,急切地问: “什么差错?”
绍英两手侍立,报告着说:
“我们先去取皇后和淑妃的应用物品,还有两位皇太妃 的应用物品,在行李里私自夹带了一些珠翠金宝, 乾 隆 瓷器,还有些名贵书画 …… ”
听到这里溥仪从椅子上跳起来着急地问: “ 翻 出 来啦 ? ”
“没有,”绍英说道,“总算弄出来了。”
“那不挺好吗?挺顺当啊?!”
“是呀,我们想这很顺利,就再带点值钱的好东西吧,可是没想到翻到皇上的大批行李时,检查得却特别严格。结 果偷着掖在行李里的乾隆皇帝最欣赏的王羲之《快雪时晴 帖》和仇十洲的《汉宫春晓图》,在神武门被检查出来扣留了。”
“哎呀!你们怎么干这种事呀!以后再往出弄东西,怕是更难了。”溥仪在屋里急得直打转转。
绍英为了安顿他,又说:
“银子倒是给了。”
“啊?!是吗?”溥仪惊喜地问道。
“这回清宫历代存有的元宝银两,都由咱清室代表和政 府代表共同监视过秤,造册,共有六千三百三十三斤,折合 十万…千三百二十八两。这些元宝上面,都刻着福、禄、 寿、喜的字样,每个都有十来斤重,双方商议,除每样少留 一些当陈列品用以外,其余全部发还,送到咱指定的盐业银行保存。”
溥仪听了这个消息,非常高兴,他当即命令大臣宝熙从 这些银子里提取一千两,赏给押运银子的一百多名士兵。可 是没过一个时辰,宝熙匆促回北府向溥仪禀报说: “鹿钟麟说什么也不接受,奴才只好决定算了。”
就在那一天,清宫的全部藏银十万多两,用好几辆大 车, …百多名士兵平安无误地武装押运到盐业银行的保险金 库储存起来,本来被赶出宫已一文不名的溥仪,这时又变成 了一个自由民的百万富翁了。那一天到了傍晚,他从宝熙大 臣嘴里得到银子平安入库的消息,他的忧愁几平全都消退,乐得顿时手舞足蹈,还高兴地扯开噪子唱了几口京戏:“我本是浅水龙,被困在沙滩……”那一晚他没象在宫中那样独 自在养心毁“传膳”,而是和他的两位祖母和一妻一妾吃了 一顿又可口又热乎的什锦锅子的晚饭。饭后,他打着饱嗝 儿,剔着牙签儿,又和婉容、文绣说了一会儿闲话儿,便牵着 他那只饱餐了一方鲜嫩牛肉的“佛格”,跑回“树滋堂”过夜去了。
经过了几日的惊吓,溥仪回到“树滋堂”精神一放讼, 又有“佛格”守着,立刻就呼呼地沉入梦乡。 一觉醒来,天光已是大亮。
这一天——十日的清晨,撤了一些岗警,门禁明显地放 宽了一些,又过了六七天,到了十七日,驻守府门的冯军已 全部撤离,改由鹿钟麟的警察和保安队来接替换防,门禁也 更加放宽,特别使溥仪和北府的人高兴的是,年轻人也可以 自由出入了,往来的信电,既不检查也不扣留。军警站岗只 是一般值勤,徒有形式而已。自大清立朝以来,北府还是第 一次遭此突变,因为经历了十二天的政变禁锢,吓得魂飞魄 散的人们,现在反倒觉得真是无比的轻松和非常坦然了。北府的人个个无不欢天喜地,额首称庆。
就这样平安无事地又过了四天,到十一月二十一日, 一 直在皇宫以死相威胁的两位皇太妃敬懿和荣惠,听说民国政 府发还了清室的全部存银,每人便向薄仪要了一万元,搬出 皇宫到麒麟碑胡同为她们新买下的一所房子去住了。到此,溥 仪和他的全部皇室便都永远地离开了那座辉煌雄伟无比巨大的宫殿。
溥仪的心境,在这十几天里,变化很大。他时而觉着逃出国民军禁铟后的轻松白由,但时而又觉着他仍在图圄之中的 惶惶不安;他时而觉得离开皇宫后的获得自由的可贵,可时而 又觉得他失去皇帝王位的莫名空虚,而这后一种情绪常常象 有一只小耗子般咬噬着他的心。好象是他从天上掉到地下,感 到一种失落人间,所以终日坐卧不宁,十分苦闷,除了跟那些 大臣密商逃出北府之策,便整天跟婉容和文绣呆在一起。过去 在官中婉容与文绣之间那些无谓的鸡毛蒜皮的争吵,这时都 在“皇上蒙尘”的大氛围里消失了。北府没有深宫大院,不象出 宫前,整天都由婉容陪着溥仪玩,溥仪为了避免婉容的吃醋和 唠叨,便有意的同避文绣,形成厚婉容而薄文绣的局面,现在 存身北府,失掉了皇宫的那个环境,这个界限无形中倒被打破 了。共同的命运又使他们三个人的关系变得和谐了。他们坐在 一起,谈的都是宫中的金银财宝,银子发还之后,他们三人 全都那么快乐,在微笑中又计议着宫中剩下的财宝, 一块儿叨 念着, 一块儿想办法,同时他们三个人都以同样的注意力,关 注着北府以外的政局变化,国际风云。溥仪差不多每晚都把 他接触的人、商谈的事、与外界的交涉,清宫的情形,凡有 所闻,必在晚饭后和婉容及文绣述说一遍。婉容听了不再哭 泣,大烟也抽得少了一些,而文绣却总是能在这纷纭的事件 中,找一两件她熟悉的,出些主意,拿些主张,这使溥仪感 到她虽是女流之辈,却很有点“韬略”,他觉得跟她谈话很 有帮助,也很有意思,所以他和文绣的关系和感情,又和好如初,几乎又恢复到她进宫的头一年那一时期的状况了。
