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书名:淑妃文绣的一生 作者:柳溪 本章字数:11451字 发布时间:2024-06-29

自大年初一那次冲突以后,由于伤心过重,文绣精神受 了很大刺激,她整天没精打彩,除了头疼昏睡以外,全打不 起精神来。在她没有到御膳房吃饭的那两天,溥仪和婉容不 但从来也没问起过她,还在那几开起了留声机,用音乐来助 餐。文绣听着一阵阵传来的婉容的莺声燕语,心里更充满了

哀伤。

这情况一直持续了九天,因为二月五日是溥仪的生辰, 她被勒令起来给皇帝过“万寿节”。那一天她虽然比刚挨打 那天情绪上缓解了一些,但是身体却仍旧感到极不舒适,头 是不再象刚哭过那天那样刀剜锯锉似的疼痛了,可是一阵阵 血压低和胸膈胀闷造成的头晕,几乎使她随时都要晕倒。为了 不惹更多的麻烦,不再招来溥仪的打骂,她只好勉强挣扎着起来洗脸,化妆,穿戴首饰,衣服。

那次春节过后,芳泽公使便电召回国述职,外电和国内的 几家大报对他在此时奉召回国,做过种种猜测。说其中最主 要的一项议题内容是为了如何安顿这位逊帝溥仪。但是正当报纸上议论得正热烈的时候,芳泽以闪电的速度又回到了北京。往返东京,只用了两天,回来后接着就为溥仪全力地操办生日。

文绣知道,为了筹办寿诞,八天前使馆的全体人员便马 不停蹄不分昼夜地折腾起来。专门派了十几个人进行筹备采 买物品。芳泽不辞旅途辛劳,还亲临现场指挥布置寿堂。他 命令使馆腾出大小会客室和各个大办公室,精心布置得古香 古色,美伦美奂。连使馆的仆役佣人,也全戴上了满清的红 缨帽。甚至连公使夫人芳泽幸子也亲自督战。其实,自从溥 仪来到使馆那天,特别是经芳泽公使的交涉从北府接来婉容 和文绣,芳泽幸子就担当起照料皇后和皇妃的任务,她的照 料无微不至,她命人给婉容和文绣送来的吃的东西,应有尽 有。不但如此,每隔几天,她还要来看望婉容和文绣一次, 态度谦虚, 一躬到地,总是那么殷勤周到。文绣现在坐在屋 子里,就听见她的声音,她又来了了她伴同着丈夫芳泽公使、参赞和秘书们,跑前跑后,张罗忙个不停。

自从文绣挨打,溥仪对她冷待之后,这是她第一次出现 在公众场合。她看见寿堂布置得琳琅满目,红漆地板上又铺 了豪华地毯。太师椅、屏风,都蒙上了黄缎子。 一片耀眼金  光。文绣进门的时候,溥仪已穿着蓝色花丝葛长袍、黑缎马 褂,和穿了一身绣花红袍的婉容,端坐在蒙了黄缎的太师椅  上,接受着来自天津、上海、广东、福建、内蒙、外蒙的遗  老旧臣跪拜。这些人都留着辫子,穿着袍子马褂,乌鸦鸦地 跪了一片。后来来的人越来越多,连东交民巷其它的各国使  国也派来专人祝寿, 一下子拥来了五六百人。使得日本使馆变得狭小而氤氲,乱乱哄哄,不得不按过去在宫中的秩序,排出班次、领衔,分六班前后朝贺。

文绣杂在人群中,望着神采飘扬的婉容,不再去争她的 地位。她只好忍气吞声地按照规矩,召到寿堂去给溥仪和婉容行三跪九叩大礼。

朝贺之后,溥仪极为激动。他百感交集,立即让大家到 使馆的院里集合,他要发表即席“训诏”。他用几乎是喊嚷 的嗓音说着:“余今年二十岁,年纪甚轻,不足言寿”,然 后说到“照世界大势,皇帝之不能存在,余亦深知”,又说他 当皇上“平日深居大内,无异囚犯”,“不能自由,尤非余 所乐为”。接着又说了一遍他如何研读英文,想去留学深 造,只是“牵掣太多”,是以“不能实行”,最后话锋一 转,就骂起冯玉祥和他的国民军来。说逼他出宫,是“野蛮 举动”, “大失国家之体面”使他受了“凌辱”,指责国民 军不让他带出东西,  “此等举动,恐施之盗贼罪囚,未必如 此苛刻”,污蔑国民军查封清宫,不准往外带东西,不是为 了保存古物,而是别有用心,另有企图。又说民国破坏了 “清室条件”, “破坏之责,首先在国”,最后,他还卖弄 了一手,他已身居使馆,投靠日本,处处事事都让日使出面 向执政府交涉,却还煞有介事地说:  “有人建议劝余运动外 交,出为干涉,余至死不从,余决不能假借外人势力干涉中国内政。 …… ”

