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十点多钟,文绣陪着婉容,在一批军警、日本便衣 特务的簇拥下,下了火车,如同对待溥仪一样,日本驻天津 总领事吉田茂亲自来接站。老龙头火车站内外,当时都被海 光寺派来的日本驻军“红帽衙门”和“白帽衙门”的士兵,把守得水泄不通,戒备森严,如临战阵。
幸亏婉容在车厢里已抽足了那遍晚上的大烟,由宫女搀 扶着,走下车厢。文绣陪伴着她,走在她的身旁,看到这疹 人的阵势,文绣心里有些害怕。那时,夜雾浓重,火车站的 灯光在暗夜中摇曳,显得格外迷离恍惚。她们被一群走来跑 去,说着叽哩瓦啦听不懂话的人保护着,穿过人群,带着她俩走出车站,上了早已预备好的汽车。
汽车驶过意租界,傍着闪烁着霓虹灯的意大利回力球 场,越过日本大和花园,直到逃入日本租界旭街,护送的军 警人员才松弛下来,然后奔上了宫岛街,停在一处幽静的高门楼的宅邸门前。
文绣掀开窗帘朝车外望了望,暗夜中有两盏磨沙的门灯,照亮了那座高大威武的门楼,门前已有持枪的门卫把守着。
池部署长跳下车,和门卫用日语打着招呼,只见那两扇原是紧闭的大门慢慢启开,汽车便开进那有一座大假山的院落。
院里顿时亮起了电灯,辉煌的灯光把环形的走廊和那座 楼房照亮,车停在廊庑前,宫女太监把婉容搀扶下去,文绣才走下车来。
溥仪已等在楼下的大厅里。他的脸上显露着欣喜的笑 容。两天的休息,他已解除了疲劳和惊恐情绪。听见皇后和 皇妃已平安到来,他甚至高兴地迎到屋门外面,而免于让她们行大礼参拜。
那一晚,溥仪怀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举行了隆重的家宴,用喜面来款待她们。
佣人们卸行李,搬动家具,收拾东西,布置房间,忙忙碌碌,把这一座安静别墅变得热闹起来。
晚饭后,溥仪仍然兴高采烈地陪着婉容和文绣坐在大厅 里,叙着家常,诉说临来时芳泽公使的欢送仪式话题,还吃了一阵水果,到下半夜,才各自回到新安置的房间去安歇。
文绣清晨起来的很早。梳洗完毕后,来到园中散步。这 张园地方很大,有十八亩地左右,是辛亥革命时逃跑的满清 两湖统制张彪的一处做游艺场用的宅邸,院里有一座白色的 “望远楼”,三楼三底,纯是洋房,还有假山、亭台、回廊 抱厦, 一派古香古色,整个风格是又中又西。大院里栽有杨 槐、垂柳,假山周围有丛生细枝的迎春,榆叶梅,草坪因是 冬季已经枯萎。院里很静,文绣绕着铺砌的砖道, 走 了 一遭,熟悉一下新的环境。溥仪和婉容还在沉睡,她悄悄地走进自己的房里。
现在她才闹清自己在这座大院落里所占的位置。昨天晚 上搬的匆忙,她只顾新奇和喜悦,竟然没闹清她被安排的新 生活。原来溥仪和婉容的房子都安置在二楼;每人一面数间 大房子,溥仪在北半部,婉容在南半部,两门相对,出入方 便,这当然是为了皇帝与皇后的起居便利,而她却被安置在 楼下溥仪的会客大厅和书斋南面一间阴暗的后屋里。屋里的 陈设极其简单,除了一张床, 一架立柜而外,还有一个老式 的梳妆台。她昨天带来的衣箱什物,还都堆在地板上。屋里 光线暗淡,甚至有些湖湿寒冷,真有点名副其实的冷宫昧 道。她明白这种不平等的待遇, 一定又是溥仪对她在“庶”字 上做功夫的结果。她心里既感到冷落又有些愤愤不平。在北 京时,她还有个穷家,有额娘和妹妹,而现在来到天津,真 是举目无亲了。她心里猝然平添了一丝凄凉。想到将来的未卜命运,又增添几分惶恐不安。