文绣进宫后,非经溥仪的“恩准”,是不能随便“省亲”的,因此入宫两年也没有回过一次娘家。她倒是在去年八月,随着溥仪到婉容娘家的“荣公府”去过,况且婉容 的父亲荣源既是任命为内务府大臣、封为“承恩公”,经常 可以随意出入宫禁,父女见面的机会很多。可是文绣就不同 了。那穷困的寡母怎能随便入宫?但是自搬到北府,蒋氏所 住的大翔凤胡同离着醇王府很近,只是一个后海之隔。 一个 在南沿, 一个在北沿,遥相对应, 一袋烟的工夫就到。文绣 实在想念母亲,提出想回家看看,还真的得到溥仪的准许。 文绣自己单身回过两次娘家。每次从娘家回来,都和溥仪叙 述一番所见所闻的新鲜事儿,上至民间对政治、军辜的各种 谣传和消息,小至鼓楼后门大街一带市井的热闹繁器景况, 甚至邻里街坊对皇室动态的传闻,都一一向溥仪详为表述,这使溥仪不仅很感兴趣,而且也极想出去亲眼一睹为快。
这一天,天明气清,阳光璀灿,虽是冬季,格外温暖。
溥仪忽然心血来涧,笑嘻嘻地对文绣说:
“听说你娘家离这不远,我想去看一看你母亲。”
文绣听了溥仪这话,真想不到这位穷途末路的皇帝会屈 尊去看一个妃子的母亲,这不仅使文绣欣喜若狂,简直是有 点受宠若惊了,她直愣愣地睁着大眼,微张着嘴唇,有半晌 才又乐得拍起手巴掌,那欢腾喜悦的样子,俨然象一个初次获 得压岁钱的小女孩,溥仪看她那由于意想不到而显露的愉快 神态,没有责怪她的“失态之罪”,见她将信将疑,又重复说了一遍:
“淑妃,你带我去吧,好吗?”
“好,好!我这就换换衣服。”她喜欢得有点慌神。
“传……”他刚要说“传旨太监,”又改了口气, “叫随侍来,我要准备点见面礼。”
“还要请示一下他;吧?”文绣所说的“他们”,自然指的是鹿钟麟派驻的门卫警官。
溥仪听了这句提示的话,皱起眉头,浅黄的面颊上浮起 愠怒,他挥起一只拳头,敲在茶几上,把盖碗敲震得叮当响,低声地说:
“好一个民国,把朕管制成这样,如此可怜,出趟门还要请示他们!”
文绣深恐这扫了溥仪的兴,影响到她不能回娘家,便用温柔劝慰的口气说:
“皇上息怒,容奴才找人跟他们去说。”
溥仪不过是在他惊魂未定的时候,当着这些宫里人,使 使性子,耍耍余威,背地里发发牢骚,骂几句闲话罢了,他 气乎乎地坐在太师椅上,摆摆手,示意让文绣传太监随侍去向门卫队长报告,交涉出门的事情。
文绣去了约一个小时,脸上浮着笑容回来,给溥仪带来 好消息:警备司令部卫队排长,不但慨然应允可以外出,而且 还给派了汽车,拨了保卫马弁。溥仪顿时面现喜色,高兴得甚至象个大孩子那样。
他高兴是有理由的,因为自从他被逼出宫,搬进北府, 他就被那些倚靠他做大树栖身为宦的王公大臣包围起来。北 府比门禁森严的皇宫深宅大院方便得多。这些人不仅给他带 来各种千奇百怪的传闻,还向他传播各种骇人听闻的种种预 测。奏表、奏章,如雪片飞来,出谋献策者,络绎不绝于门。所有的议论归为一个问题,那就是关于溥仪的人身安全问题。大家越议论、关心溥仪的安全,就越使溥仪失去安全 感,越加恐惧。他凄凄惶惶地感到他眼下是在被军事软禁, 说不定有一天他会失踪,不知去向,生死不明。在他烦闷的 时候,他那年轻一向好玩的脾性,使他想散心,想逛大街, 想出去花钱挥霍,想去尽情地玩乐。想借此丢掉总在脑际荣 绕的恐怖念头。在他来北府和文绣又恢复了当初的感情之 后,心血来潮,甚至是有点恶作剧似的想看一看至今他还未 见过面的老丈母娘是什么样儿。但是另一半的心,却是理智 地、处心积虑地想借此次探望蒋氏,以试探民国对他的态度究竟如何,并且由此做出可否平安出逃的决定。
于是他站起身,拿起丝织的白手套,喜上眉梢,踮一下皮鞋后跟,展眼舒眉,吡着一口白牙问了一句:
“都准备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