文绣边听心里边划着问号。站在院里听训的人,时时发: 出山呼万岁的喊声。到后来有人已激动到跪在地上连磕响头  的份儿。天近晌午,虽然晴朗无云,但仍是春寒料峭,文绣站在还没有发芽的草坪空地上, 一阵阵的感到寒气逼人,几.乎晕厥。幸好讲话完毕,她才得以回到屋中。

晚上人们走散后,文绣听见芳泽公使又单独来到溥仪的 会客室,陪他聊天谈心,并密商今后的行动、安排未来的大事。

溥仪仍然没有答理文绣。那些天他已顾不过来这些身边 琐事。因为各报报道了溥仪在日本使馆的做寿情况后,许多 报纸正以严词批驳这件事情,指出这是自皇帝大婚后又一次 在日本卵翼下的“小复辟”。抨击溥仪依靠外人,才得如此 器张跋扈,信口雌黄。这时,  “清室善后委员会”又公布了 一些清查宫内财物时发现的几桩大事:如袁世凯称帝时写在 优待条件上的亲笔跋语;内务府变卖、抵押、外运清宫古物 的文据等等,报纸上还出现了新组成的“反对优待清室大同 盟”指责日本使馆和警告民国当局的通牒。溥仪为了这些愤 怒的舆论,既非常骇怕恐惧,又咬牙切齿地怀恨在心。他整 天除了念经拜佛而外,就是愁眉苦脸地发呆。脾气变得更 坏,文绣一点也不敢招惹他,唯恐他把那一肚子憋气,都撒在她身上。

文绣除了吃饭以外,没人叫她,她绝对不出自己的屋门一步。她几乎整日留在屋里,以看书看报打发口子。

有一天,她刚吃罢早餐回到卧室,她的贴身宫女就给她 送来一份当天出版的《京报》,她打开报纸,看到登着一条 “新闻编译社”的消息,她细细地看下来,品味着那其中的 道理,在揭露日本的肯于收留溥仪企图与阴谋打算时,有这样一段文字:

其极大黑幕,为专养之以俟某省之有何变故,某国 即以强力护送之到彼处,恢复其祖宗往昔之地位名号, 与民国脱离,受某国之保护,第二步再实施与某被合并国家同样之办法 ……

文绣看到这里,大吃一惊。她过去两次劝溥仪,只是以 从历史课本得来的材料,证明日本自甲午之战就是欺负中国 的敌国,劝他不要做为倚靠,可是看了这段译文,她觉得对那黑幕的认识,比她那一般常识性的认识,又深刻了许多。

这篇文章是看到了深层的和未来的东西,很是透彻。她又重 读了一遍这段文字,仔细推敲,她仿佛已在脑际朦胧地勾勒 出遥远未来的一道纱幕。她的心激烈地突突地跳起来。然后 她把目光移到这条新闻的最后,在指出逃往日本使馆时,那 消息说: “其目前之优待,供应一切,情愿破钞,侍从人 员,某国个个皆买其欢心,不知皆已受其牢笼,为将来之机 械也。”看了这一段文字,文绣终于明白,为什么日本使馆 不仅收留溥仪,她和婉容,而且还带来那么一大帮人,祝贺 元旦又做寿的折腾,原来全是为了那个黑幕企图。她看着不 仅心儿狂跳,脸上也“刷”地出了一层冷汗。过去她总以为 日本使馆这种种“友好”与热情的表现,都不过是因为报答 两年前溥仪为了日本关东大地震捐赠了价值三十万美元那么 重的捐款,现在看了这段揭露,她才茅塞顿开,觉得她和溥 仪真是已入了牢笼,必将成为日本实行将来那个黑幕的“机械”,到那时再后悔, 一定是晚了。

她真想再劝谏溥仪一次。她对自己鼓了几次勇气,既然命运把她和溥仪于冥冥中拴在一起,那她能推脱这个诤谏的 责任吗?于是她拿起那张报纸,想让溥仪看看它的内容,再向他指明未来可能发生的有关他们命运的事情。

她走出卧室,来到溥仪的屋门前,刚要推门,又停住 了,里面有外人讲话。 一个溥仪的跟随太监走过来拦住文绣说:

“启禀淑妃娘娘,皇上正在会客。”

文绣问: “谁在里边?”

