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摸过了一小时,有两辆警备总司令部派来的黑色林肯 牌和福特牌小汽车,停在北府门前。这是由内务府大臣绍英 通知守卫王府的卫队排长,通过一条电话专线,直接报告总司令鹿钟麟派来的。
薄仪身穿烟色长袍,黑色的海绒大氅,戴着水獭尖顶皮 帽,围着白丝围巾,戴着金边眼镜,迈着大步,喜气洋洋地 走出北府大门。他和文绣上了头一辆汽车,陪同去的人有王 府卫队的排长本人和两个随身太监,他们都坐在后一辆汽车 上。两辆崭新的轿车, 一前一后,以中等速度穿过车水马龙 的热闹大街,向前驶去。溥仪隔着烟色纱帘,望着充满阳光 的街道,他的心情也顿时象天空那么晴朗。他贪婪地望着繁 华店铺的花梢橱窗和穿梭般自由自在来来往往的行人。文绣 紧挨着他坐在身旁,心情非常激动,这是她第一次做为妃子 和小皇上单独外出。她知道这会惹得爱吃酸醋的婉容不快和 妒嫉,她出门时,婉容正在抽大烟,她虽然烟瘾大发,没顾 上甩什么闲话,可是她的眼色是仇恨的。吓得文绣赶忙退出
太夫人的房间,来到“树滋堂”找溥仪,以致文绣连串亲的新农裳也没有来得及更换。
汽车出了王府的胡同,沿着鼓楼斜插的街道,不一会儿 拐上地安门大街,很快便到了大翔凤胡同。因为内务府大臣 绍英早就派人飞报蒋氏,溥仪要来登门拜亲,所以汽车刚一停 在小门前鸣了两声喇叭,蒋氏率领二女文珊和新雇的一位女 佣早已在门外接风。薄仪下车后,步入门里,穿过狭窄的小院,进入收拾简单的正房。
蒋氏为了迎接皇上,特意穿了一身新衣服:黑缎棉裤, 蓝洋绉棉袄,绑着腿带。她日常因以素食果腹,营养不良, 又因为心惊胆战地害怕,鼻梁上的那几颗浅白麻子,也更显 现出来。她诚惶诚恐两腿发颤地随后走进屋来,见溥仪已在 八仙桌旁坐定,便拿起一张棉垫,非要向溥仪行三跪九叩大礼不可。
溥仪摆一摆手,命太监搀住了蒋氏。溥仪微笑着说:
“免!我也是中华民国的国民一份子,不再是皇上了,不必再行这老礼。”
蒋氏低着头,心用象擂鼓一般发颤,心口窝儿哆嗦得象 一碗凉粉坨儿,虽然制止了她三跪九叩大礼,但她还是请了一个蹲腿安,又磕了三个头。
溥仪说: “坐吧!”
蒋氏哆嗦着说: “谢皇上……”但她站起身,还是不敢坐,站在离薄仪二尺远的地方侧立,连头也不敢抬。
“你身体好吧?”沸仪看到蒋氏如此拘谨,便没话找话地问道。
“谢皇上, ……皇上龙体可安康?”蒋氏低声地说,两手直垂在大腿两侧。
“还好,我和淑妃是来看看你 …… ”
“谢皇上!”她的腿有些发抖。
溥仪微笑着,站起身,再三地给蒋氏让座,文绣在一旁 也提示给母亲: “额娘,皇上让您坐,您就坐吧!”蒋氏望 一望站在溥仪身后女儿递给她的眼色,她才坐在正座旁边茶 几旁的一把杌凳上,欠着半个身子,做出谦卑地半坐姿式。
她的态度既胆怯又谦恭,毕恭毕敬地不敢多说一句话。
这时,溥仪为了打破这沉闷严肃的气氛,便让随从把带 来的见面礼呈上。两个随从恭恭敬敬地把那礼品蹲在八仙桌 上,然后轻手轻脚打开那个黄包袱,立刻就呈现出几样光彩 夺目的礼品。蒋氏偷眼一看,只见有四件绫罗绸缎衣料, 一 对嵌翠企手镯, 一对花青古瓷瓶,还有白花花的一片五百块银元。她紧张而又害怕地憋了一口气,差点昏厥过去。
溥仪指点着八仙桌,露着一口白牙说: “这是我送你的一点见丽礼,请你收下。”
蒋氏又站起身,请着安说: “谢皇上,奴才怎敢受用这些礼品 …… ”
“ 一点小意思,收下吧!不收,就是嫌少了!”
“不,不,不少不少, 一点也不少……”蒋氏的心扑通得象一盏临风的煤油灯,完全语无伦次了。
文绣见额娘吓成这样,看着有点可怜,她的心忽然有一 阵难受,只好帮腔又暗示了母亲几句: “额娘,既是皇上肯 赏给您,这是皇上的一片好意,也是皇上的恩典,您就领情收下吧!”
