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局的变幻,越来越改变着溥仪的命运。距离第二次直 奉战争不过两月有余,曾经组织六路大军入关讨伐曹锟、自 任总司令的“东北王”张作霖,又于十一月二十四日率部入 京。这位很想把女儿嫁给溥仪当国丈的大帅,入京的当天, 就把段祺瑞捧上中华民国临时执政的宝座。仅仅在二十三天 前——即十一月一日还和段祺瑞、张作霖联名电请孙中山早 日入京商谈国事的冯玉祥,这时已经失势,他所统帅的国民 军退出了北京城。就在段祺瑞执政的第一天,他干的第一件 事便是下令撤除了醇王府的守门卫士,取消了对溥仪的监 视。由于段祺瑞的亲信秘书长梁鸿志(① 一九三七年后投降日寇,成为汉奸)跟溥仪师傅陈宝琛, 既是同乡,又有师生之谊,陈托梁向段从中转圈,竟致废弃 了冯玉祥北京事变时拟定的修正清室优待条件五大条。这对于溥仪简直是喜从天降。
就在撤岗的那天,溥仪非常高兴,牵着他的两只狗“佛格”和“台格”,走出“树滋堂”,满院子里乱跑,狗也撅着尾巴撒欢儿。解除了门禁,王公大臣和遗老遗少们马上 就象过江之鲫般地涌向北府,个个穿了朝服,做着“还宫复 号”的美梦,前来祝贺皇上“脱险”。不大的书房,又在溥仪 的脸前跪了一大片,这是出宫后第一次对他的朝贺。那一天 不仅前院大厅热闹非凡,就是后院的太夫人和婉容、文绣也 都十分兴奋,她们也换上了满族服装,梳了“两把头”,戴 了红绒花,以示庆贺。她们感到仿佛压在心口上的那块巨石 忽然被搬开了,悬三头顶上的那个炸雷陡然消失了。整个醇王府都充满了有如节日般的喜庆气氛。
这天,黄昏时分,外姓的大臣们刚一散退,王爷就命管家 张文治在大膳房摆好了几桌宴席。席间没有外姓、旁支,这 纯粹是爱新觉罗氏的家宴。又由于是“非常时期”,打破了 祖制和家规,宴席上不仅男人就座,连女人也入了席。虽然 前几天在讨论皇上出走的问题时,文绣发表了有悖于溥仪意 旨的意见,引起了溥仪的震怒,但由于开禁的喜悦,冲淡了 那次的蛆龋。当文绣陪着婉容来到酒席桌前的时候,溥仪甚 至还宽宏大量地冲着文绣微笑了一下,然后便坐在婉容与文 绣之间的座位上,朝大家一挥手,站着的人全都坐了下来,宴会便正式开始了。
溥仪身穿紫缎狐藤长袍,黑缎坎肩,瘦长清秀的脸上泛 着喜气洋洋的光润。这是他自三岁入宫十七年以来第一次重 温家宴的欢庆,他笑着举起酒杯,先自一饮而尽,然后挥舞 着象牙银头筷子,把围在桌旁的人扫视一遭,用教训的口吻说:
“怎么样?应验我的话了吧?我早就向你们宣示过,我是真龙天子,不过眼下是一条被困的龙,正在受灾。等到灾 难一满,我还仍旧要飞上天去。现在不是比前些日子好多了吗 ? ”
全家人以王爷为首,都举起酒杯,为皇上排忧解难干杯。
溥仪的谈兴正浓,他呷下一口沉香酒,接着说:
“我常说,人生在世,都有十苦,谁也免除不了。这是 佛经上说的。除了十苦之外,尘世之间,还有火灾、旱灾、 水灾、瘟灾、兵灾,我现在遭的正是兵灾,如今虽然较前好了一些,但是灾难还没有满。”
“皇上请放心,只要有段执政在位,皇上的灾难很快就 满了。”王爷赶忙举起酒杯说道,这是他自十一月五日以来,脸上第一次有了笑模样。