“是罗振玉和日使馆的池田书记官。”太监低声地说。

文绣停住脚步,侧耳谛听。然后又从钥匙孔朝里看。

溥仪有点垂头丧气,精神也萎靡不振。他长叹了一口气说:

“池田书记官带来了芳泽公使对我的安慰,我非常感 激。现在社会上对我一片责骂声,似此下去,我将如何在中 国生存下去?我的前途又将如何?当我蒙难的时候,谁肯向 我伸出援助之手?是贵国日本!将来谁能帮助我恢复祖业, 也是贵国日本,所以,经我仔细斟酌,我已放弃出∵留学英国的打算了,现在倒很想一定要到贵国日本去留学了。”

坐在溥仪对面的池田,绷紧挺直的身子,显得十分拘 谨,听了溥仪要到日本留学这句话,乐不可支地哈哈大笑起来,他连着用流利的中国话说:

“好极了,好极了,我代表公使,表示非常欢迎!非常欢迎!”

也许是发觉了自己的态度有些放肆,于是池田收敛了脸

上的笑容,沉思了一会儿,才用端庄的口吻,郑重地说:“异日中国之乱,非皇帝陛下不能平定!所以,宜早他去,以就宏图。”

溥仪觉得这池田书记官的话,句句说到他的心坎里,他 连连点头称是。情绪也越来越好,刚才抱怨报纸抨击他时的 苦恼样子,也换成了微笑面容。池田为了讨好和从感情上拉拢这位年轻的逊帝,便露出一脸谦卑的谄笑,讨好着说:

“顺便我也向陛下透露芳泽公使私下的意思,他说,他 之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在陛下蒙难之际容留您,绝非徒以 皇帝往日之余尊,而是视陛下仍为中国将来之共主,中国未 来统一大业的君主,非陛下莫属,这也是为您贺新年祝大寿的直接契机,凡在臣僚,谁不庆幸?”

这几句话好象吃了开胸顺气丸,说得溥仪立刻就欣然大笑起来。

文绣在门外偷听了一会儿,她觉得她不能再拿着那张报 纸闯进门去劝告溥仪了。他不仅不会听,肯定又会惹下一场 祸事。她终于明白,无论是在北府,还是在日本使馆,她都 是孤掌难鸣,没有任何人肯站在她这一面去反对投靠日本。

她轻轻地喟叹了一声,痛苦地又回到她自己的屋里去。

自这天溥仪和池田书记官谈话以后,没过多少日子,在池 田和芳泽几度密商之后,由罗振玉给溥仪捎来了口信儿,说 是日本方面极欢迎溥仪到日本“求学深造”,只是目前出洋 的时机还不成熟,希望他先到天津去做准备;又说使馆这里 狭小,居住和出入活动都极不方便,但是为了保证安全,他建议要住在天津的日本租界地。溥仪在日本使馆,出入不得自由,实在已经住得有点腻味,便欣然同意了池田的建议。

从这以后,文绣看见芳泽几次亲自到溥仪的楼上客厅里 来,谁也不让进去,把站在隔扇外边的太监也打发出去,单 独进行谈话。他们对去天津如何走法,就一连商议了好几 天。有一天晚上溥仪很高兴,把婉容和文绣都叫到大客厅里来,向她们俩宣布了他决定要去天津日本租界的行动计划。

“我考虑这计划很好,”溥仪吐着烟圈,眯笑着眼说 道,“我原先置买下的那所房子,紧挨着涛贝勒,可是因为在英 租界,现在再去住不合适了,怕出点什么差错,所以我已经 派‘南书房行走’朱汝珍到天津日租界去买房子,住到那 儿,有日本兵营保护着,就等于进了保险柜了。再说,我还没 去过天津这座大都市,听说有八国租界,玩的地方挺多,到那儿住住,松散松散,也很不错嘛!”

婉容听了,喜不自禁,她高兴得拍着手说“那是太好了,天津是一座繁华的城市,洋味十足,不 象北京城这么土里土气,当年我跟着阿玛全家就住过天津,

在天津上学,这回上天津,我可以给皇上当向导啦!”

文绣坐在一边沉默着不言语,溥仪看看她,见她还有点气鼓鼓的,便问她:

“文绣,你有什么想法?”

她无精打采地说:  “离开这儿也好,北府已然是回不去了,也只好就到天津去吧!”