她的担惊忧虑,不久就显露了端倪。没出一星期,溥仪 就恢复了在皇宫时的脾气和排场,他用“口头传谕”,没有 要事“奏闻”,谁也不准随意走动,更不能溥仪不“宣召”而 进到他的房里去。但是文绣站在楼底下,却能看见婉容经常 到溥仪的屋里去,或是溥仪到婉容的屋里去聊天,他俩欢快 的笑声,经常从楼上紧闭的屋里传到楼下来。虽然溥仪经常 在大客厅里会见来自四面八方的友人,却一次也没到那间毗 连在一起的文绣的房里光顾过。就好象完全没有她这个人存 在一样。通常是在海虾和河豚上市的时候,不知哪天溥仪高兴了,便吩咐厨房把饭开在一间较大的饭厅里,烧几样天津风味的菜肴,也叫上文绣来共同进餐。在那时,文绣才能有幸见上溥仪“龙颜”一面。
刚来天津的一两个月内,她看到溥仪虽然照例是在偶像 前做佛事,在祖先牌位前默默发誓要恢复大清,可是他的玩 心却很重。在这方面,出身富豪之家、自幼又在天津长大的 婉容,便是他随身的好向导。那时代有八大租界的天津,游 乐场所并不比十里洋场的上海逊色。有足够的开心解闷儿的地方供他游乐。
溥仪有一阵迷上了京剧。每逢京剧泰斗莅津演出,他便带 上婉容,有时也带上文绣去黄金大戏院。文绣记得就在那年年 底,她曾看过梅兰芳的《宇宙锋》,麒麟童的《四进士》, 俞振飞的《奇双会》,还有程艳秋的《锁麟囊》、金少山的 《霸王别姬》、荀慧生的《花田错》、小翠花的《拾玉镯》。 有一阵溥仪又爱上了逛大街买东西,虽然他已寅吃卯粮,以卖 故宫偷带出来的珍宝过日子,可是他又肯花大价钱从那些外 国洋行购买流行新式样的翠钻首饰。那些时候他带着婉容,也叫上文绣,着实逛了几趟天津繁华的大街和店铺。
可是,每次带着文绣,婉容都显得很不高兴。自从来 到天津,她的皇后架子也摆得更大了。她一方面对溥仪施加 媚力,处处表现得愈益温柔多情,另一方面对文绣就更加厌 恶和冷淡。每次文绣跟溥仪吵架之后,都是她加倍地对溥仪 格外温存,又赔不是,又是道歉,哄得溥仪耳软心活,骨酥 肉麻,再也说不出半个不字。但文绣的性格恰好跟婉容相 反,她的心里渴望的是平等,爱幕的是自由,崇尚的是普通的家庭幸福,她越是寻追这些,她就越是碰壁,她的倔强和据理力争,换来的是溥仪的讨厌,认为她有“犯上”的毛 病。再说,溥仪又怕婉容的叨翻,纠缠,所以就对文绣更加 疏远,不但从此不再带她外出,几乎不再答理她。她在这座新居张园,简直变成一个多余的人了。
起初她躲在那间暗黑的屋里,独自生闷气。有时她听见 楼梯响了,她听出那是溥仪穿着香港制造的麂皮鞋下楼的脚 步声,她便从床上跃起,冲向门口,想把溥仪拉进屋来,向 他诉一诉衷肠,表白表白她对他的情感,她走到过厅,刚要 向他伸出手,接着她就听见从楼梯上传下来的另一个响声, 高跟鞋的鼻橐声,那是婉容的脚步声。这时,溥仪便象避猫 鼠似的扭过脸去,视而不见地装做没有看见她。他站在中 厅,穿着一身深烟色的笔挺西服。抹了法国发蜡的头发,闪 着亮光,纹丝不乱,他衔着细长的象牙烟嘴,脖子上围着素 白绸子的围巾,颤动着一条腿,望着楼梯上慢慢走下来的婉 容。文绣看见她穿着拖地的黑金丝绒的长裙,胸前别着一朵 紫红玫瑰,金项练和钻石手镯在灯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辉,波 浪似的长发披到肩上,脸上敷过香粉和胭脂,显得雍容华贵 而又光艳美丽。她用色授魂与的情愫,投给溥仪一个莞尔微 笑,摆动着细柳般的腰肢,款步走下楼来。这时有太监给溥 仪穿上水獭皮领的大衣,给婉容穿上那白色翻毛大衣,挽着 手,走出楼去,上了汽车,到英国赛马场有弹簧地板的舞厅去跳舞了。