家宴到九点在一片热烈的祝福中结束。溥仪甚至当着亲 王的面,还跟婉容和文绣依次碰了杯。文绣看溥仪笑容可 掬, “龙颜大悦”,知道皇上没有记恨她,她一方面庆幸, - 方面心里很受感动。王爷全家人也因为皇上没再对这个不懂 事的小妃子敢于顶撞冒犯圣上而继续遭到冷落,也都非常高兴。
家宴散后,溥仪随着婉容和文绣兴冲冲地过到后院,和 从小就疼爱他的老祖母刘佳氏玩了一会儿“顶牛”牌,又余 兴未尽地跟婉容和文绣边聊天边玩“推牌九”,到后来又拿 出《玉匣记》,对照着那上面的阴阳字背摇着老钱算了好一 会儿卦,直到摇出了“上上大吉”卦,他才乐滋滋地罢了手。婉容后来犯了大烟瘾,哈欠连天地光想睡觉,便自己退到小套间的暖阁里去歇息,老夫人刘佳氏也倚在被罗上点头 晃脑地冲起盹来,只有文绣陪着溥仪坐着。由于上次的意见 惹恼了溥仪,文绣的记忆犹存,实在心有余悸,有点发怵,不 敢再随便说话。心里还在暗自欣喜的溥仪,看看周围没有人,便拉起文绣的手,低声地说;
“爱卿,如果现在在宫里,我一定留在重华宫过夜,唉, 现在把我赶出来,连个住处也没有,囚在北府这个憋闷的地方,真让我心里不痛快!”
文绣睁着惊异的大眼,打量着溥仪那张年轻孩子的脸 庞。他现在露着一对笑眼,那么愉悦地望着文绣,好象他们 之间从来就没发生过住冷宫和意见分歧似的。但是文绣深知 他的脾气,既好多疑又喜怒无常,所以她只是笑着不答话,唯 恐她不知哪句话不对他的心思,引得他翻脸,破坏眼前亲昵和谐的气氛。
“前些日子,大兵把着门,我心里真受不了,现在可好 了,你等着吧,文绣,有段祺瑞执政,说不定我们很快就又 回到皇宫了,还要恢复我大清帝号,到那一天,我一定常在 重华宫里呆着。怎么,你不信吗?”溥仪一手托着文绣的脸 蛋,笑着问她, “噢,你怎么不说话?还是为我那天申斥了你生我的气吗?”
“不,不是,皇上。我看皇上今天这么高兴,心里也非 常喜欢,皇上这些天来难得这么龙颜大悦,所以我正聚精会神地听着皇上说话儿呢。”
溥仪听了文绣这番言不由衷的话,更加兴奋,他伸过手,用胳膊挽过文绣的脖颈,把她搂在怀里,又滔滔不绝地说:
“这些天,我最不满意王爷,他除了胆小怕事,结结巴 巴,就是监视我和大臣的会面、议事,什么大事儿也解决不 了。我真有点恨他,恨不得立该逃出这座北府的大门。唉,有 一天我逃出去,是为了不守着王爷,去成全大事,你可要跟 着我,日后, 一旦我东山再起,我会重用你。你一定会成为我恢复大清,重登宝座的掌玺夫人。”
文绣莞尔一笑: “我先谢谢皇上了,我不敢那么高攀,我只盼您日后对我别冷淡就知足了。”
他们卿卿我我说得兴趣正浓,婉容忽然从门里走了出 来。她刚好睡醒了一觉儿,见外屋还掌着灯,知道溥仪还没 走,便想察看一下虚实。她睡眼惺忪,披散着长发,穿着粉 色软缎的睡袍,跟着拖鞋,站到堂屋门槛里面, 一看溥仪跟 文绣那么亲热地搂着,交头接耳低声说着悄悄话儿;便醋海生波,卡着腰说:
“皇上跟淑妃好亲热呀!您在重华宫我看不见,眼不见 心不乱,也就罢了,现在皇上蒙难,连个龙宫也没了,都 因在这么一间屋子里,您竟当着姆们的面儿这样,这不是往我眼里揉沙子,戳棒棰吗?可让我怎么忍受啊!”