婉容瞪了她一眼,用鼻子哼了一下,故意当着溥仪遍示自己跟皇上一个心眼儿,用挑拨的口吻说:

“看你那不酸不凉的样儿!你可别在皇上高兴的时候,又惹皇上不高兴”

文绣不肯示弱地说:“我说什么啦?我不是也表示去天津吗?”

“你说的不痛快,不中听,总象新摘的黄瓜——带刺儿!”

“得啦得啦,又吵!”溥仪申斥着两个人, “ 吵 什 么 呀,可有什么吵劲儿?我这是跟你们商议大事哩!要是总这样吵嘴饶舌,那我以后有什么事也不跟你们商量了。”

婉容笑着撒娇说:  “可别介,皇上,你评评理,是我要 吵嘴的吗?还不是她顶撞我?姆们哪敢跟皇上那样!皇上可别恼,有话跟我说说就行了。”

文绣真想再顶撞她几句,可是怕溥仪生气,发脾气,就忍气吞声地坐在那里不再争竞了。

“好吧,你们全回去收拾东西吧,”溥仪用肯定的命令 口气说道,  “记住,要封锁这个消息,对谁也不能泄露,就是对王爷、溥佳、涛贝勒,也不能吐露一个字儿。”

自这以后,没过几天,  “南书房行走”朱汝珍就返回北 京东交民巷日本公使馆。他向溥仪报告,经多方努力,已在日 租界经过经纪人、房纤子看过几处宅子,结果选中了张彪的张 园。看过图纸,溥仪也表示满意。接着就派了几拨人去收拾 庭院、粉刷房间、布置家具。只等选择适当的机会出走。这 几天溥仪打开《推背图》忙着摇卦占卜,蒋告神佛,保佑他顺利成行。

在等待去津的时候,那几天芳泽公使几乎天天来到小楼和溥仪谈话,文绣虽然闹不清谈话的具体内容,但她却听得见从房间里发出的愉快笑声。有一次芳泽一走,溥仪就兴冲 冲地把婉容和文绣召到客厅去,压抑不住兴奋地向她们宣告:

“啊,芳泽公使刚才来过了,给我带来了好消息。芳泽 公使代表日本裕仁天皇,对我被冯玉祥逼宫,表示关心同 情。同时,天皇还邀请我们三个人到日本去观光。我表示了感谢。”

说这话的时候,文绣看着他的脸,漾起难以抑制的兴奋 笑容,这是溥仪自离开北府到日本使馆少有的欢欣时刻。他 跷着二郎腿,削了一个北山种的苹果,胃口很好地大嚼大咽 着,剩了一个很大的核儿,象投标又象打水漂儿似的朝外屋 那门楣上悬着的一个阴阴卧鱼儿投去。因为投得准,他很得意,在屋里一边踱步, 一边又对婉容和文绣说:

“要说民国的大总统黎元洪、徐世昌和段祺瑞这些人, 过去都是大清的旧官,他们心怀故主,感激对他们的恩典, 还是对我不错。要是总有他们庇护着,我呆在北京也不错。 可是时局这么动荡,军阀混战,主政的首脑,象走马灯似的 轮换,谁知以后又会发展成什么样儿?现在哄嚷着冯玉祥又 要返回北京城,这位‘倒戈将军’有什么准儿呀?冯玉祥这个人太不近人情了,把我逼到了今天1”

二月二十日那天,罗振玉从天津匆忙回到东交民巷日本 使馆,晋见溥仪。他禀报说,张园的房子已经完全收拾停 当,准备完好,可以请皇上立刻去津进驻。又说,特别重要  的是,冯玉祥的国民军正在换防,准备开拔,而沿铁路线上又只有少数的奉军把守,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出走大好机会。溥仪听了这个情报,甚是喜悦,他立刻就走下楼,到前院公使的办公室,亲自去见芳泽公使。

芳泽公使立刻放下急办的公务,把溥仪让进大办公室里 面的套间小客厅,和他举行秘密谈话。溥仪把罗振玉向他报 告的情况如实地向芳泽说了一遍。芳泽边听边在心里打着算 盘。他当初抢先容留溥仪,就是想把溥仪纳入他的掌握之 中,但是现在日本的国际国内环境还没有发展到公开利用溥 仪的地步,上次回国述职,就是专门为了讨论这个问题,既 然溥仪提出离开北京到天津日租界居住,这样,溥仪在表面 上既脱离了日本使馆,而又在日本暗中的监管掌握之中,对 芳泽来说,这真是再好不过了,所以芳泽乐得支起仁丹胡,耸着鼻儿说:

“那太好了,您的安全,我会负完全责任!”