文绣望着他们的一举一动,眉目传情,望着他俩挽起手 臂那副亲昵的表情,心里有说不出的痛苦。她自己只好叹口气,无精打采地走回屋去。她孤零零地躺在床上,流着眼泪,想起远在北京的母亲和妹妹。不知道她们那孤儿寡母 的穷苦日子可怎么过。现在她手里倒是有一些体己钱,帐房 每月给婉容月银零花一千元,文绣是八百元,她没有什么乱 花钱的用项,可是日夜被新派来的太监轮番监视着,她的行 动没有自由,更无法走出这个张园大门。如果她能自由来去, 她就能够给母亲偷着寄点钱去。她感到来到天津,她的生话比在北京要枯燥数倍,就象关进了一座无期徒刑的监狱。
她每天只有坐在那间小屋里张望着溥仪和婉容的来来去 去打发愁闷的日子。这种生活,距离当初她离开皇宫、离开 北府时的幻想是何等遥远!她每日用噙满泪水的眼睛,看着 溥仪和婉容到许多游乐场所去玩,直到深夜或早晨才回来上 楼安歇;那些跟班随从太监,用很大的声音叙述着他们跟随 溥仪去逛惠罗、正昌、中原、义利这些大公司的情况;或是乘 车到英租界有法国梧桐树幽静的林荫大道去兜风的情景;盛 暑夏日,到起士林去吃刨冰、冰激凌、奶油栗子粉、冰水果 山德这些冷食的描述,他们学说的话音那么大,文绣感到这 些奴才成性的太监就是故意说给她听的。的确,婉容到了她 最熟悉的天津,真是如鱼得水,比她在皇宫要好得多。她在 天津上学的时候,因为是长得如花似玉的阔小姐,经常出入 舞厅,餐馆,游艺场所,早就成了能玩能乐的有名“校花”, 现在她又成了逊帝的皇后,更有条件吃喝玩乐。她除了教会 溥仪跳舞以外,还教会他用刀叉吃西餐。起士林和利顺德, 是他们吃西餐常光顾的去处,在那里靠着沙发软座,边吃边 谈边听一段西洋名曲,使他们的心情都感到非常惬意。春暖花开时,婉容带着溥仪去逛公园,或是到英国赛马场去赌一赌输赢,秋季是赏菊的时光,婉容穿着天鹅绒的旗袍,挽着 穿西服的溥仪,乘车去做寻觅菊花的兜风,冬季来临了,他 俩就到专设的溜冰场去滑冰。溥仪这些洋玩艺都不会,象学 步的小孩似的让婉容拉着手儿教他。那时节,溥仪跟婉容就 象一双恋人或是一对新婚夫妇似的,正仿佛度着他们燕尔 新婚的蜜月似的,那时节,溥仪为了跟婉容尽情的享受鱼水 欢情,还专请了一名西医,每天为他注射德国拜耳大药房出 品的男性荷尔蒙,以强壮他的身体。溥仪正沉浸在他的快乐 与幸福中,他哪有精力和时间想起那个可怜的文绣,正为了失去他的宠爱而在暗黑的小屋里哭泣呢?
文绣孤苦无依,心里痛楚寂寞。特别使文绣伤心的是, 他所主张的君臣之道,嫡庶之分,越来越严重,越来越分明。 最明显的事例是,遇到婉容的生日,溥仪都要给她大办“千 秋”寿诞,客人不仅来自北京,而且还来自关外和蒙古,甚 至还有各国使馆的外宾,那气派和烘火程度,可以说达到了 空前的高峰。可是到了文绣的生日,不仅没有贺客光临,就 连张园内也是鸦雀无声,就象若无其事。而且,使她最受折 磨或最痛苦的是,每到婉容生日那天,她不但要送高贵的礼 品,还被通知要穿戴华丽,面带笑容,跟一般来宾一起,大 礼参拜,行三跪九叩礼。当初她进宫那天,溥仪曾经降旨让 她免去以妃子身份给皇后婉容行跪迎礼,而如今在“千秋”寿 日,都要让她给婉容跪拜磕头,在众人眼里和溥仪心中,哪里还有她一丁点儿的地位?