这一回又是文绣女儿救了她,蒋氏只好又起身请安,说了一串“谢皇上”,连说: “承蒙赐赏,谢皇上恩典 …… ”
溥仪见蒋氏对他如此惶恐,感到他的皇威在“蒙难”后 仍未倒,心里不禁有些踌躇满志,但蒋氏的拘谨谦卑,又使 他感到沉郁无聊,多少有些扫兴。溥仪为了打破僵局,主动 说了一些家常话,蒋氏仍是胆战心惊地一问一答,溥仪再也想不起什么话,便想离去。
十五岁还待字闺中的文珊,已经是地安门一所中学的高 一生,她陪同母亲把溥仪和姐姐接进院里后,便象条小黄鱼 似的躲到那五间正房的小套间里去,但天真的好奇心,驱使 她掀开门帘的一条缝,瞧着小皇上在这边的动静。她第一次 看见溥仪,见他穿着民国以来普通人的衣着,留着上了发蜡 的分头,脸型瘦长而萎黄,也和大街上见着的普通人没有两 样,早已把她头脑里长久以来幻想虚构的“真龙天子”形象 破灭了。她闹不清他有哪点地方会使她的额娘如此害怕和胆 怯。溥仪的微笑,吡着的那口白牙,还有他问得那些家常话 语,都鼓励了她的勇气,为了救援几次要昏晕的母亲,这时 她从躲着的套间里走出来,用一个刚告别童年步入少女时代的中学生姿态,有点俏皮又有点顽皮地问着溥仪:
“你说你不是皇上了,是中华民国的国民一份子,那我叫你姐夫行吗?”
溥仪看见这明眸皓齿的小姑娘,敢在他脸前表现得那么 大胆天真,先是一惊,鼓着那对玻璃球似的眼睛望了她一下,然后才微笑着说:
“行啊,怎么不行?”
蒋氏赶紧请安赔不是: “皇上别见怪,这孩子太不懂 事,没大没小的,”她转向文珊: “还不快给我回屋去,那么大丫头了,不懂个礼法。”
文珊手里扭着一块手绢,倚在门框上不动弹。她那孩气 的举动,反倒把溥仪逗乐了,于是别的人也跟着笑起来,这时屋里一片和谐,反而打破了刚才那阵沉闷呆板的空气。
溥仪在笑声中站起来,准备告辞。
蒋氏深怕小女儿冒犯了皇上,便从杌凳上站起身说:
“皇上还没进茶呢,请您随便用一点点心、茶食、水果吧 。 ”
溥仪已走到屋门,摆一摆手说: “不用了,我要回府去休息了,免送!”
溥仪快步走出屋门,文绣赶紧随在身后,出门上了汽 车。蒋氏赶到门外,垂手侍立,向着汽车深深鞠躬,又忙着 连行几个蹲腿安,直到汽车出了大翔凤胡同,她才回到院里,插上小门,走进屋来。
她站在空寂的屋子中央,看看那冷却的盖碗茶,皇上竟 连一口水也没喝;那靠墙的大条案上摆着的茶食、点心,水 果,是专门从大点心铺和水果店里为溥仪买来的,可是溥仪 连看也没看一 眼, 一动也没动。她的心情有一 点傍徨无 主,忐忑不宁。这是女儿文绣自入宫以来第一次陪着皇上亲 驾归宁省亲,虽然女儿没顾上跟她说上一句知心话,可是看 到皇上能够御驾亲临寒舍,必定是女儿深得皇上的宠爱,这 时她那有点担惊受怕的心,又增添了几分慰藉。蒋氏是忠厚而务实的人,在贫穷和屈辱的生活挣扎中,养成了她谦卑忍让的性格。她转眼又看见八仙桌上皇上馈赐的贵重礼物,心 里暗自估量着她的实际价格,又想到这会帮助她度过多少时 光的艰苦时日,心里充满了喜悦,以致忘记擦掉刚才由于胆战心惊而顺着脸颊、脖颈流下的汗水了。
薄仪坐在车里,把头倚在座垫上,握起文绣的手,笑着说:
“你妈真逗,总是满口皇上皇上的,吓得总不敢抬眼看 我,淑妃,你说,我现在既不穿龙袍,又不戴皇冠,也不坐宝座,还有哪点让人害怕呢?”
文绣知道溥仪喜欢诙谐,心情只要稍好一点,就好开玩 笑,说笑话,有时象个大孩子。她想了想说道:“我额娘虽 说是个汉民,可是自从嫁给我阿玛,处处便以大清的臣民自 居,信奉祖制,完全满化,不管皇上遭受什么磨难,她怎么能不尊您为皇上呢?她是老脑筋,不会改变的。”
“你妈真好。”溥仪高兴地赞扬着说,又紧紧握住文绣的手,亲昵地低声说,“不过,她长得不如你好看。”
文绣尽情地让溥仪把玩着她的手,他这只软绵绵细皮白肉纤长手指的嫩手,对她已非常陌生,起码有一年的时间,她触摸不到了。而今,在一场巨大的逼官灾祸之后,又重新 恢复了他对她的爱抚,文绣激动得眼里含满了泪,透过泪光 她微笑着,望着此刻又变得那么孩气、爱开玩笑的溥仪,声音有点发颤地说:
“皇上现在又看见您的淑妃了,您不知道我有多么高 兴,您幸驾来看我额娘,我心里非常感激。只是我妈见着您有点害怕 …… ”
溥仪把头靠在文绣的肩上,心情很愉悦地说:
“怕什么呀?我又不是老虎。”
“我也有点怕。”文绣试探着说。
“这就怪了,你怕我什么呀?”