接着他们又商量了好一阵子关于离京出走的技术性问 题。这些问题不到一个小时就全都安排停当, 一切都只等溥 仪这两天求签、摇卦占卜出黄道吉日后,再定究竟哪一天走的日子。

他高高兴兴地回到小楼,在二楼客厅还没坐稳,就把婉容和文绣又招呼来。他笑着说:

“好啦,这一回就全都定规下来了。我这一半天就走。 唉,在我今天被困受难的时候,日本人雪里送炭,把我救出 了险地,这一回又把我送到更保险的地方去,真是不易呀!  这一回幸好有郑孝胥和罗振玉,他们都是忠臣,他们的陈条 见解,办事能力,比陈宝琛要高明,不迂腐。好吧,我们这就要去天津了,到那儿我们就自由了,我可以带你俩去英国跑马场,玩回力球。呃,你们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差不多了,皇上。”婉容抢着娇嗔地说。

“你呢,文绣?”溥仪见文绣沉默地坐在远处,显然是想借此跟她说句话,以冲淡他俩那次的吵架拌嘴。

“好了。”文绣简短地答道。她没有忘记溥仪那天打她嘴巴和捶她胸口。

“好吧,等我算好了日子,就通知你们吧!”

文绣等溥仪的话音刚落,就站起身先走了,婉容却磨蹭 着留下来。她抽足了烟,化过妆,正想跟溥仪单独留下来亲热亲热。

从这天起,溥仪就开始专心致志地算卦,占卜。他先是 看《推背图》,后又看《玉匣记》,摇出来几个“不宜出 行”,也摇出来几个“黄道吉日”。这使溥仪没了主意。最 后因为不能错过军队瓜代的机会,必须在一两天内决定行期,那么他只好挑了二月二十四这个日子。

二月二十四日,正好是阴历的二月初二。按中国古老的 习俗,这一天是“龙抬头”的日子。民问有许多讲究。平常 百姓家还要焚香上供,念喜歌儿,取吉利儿。商人会说: “二月二,龙抬头,金子银子往家流。”农夫说: “ 二 月 二,龙抬头,五谷杂粮往家收。”溥仪选择“龙拾头”这一天离开北京,认为日子吉利,自己将来是会重新困龙抬头,还会回到北京,恢复大清祖宗遗业的。

二月二十四这一天很快来临,本来一直是处于兴奋愉快 情绪当中的溥仪,真的到了要走的这天,却变得十分沉郁和悲哀了。婉容还在抽早晨那遍烟,仍旧是赵荣升跪着给她烧八个烟泡,左边四口,右边四口,还没有起床梳妆。文绣按规 矩过到溥仪的客厅里,知道他今天就要启程,前来帮助给他

收拾随手的东西。她到客厅里没有找到他,太监告诉她:

“皇上在佛堂哪!”她就来到那间由书房临时改成的佛堂里来。

她轻轻地推开门,简直吓了一跳。供桌上烧着香,溥仪却 躺倒在蒲团上,痛苦地歔欷流涕。他见推门的是文绣,便翅趄着身子,招着手,叫她进来。溥仪这时又动了感情,他拉起文绣的手,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啪啪地打着,连说:

“你打我吧!……你还生我的气吗?”

文绣摇了摇头,眼里突然涌上了泪。这时候她才真的觉着心里委屈。

“你不怪罪我就好。往后咱们到天津,房子住得宽绰,我就可以单独跟你在一起了。”

她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象颗透明的大珠子,滴在溥仪的手上了。

“别难过,我下一次绝不那么冒失了。”

文绣透过晶莹的泪水,微笑地望着他。她把他从蒲团上拉起来,用她的丝绢手绢给他擦去脸上留着的泪痕。

“皇上今天就走么?”

“要到晚上出发,我先走,随后你跟婉容就去。这样目标小。”

“皇上今天就要启驾,为什么还这么难过呢?”

溥仪的心情又变得异常难过了,他几乎是用哽咽的声音说道:

“文绣,你哪里能够知道我的心里是何等痛苦?真是万 箭穿心呀!你想想,自从世祖皇帝到德宗景皇帝,除去文宗 显皇帝巡狩热河时,龙驭上宾一病不起外,都没有弃宗庙社 稷出亡一去不归的。庚子年拳匪之乱,国将不国,两宫虽蒙 尘西狩,但自辛丑和议告成,两宫即回銮还京。我此次也是 蒙尘出京,但什么时候能恢复祖宗遗业,是难以预期了,我难过得真是象摘了心,剜了肝一样痛楚啊!”