文绣深沉地感到,溥仪来到天津张园,这里虽然在排场上比不上北京的故宫,撤销了机构庞大的内务府,和精简了人员众多的太监、宫女,但是毫无疑问,这里仍然是一个有 亲信、智囊人物组班的小朝廷。溥仪的确对天津这个著名的 商埠码头很感兴味,可是在他初来的一个阶段,曾经有过一 阵狂热的游乐生活之后,他立刻就转向了那个重做皇帝梦的 鬼魅活动。他开始在张园的大客厅里,比皇宫时更加自由而 方便地随意接待来自日、英、美、法、意五个国家使馆的外 国人。每当这时候,文绣躲在隔壁的那间居室里,便可以听 到他们那种肆无忌惮又极其隐蔽的全部谈话。使文绣异常奇 怪的是,这些身为外国外交官的人,都对中国这个最后的一 个专制封建君主如此感到兴趣。有人答应给他武器、金钱和 舆论的各种援助;有人愿意为他出谋划策,奔走各方;有人 欢迎他出国流亡,并为他提供生活起居,参观军事设防、政 治机构的一切方便条件。从溥仪对这些人的答问里,文绣感 到他的确变了。她认为他变得既不同于在宫中时那样闭塞、 守旧;也不同于在北府时那样忧愁、胆怯,只担心个人的生 命安危;现在他经过一次“逼宫”事件,跟外界的接触扩大, 开阔了眼界,增长了阅历,变得开化而胸中有了韬略,他的 外表虽然越来越趋向洋化,但他的思想却更加迷恋复辟皇 权。文绣听见他毫无顾总地跟任何一个外国外交官谈他恢复 祖业的种种打算和设想。有几次文绣扒着门缝还看见来过一 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俄国大鼻子。象每次一样,他们大声谈话 的声音自然而然地传到文绣的屋里来。文绣呆得很烦,便不 由得踮着脚尖,悄没声儿地凑到隔墙那儿,轻轻地坐到沙发 椅上,偷偷地听他们的谈话。她知道了那个大胡子的俄国人,就是被苏联红军打败赶跑、流窜到中苏蒙边境上打家劫舍,成了流寇的白俄将军谢米诺夫。文绣虽然听不懂俄语,但从 那个蒙古人多布端的翻译中,听懂了全部意思。她听清这个 白俄将军所说的“犯难举事、反赤复国”的主张,正投了溥 仪的心思,他们谈得很投契。以后文绣为了观察客厅的动静, 她还用小水果刀,在板墙接口的地方刺了一道不为人察觉的 细缝,从这以后,她不但能听,而且能看到客厅的一切行动。 谢米诺夫以后又来过好几趟,文绣从细缝中窥看溥仪从口袋
里掏出支票本,给他开过好几张支票。她听到谢米诺夫说:
“谢谢皇上的恩典,我一定用您的这笔赏赐,置买枪炮、 招兵买马,在中蒙边境建立一块根据地,我一定要把那些赤 党布尔什维克消灭,帮助沙皇尼古拉二世重新建立起俄国帝 国,当我有了根据地时,我将把陛下接去,请您在那里临朝 执政,啊,我真的太感激您了,您给了我这样一笔大数……
五万,五万大洋啊!……我为您一定肝脑涂地,在所不惜过了一个时期,文绣听见这位野心勃勃的白俄将军又被 郑孝胥领来参见溥仪了。这一次她听见这个谢米诺夫的哭泣 声。文绣脱掉鞋子,又踮着脚尖走到板墙那儿,从那条木板 细缝里,她看见这位身体胖壮得亚赛狗熊似的将军,神情沮 丧,由于哭泣,耸动着两个驼峰似的肩膀。他用哭腔叙述着 他的那一支白俄骑兵,如何被蒙古军队和中国军队打垮的经 过。溥仪听后,很为他的败北难过。她看见溥仪托着下巴,激动得在客厅里来回走动,然后他跺一跺脚说:
“胜败乃兵家常事,你不要泄气,为了争得生存之地,
我想把你介绍到张宗昌将军的部队里去,暂求栖身,然后坐大,你看如何?”