“我怕您冷淡我,这一年多,您对我睬也不睬,理也不 理,就好象没有我这么个人似的。您知道吗,皇上,我看着 您赠给我的诗,写给我的信,我偷着哭了多少回啊!”说 着,她的鼻子一酸,含在眼里的那包激动的泪,刷的一下就顺着面颊流了下来。
溥仪看着文绣那么真情,痴爱,又哭得那么伤感,也被 感动了,他伸开臂膀,把颤动着肩头的文绣搂在自己的怀里,象哄小孩似的说:
“好文绣,我的爱卿,你看现在我不是对你又好了吗 ? ”
“可是,您一听皇后的话,就又不跟我好了。”
“别瞎说,这一回我谁的话也不听了。”
“我不要求您对皇后冷淡,只是别不理我,对我公平一点就行了。”
“公平?!”溥仪哈哈笑着,摇摇头, “好,好,以后我一定公平,还不行吗?”
文绣听了溥仪的话,激动的泪水又涌了上来,有几滴热 泪,迸溅到溥仪的面颊上,他受了感动,便随手掏出手绢给 文绣擦泪,把脸贴近她的脸,在她耳畔用劝慰的口吻低声说:
“你放心吧,我今后绝不会再那么冷淡你了,我也绝不会再听一句说你的坏话。”
“那太好了,那我就会感到幸福了。”文绣说着,泪光又点亮了她的眼睛。
溥仪这时欠起身,用手抚摸了一下司机的肩膀,示意让 他把车速放慢一些。此时,本来就开得不快的汽车,正沿着 华灯初上的地安门大街慢慢滑行。大街两侧的店铺是一片灯火辉煌,熙熙攘攘的人们正在遛遛达达地逛着热闹的夜市。
溥仪叫司机把车速放慢,很使文绣感动,她体会出溥仪 希望他俩有机会单独相处,并盼望时间尽量地延长一些,于是她更加偎紧他一些。
“文绣,这一年,我真对不起你,唉,这还不是怕婉容看见总是叨唠个没完没了吗?”
“可是皇上,说不定今天晚上回去她就要叨唠个没完呢?那您就怕了吗?”
“不怕,当然不怕!”溥仪边说边挥动着一只拳头, “皇帝古来就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我宣统才不过是一后 一妃,怎么能厚此薄彼呢?再说,中国一共有二百一十九位 ‘真龙天子’,都按制有权广置后宫佳丽。自古以来,大凡 正宫娘娘都是指定的,有哪个皇帝特别宠爱正宫娘娘的?唐明皇独爱杨贵妃,不是‘三千宠爱在一身’吗?”
文绣停止了流泪,扭过身子,用放光的大眼看着溥仪那 张娇嫩的白脸蛋,她看到他此刻神采飞扬,话语说得诚恳而 亲切,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把这一年的冷遇全都忘得干干净净了。她娇嗔地说:
“皇上说的可是心里话?”
“当然是啦,”海仪唯恐文绣冤屈了他,便抢白着说, “我告诉你吧,文绣,想当初选后时,我并没有选她,我选 的是你呀,可是后来还不是端康皇太妃硬逼着我挑选了她 吗?我跟她是面好心不好,面和心不和,你和她相比,我更爱的是你。”
文绣被溥仪这一席话哄得真是心花怒放,她觉得她失去 的幸福,想不到在溥仪“遭难”的时候又失而复得了,她感到真象是在作梦。
“您说的是真心话?”她梦幻似地问着。
“我跟你打赌。”溥仪说罢,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好象自己的真心被怀疑而感到委屈似的。
“可是皇上,我比不上皇后美丽呀,您到底喜欢我什么呢?”文绣真诚地问着。
“我喜欢你有文采,胸中还有谋略,这是女人少有的, 等我重振祖业,再登宝座时,你对我是有用之才。 ……至于你 俩谁好看,这很难说。李淡雅,桃艳丽,就看喜欢什么了。
俗话说, ‘情人眼里出西施’,依我看,你就比婉容好…… ”
文绣完全陶醉了,她还想再说点知心话,可是速度非常慢的汽车已经停在醇王府门前了。
一看到大门两侧站着的持枪岗兵,溥仪刚才脸上那抹坦 诚的微笑表情立刻就消失了。他的脸拉长,脸色也阴沉下来。
他下了汽车,头也不回,便走上廊庑,朝. “树滋堂”走去。
文绣依然沉浸在幸福的梦境中。但是她不知道,她的幸 福憧憬是多么短暂,更不知道她所有的愿望很快就被未来严酷的现实所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