文绣见溥仪哭起来,她索性也陪着哭,把她这些天憋闷在心里的委屈也吐出来,心里才痛快。

晚上七点钟,天完全黑下来。日本使馆里和使馆周围, 突然加了岗哨,戒备非常森严。 一辆辆载着日本兵的汽车驶 进使馆,噼哩啪啦跳下车来就隐没在黑影憧憧的夜 暗中。 一些人涌进了使馆的办公室,都换上了便衣, 腰里藏好了手枪 。 刚吃罢晚饭的溥仪 , 也被化妆 成日侨商人的模样,脱下他平时穿的那件绛紫的长袍,穿着 日本式样的黑西服,挟着一个大皮包,就被驾到一辆日产的 小卧车上,跟芳泽公使握手道别后,就由换了便衣的池部日 本警察署长伴同,十几名便衣特务护送,朝前门火车站驶去。

漆黑的夜色掩盖了一切。

那一晚上,文绣整夜没有合眼,她的心里很乱,她不 知道还该不该跟着溥仪到天津去;既然他已永远把她当成了“小妾”,让她今后要多在“庶”字上下功夫,而且还竟然当着婉容的面打她,那么今后的日子又将怎样的苦熬苦撑?  真使她暗自叹息。婉容抽完了那遍夜烟,正来了精神,她在 走廊里散步,不断地哼着一首美国影片《璇宫艳史》里“风 流寡妇”的歌曲。她刚送走了她那住进德国医院医治精神 病的父亲荣源。文绣听见婉容跑了几步,想起自己是皇后, 便在楼梯口停下脚步,说着:  “阿玛,以后你就到天津看我 去吧!”这使她忽地一下想起了自己的母亲蒋氏,  她想: “我们娘儿俩也得见上一面啊!不然, 一个妃子、小妾的额 娘又怎能自己来呢?比不了人家荣恩公啊,人家又有钱又有势, ……”想着这些,她一阵阵感到凄凉。

那一晚整个公使馆是忙碌的,各个房间都灯明如昼,电 话铃声和电报的嗒嗒声以及用日语的呼叫声:“摩西摩西” 不绝于耳。原来那一夜,日本使馆向各车站呼号,每到一站 停车,便涌上了许多名穿黑色便衣的日本武装特务,他们坐 在溥仪的身边左右,几乎占据大半个车厢。十点过后,这列 火车终于到达了天津“老龙头”火车站。月台上早已站满了 天津日本驻屯军的军官和士兵,日本驻天津的总领事吉田茂  杂在这群官兵中, 一见溥仪下了车,立刻就走上前去握手,  行鞠躬礼,坐进吉田的汽车,驶进日本租界,停在大和旅馆门前。原来张园并没有完全布置就绪。

子夜时分,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是天津总领事吉田茂 打给芳泽公使的。那是报告溥仪已平安到达天津的信息电 话。文绣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成眠,她披衣而起,凭栏远 眺,遥望身穿大和服睡袍的芳泽公使正在叽哩哇啦地接电话。然后是机要室响起电报机的嗒嗒,嗒嗒声,其中还夹杂着电话总机发出的向东京的呼号: “鹰Q!  脱Q!”

夜寒虽然侵衣,但毕竟是已近惊蛰,柔软的晚风吹面已 不觉寒,宿在公使馆院内大树上的乌鸦,时刻被今夜不寻常 的响动惊起,绕树三匝,又栖树丫。文绣毫无睡意,仍旧站 在栏杆旁,她看见在小楼毗连的大办公室里,那些文职人员 正在伏案疾书。他们是在草拟明天见报的公使馆有关溥仪出 走的声明。那声明的要旨是说溥仪“不意今竟急遽离开北京,想因昨今一二新闻,频载不稳之记事,致促其行云云”。

那一天文绣在外面站了很久,上弦的牙月已经升腾到中 天,两腿感到有些麻木寒冷,她才走回屋去。她这时的头脑 里只萦绕着一个念头:  “我必须趁溥仪走了,还没接我跟婉容的空隙,见见我的额娘。”

黎明时,整个公使馆都进入了沉睡。她起床了,眼有些 发涩,头有些疼,但她很快梳妆后,就叫来一名太监,吩咐 他火速跟一辆汽车到大翔凤胡同把蒋母接来使馆。那时都没 有醒,里里外外只有几个值班的军官,带着岗警警戒着偌大 的使馆院落。小楼这边,因为溥仪的出走,上早朝的大臣们还没有来。这正是一个文绣会见母亲的好机会。