那白俄将军止住了哭泣,然后千恩万谢地辞出客厅。
文绣看到溥仪这些诡秘的活动,认为他在迷途上已经越 走越远,心里很是难过,不禁为他揪着一份心。想当初他们 一块坐着汽车离开皇官,在到达北府的时候,他向北京警备 司令鹿钟麟所表示的要做一个平民的心愿,那是多么好啊! 忠厚老实的文绣想不到那是在冯玉祥逼宫时所演的一出假 戏,现在她已经彻底地认识了溥仪,不过是一个野心勃勃但 又明小如鼠、毫无民族气节的复辟狂人罢了。她想到溥仪刚 离开困顿的北府,到了天津就又摆起皇帝架子来,现在尚且 对她就如此歧视、冷淡和苛待,如果他真的再重登宝殿,当 了皇上,究竟会怎样,可想而知,指不定要把她文绣置于何等 死地呢!她想不出溥仪当皇上对她有什么好处,半点好处也没有!
她的心变得象冰窖一样森冷。她的存在在张园里对任何 人都没有意义,只是对婉容还有…点生存价值,那就是她想发 脾气使小性了,或是溥仪有哪点儿不顺她的心了,就把文绣当成出气筒,当成她锻炼争宠的试验靶子。
那是一个春夏之交的美好春夜,月色很美,把园中的景 物,照得朦朦胧胧,好象铺了一层银纱。这月光也从那扇小 窗射进屋来,文绣躺在床上,正思前想后,她觉得她的胃口 有点膨闷胀饱,正自无法排遣时,那轮光芒四射的月亮, 引诱着她想到园中去散步。她披了一条大毛线披巾,默默地走出屋去。
院子很大,寂无一人。她在甬路上慢慢地走着。甬路两边的小草已经滋芽儿;淡黄的迎春花,在柔软的微风中散发 着消香,新抽条的柳枝,在夜风中袅娜而婆娑,鸟雀儿栖在 高高的杨树上,鸽楼里的鸽子,时不时地发出咕噜咕噜的鸣 声。夜色真美!她后悔以前为什么没有这种奇异的发现。她 沉没在这令人陶醉的春夜中。她已经走了两个小时,腿已有些 酸痛,便捡一条长椅坐下来歇息。这时,忽然有一道红色的 灯光,从楼上照射到地面上来,她抬起头,看了看,这是从溥 仪的“寝官”北面窗户隔着一层纱帘里流泄出来的灯光。接 着她看见了溥仪和婉容的憧憧身影。他们并肩坐在窗前的一 张大皮沙发椅上,也在欣赏这春夜的月色吧?婉容今晚也打扮 得特别漂亮,她在那暖气烧得热烘烘的屋里,穿着一件浅粉 色软缎的夜礼服,云鬓间插一朵鲜艳的山茶花,她神态娇 慵,苑若猫儿一般假依在薄仪的怀里,溥仪长时间地亲吻着她的香腮,那神态,他俩正在情话绵绵。
文绣望着映在窗上的人影,心里象是刀割一般的痛苦。 她知道自己生得不如婉容美丽,家境门第又不如她的娘家有 钱有势,可是婉容除了天赋给她的这两样东西以外,本身又 有什么财富可言呢?她是那么懒惰,除了讲究吃喝穿戴,钻 研争宠吃醋的伎俩以外,她又有什么所长呢?为了讨好溥仪, 她才学习英语,学习汉文,可是这位取名为伊丽莎白的婉容, 连写一封英文的短笺都错误百出,文法欠通。但是天赋的条 件使她会吃喝玩乐,会交际周旋,她这个穷苦出身的女学生 文绣怎么能与之相比?她跟喜欢婉容那种格调的溥仪天生的 不能匹配啊!文绣一边眼巴巴地流着泪望着他们的身影, 一边这样自悔自艾着,她的心情此刻是又嫉妒、羡慕,又凄凉痛楚,既孤标傲世,又自慚形秽,她的思绪是既复杂而又单调。