她说罢就要发疯撒泼,吓得溥仪赶紧把胳膊从文绣的脖 子底下抽出来,站起身就往屋外走。逃跑速度之快,好象一 只偷嘴的猫。过去在官里他就是惹不起这位皇后的啰嗦叨 烦,现在在北府他就更怕一筹了,因为官里深邃,婉容嚷闹 也没别人听见,可眼下一嚷嚷,会让整个北府都知道,所以他只有逃之夭夭,而且逃得越快越好。
婉容见溥仪走了,她那一腔气愤,便全撒在文绣身上。她先是墩茶壶、摔茶碗,然后又鼻子里出怪腔,甩闲话地 说:
“哼,爱莲女士,你可真会哄着皇上玩呀!怪不得你刚进宫那咱,皇上就总是恋恋不舍地留在重华宫呢!”
文绣很想忍气吞声,可是她的性格却不容她这样做,她也耍起了舌枪唇剑:
“娘娘自然比我胜一筹,所以宫中的后一年,皇上只留 在储秀官,而不敢踩我的门边,娘娘总是比我强,你有阔娘 家,你有好阿玛,才免了我,当了娘娘,你看,皇上见了 你,吓成了什么样儿,竟一溜烟儿跑了,还不是证明你娘娘厉害?”
太夫人在屋里眯缝着眼,并没睡实,听见了这一对后妃 的争吵。按老祖制,妃子不能跟正宫娘娘顶嘴,可是太夫人又不太喜欢这位抽鸦片的娘娘,所以她在屋里喊了一声;
“深更半夜的,不睡觉吵个什么劲儿?今天是喜庆的日子,别冲了皇上的运气!”
堂屋,婉容和文绣都不敢再言语了。
薄仪从祖母这里逃出去, 一会儿就把这事儿忘到脖子后 头了。他心里本来还有点别扭,正当他跟文绣充满柔情密意 重修旧好的时刻,婉容的出现真使他感到大煞风景。可是他 又实在惹不起这位吃醋精,真怕她叨喽起来没完没了,只好 逃之天夭。现在他回到前院,大厅里只有几个贴身随从坐在 椅子上冲盹儿打瞌睡,王爷已经回屋休息了,院里除了几盘上过桐油的大灯笼在回廊上慢悠悠地摇晃着灯光外, 一切都是那么寂寥。他此刻心里说不上是苍凉还是喜悦,只是感到 这长夜凄冷难熬。忽然他心血来潮,把随从们都喊醒,说一句:
“来,陪我‘押宝’!”
随从们立刻醒过盹来,把宝盒子捧出。这宝盒是溥仪在 宫中玩的,在国民军武装检查和押运的情况下,也没忘了把它夹在行李里从官中带出来。
大家围坐在方桌旁,押宝开始了。这时免去了宫中的礼 法,也不分皇帝和太监。溥仪照例拿出许多银元。又象他 在宫中腊月三十晚上守岁时那样。那时他只是为了取乐欢度 长夜,不在乎输赢,这时候也是如此。不过此时的北府,比 不上皇宫热闹。那时多处都要掌灯,他住的养心殿还要张灯结彩。火树银花,灯火通明,经夜不熄。
薄仪沉浸在北府解禁的欢快中,根本没看出这几个随从 合夥在赢他的钱。他时而望望窗外黑沉沉的夜空,心里高兴地闪着一个念头:
“有段执政,我‘还宫复号’,指日可待!”
他只顾高兴,根本就不知道后院婉容和文绣为了得到他的宠爱,曾经吵过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