太监向值班的日本警官要了一辆小车,经过警官的盘问 和门卫的搜查,汽车终于驶出公使馆的大门。文绣站在楼上 走廊里朝下注视着,她望着那辆宝蓝的汽车顶盖穿过黑色的 树丫,直到她听见最后的那一声喇叭鸣叫,肯定那车已经放行,而且准能把蒋氏接来,她才放下心来。

这时万籁俱寂,好象古老的北京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

在宁静中,只听见离这儿不远的日本兵营,发出每天上早操 时照例要唱的日本国歌《君之代》的“乞米嘎要哇……”的歌声,在混浊迷蒙的薄雾中震抖着。

文绣不知道怎样过的这一个小时。后来,她终于听见一 阵朦胧的有如蚊子嗡嗡的汽车踏动声,这时候她急忙奔出房间,跑下楼梯,奔到刚停下的汽车前,把蒋母接住。

蒋氏穿一身黑缎棉裤棉袄, 一身短打扮,她没有阔绰人 家老太太所穿的那种最为时髦的皮大衣或大斗篷,头上戴一 顶老妇人戴的黑绒遮耳帽,只有文绣私下里给她的那一小方 碧绿的翠玉,顶在帽子额头正中,还显得较为华贵。那时代 不要说皇妃,就是一般人家的妇女,差不多都是由娘家的权 势、陪嫁来决定她的身份地位的。那时幸好婉容没起床、大 臣们也没来,除了几名值班的太监,没有人能见到蒋氏那副可怜的穷酸相。

文绣赶紧把母亲搀进她自己的屋里。她辞退了身边左右的宫女,亲自给蒋母斟茶倒水,端饽饽食盒,劝她吃一点,

解解空肚的心谎。从上次从北府文绣陪溥仪到大翔凤胡同去 探望,到今天再重逢,不过是短短的三个月,可是文绣看母 亲却比那时又衰老了许多。她的脸是那样的消瘦萎黄,精气 神也大不如那时,显然她的眼睛昏花了,再也午不了挑花 活,而且现在她身为皇妃的母亲,为了照顾市俗面子,就是 再穷,也不宜干那种平民百姓干的下作营生,幸好那次溥仪 赏给四百块大洋,母女俩省吃俭用就花这点用项。虽然文绣知道娘家没钱度日,但她手里一向没有现钱,花钱买物一概都得到内务府去报,由那儿在她名份的限额内开支,她对于娘 家的经济拮据,没有一点办法贴补,想到母亲和妹妹的艰难 困苦生活,她常常暗自落泪伤心,有时候她忽然想着如果她不进宫,或许能在中学毕业后当一名小学教师赚钱养活母亲,即使还做挑花外活,对家庭也能担起这副生活重担,现 在她对娘家不仅毫无补益,还受了虚名的连累,真是让她痛心 。

蒋氏在寒舍吃惯了粗茶淡饭,难得吃一顿官中的好饭。 文绣让太监和宫女把早饭开到楼上她的卧室。现在虽说是避 难外国使馆,比不上在宫中讲究,可是日本的公使还是牺牲 血本做到尽情的豪华。早餐分中式、日式、西式,中式是北 京风味:小套环儿果子、杏仁茶、桂花茶汤、炸麻团、蜜麻 花,还有油煎灌肠炒肝。西式是面包、黄油、果酱、牛奶、火 腿煎蛋, 一小壶咖啡,还有鲜番茄汁。日式是味噌汁(大酱 汤) . 黄咸菜、天麸罗饭(大虾饭)、亲子饭(鸡肉蛋 饭)、鳗鱼饭、炸牡粝等等。蒋氏见了满桌子这么些好吃的, 又见屋里只有女儿一人,没有外人,由不得放开肚皮狼吞虎 咽~番,每样都尝了一遍,真跟她平日吃凉窝头、冷饭泡开水就咸菜有天渊之别了。

文绣看着母亲吃得这么香,简直变成了一只饕餮,心里委实难过,由不得眼圈儿红了。

蒋氏已从太监嘴里了解到皇帝去了天津,不日文绣也跟 着走,她在家里已然哭了一顿,觉得这一走就是她们母女的 最后诀别,在她有生之年,是不会再见到她那可亲可爱的惠心闺女了,虽然天津和北京离得这么近,可她这穷老婆子怎么能专程去天津探望女几呢?所以她一直忍耐着,不敢提起要走的事儿。

“ 额娘,我走了以后,别想我,我挺好的。”还是文绣说出了这个重要的话题。

“ 是挺好的, 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丫头,从小给你算命就说你主着大福大贵的。”蒋氏强颜为欢地说。

“ 有我妹妹陪着您,我也就放心了。要是您实在想我,天津离您挺近,您就去看我……… ”

“哎! 看你去。嗯……… 唉 ”

沉默了,母女俩都在忍住浮游在自己眼眶里的泪水,不 让它流出来。文绣忍不住,走开了,她到卫生间里哭出来, 又擦去眼泪,然后在立柜里挑捡了几件衣服,包在一个蓝花包袱里,对蒋氏说:

“ 把这几件农服捎回去给文珊穿吧,告诉她,当了一次皇妃的姐姐只能对她有这么点帮助…… ”

说罢,她又从手上摘下两个金戒指,和捋下腕上的一副金手镯,说道:

“ 额娘,把这点金货您也带上,万一没辙了,揭 不 开锅, 就把这拿到首饰楼卖了,变卖点钱好过日子…… ”

蒋母战战兢兢地有点害怕,她不敢接,好象那金首饰是一个烫手的玩艺儿。

她吓得左右环顾一下,摆着手小声说:“可别,可别, 万一让皇上知道了…… 那可了不得,咱要犯欺君之罪呀!

…… 你快收起来吧!…… ”

文绣的鼻子一酸,差点儿对娘说出:“皇上根本不到我的屋里来,他不关心我的事儿……”但是她抑制住了自己的 感情冲动,苦笑了一下改口说:  “拿着吧,皇上不会查出来……”把首饰强塞在蒋氏裤带上挎着的那个绣花荷包里。

这时候隔壁传来了太监传唤赵荣升的喊声,她知道这是 婉容醒来了,在叫人给她伺候烧那遍早烟。文绣害怕婉容看 见自己形象寒酸的母亲,又会拿这耻笑她娘家穷,所以她跪下来,匍匐在蒋氏腿下,忍不住呜咽着说:

“额娘,您这就回家吧,不必让皇后看见您,官里的礼法太多,见了她的面还要磕头行大礼,挺麻烦,挺讨厌的蒋母刚见了闺女,还没亲热够,就要分手,她终于忍不住地吸泣起来。

“到了那边儿,捎书子来吧, ……看不着你人,见着你的信也好啊!额娘的宝贝儿呀! …… ”

文绣跪着,把眼泪滴在蒋母的脚面上,她抽泣着说:

“养育了我一场,再受女儿一拜吧, ……今生今世……但愿能见到您 …… ”

走廊里,响起赵荣升重浊的脚步声。文绣突然变得清醒 了,收住泪,挟起包袱,扶起蒋氏就下楼。她怕再呆一会儿东西就拿不走了。

蒋氏哭着上了停在门前的那辆汽车,文绣送出楼门,就 被守卫的日本兵拦住,她只好冲着开走的汽车频频招手,喊 着: “额娘,您可要自己多保重啊!”她站在门口,向远去 的汽车招手,泪水迷蒙了她的眼,直到她的眼前是一片白色的雾团,她才急促地跑回卧室,伏在床上,不敢出声地哭着,她心里想的是:  “额娘啊,您是多么孱弱啊!我不知道今生今世是不是还能见到您 …… ”

屋里空寂,走廊上传来吸足了大烟的婉容发出的缠绵歌声。

第三天,也就是二月二十七日的早晨,池部警察署长带 着护送溥仪的原班人马,返回北京来接婉容和文绣。她们没 跟溥仪一块走,是怕目标太大,被中国官方发现,把他们拘留,再弄回北京,押进北府软禁起来。

文绣和婉容早已把东西、行李准备停当,她们被通知下 午七时和溥仪走时的同一时问启程,这一天日本公使馆又着 实热闹了一番。所有的车马、仆役,都忙着装运行李、箱 笼,往车站托运。前三天薄仪走的时候,他曾到公使的临时 私邸去辞过行,并曾和芳泽夫妇合影留念。今天文绣和婉容 去天津,芳泽夫妇一早就来到那座小楼,也同样和这两位皇 后与皇妃合了影,并且还举行了一次小小的饯别宴会,搞得 十分隆重。黄昏时,由池部警察署长和一队便衣武装警察护 送,在苍茫暮色中, 一溜长蛇阵似的汽车,开出东交民巷, 直奔前门火车站。告别了逃离北府后,她们整整住了三个月的日本公使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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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妃文绣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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