在这个春夜里,她那少女的情窦似乎也随着春天的到 来,象花朵一样顿开绽放。她独自喃喃自语着: “我也是个女 人啊!女人应该享受的幸福,为什么我就不该有和不能有 呢?”她此刻也多么象婉容那样需要溥仪的愛恋啊!哪怕用 手抚摸抚摸她的肩膀、面颊也好!那样,她就会想到她是一 个嫁出去的女人, 一个有过丈夫的人1 而现在她算是一种什 么人呢?说是閨女吧,她的确出嫁过了;说是少妇吧,她的 身边却没有男人。这温暖而盎然的春夜啊,你为什么来得这 样早?她明显地感到她的身体内部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巨大 變化,就象那严冬的寒冷之后,必有和煦的春天一样自然。 没有比此刻她从生理到心理更需要溥仪了,她多么后悔,当 在她进宫之初和到北府之后,薄仪都曾爱抚过她,可是那时 的她,没有今夜的这个神秘的感受,只把溥仪当成一个亲呢 的大哥哥对待,倘使那时她能开化,有今晚的那种经历,卿 卿我我,甜甜蜜蜜,那会是多么好啊!溥仪是不是因为她不 諳风情,不懂得云雨而不喜欢她了呢?文绣越想越感到懊悔,越想越感到沮丧。
突然,窗前那影子没了,红色纱罩的灯光也熄灭了。只 有一盞床头小灯,燃着迷蒙如雾的黄色灯光。她心酸地想 道:“他们俩是在这万物蕴育生机的夜晚,萌发了感情,在一起安睡了吧?”
夜已深了,在树林里升起了夜霧,把一切都照得模糊不清。她感到了夜凉如水,形單影只。这时她的头脑里忽然闪出了一个念头:“不,小毛也许自己迴屋去了,过去在养心 殿时,他总是这样的。”她来了一股勇气,她要找溥仪去!她 找他,不象过去那么傻气,她要跟他温存,跟他撒娇,跟他爱抚,跟他……什么都行!
她从園里走进楼去。为了不出声音,她脱下了那双宝藍 色的緞子绣花鞋,用手提着,轻轻地踏上楼阶。她先到南面 的婉容寢室门前谛听,没有一点声息。 “也许她已睡了”。 她这么想。然后她来到北面溥仪的卧室门前。有一线灯光从 门缝和鑰匙孔里泄漏出来,映在过厅的楼道地板上,她屏住气息,鼓着勇气,刚要叫门,却听见屋里传出了话语声。
夜很静,她听得清清楚楚。文绣弯下腰,从鑰匙孔里往里看.
薄仪和婉容双双坐在闪着金属亮光的銅床上。溥仪拉着 婉容的手, 一边抚摸着, 一边望着婉容那姣好但却面有忧愁的脸颊,关心地问着:
“你可有什么不痛快的地方吗?是不是怕我们两人的爱情不会长久?到底有什么心事,难道说出来怕我不高兴吗?”
婉容微笑着,但两眼却流出了泪。她说: “皇上这样独爱我一身,我还有什么不高兴的呢?”
“那就好,”溥仪说道,又抚摸着婉容那细白有些冰凉 和发顫的手说: “你的手怎么这样凉啊,还有些抖,你还在生我的气吧?”
“没有,我从来也不敢……也没有生过皇上的气,没有皇上对我的宠爱,我怎么能有今天呢? …… ”
溥仪拉起婉容的手,把它放在自己那发烫的面颊上摩搓着,用委婉的声调说:
“婉容,我今天告诉你一句放心的话吧,如果有人再在 我跟前说你的坏话,哪怕只是一句,我也一定告诉你。我一 定不能听别人的话, 一定不能再跟别人好了,你完全可以放心 。 ”
.文绣浑身哆嗦着,再也听不下去了。同样的甜言蜜语, 他不是也跟自己说过吗?在皇宫的重华宫,在金水河畔,在 北府去大翔凤胡同时坐在汽车里,他都说过这样的话。而现 在,曾几何时,他却说出“一定不能再跟别人好了”, “那别人是谁?还不就是我吗?”她那在暮春时节萌发的情愫,
一丝儿也没有了,她现在只有悲哀,痛心,愤懑,恼怒。她多么 想冲进门去,质问溥仪这“别人”指的是谁,可是她不敢莽 撞,她已经认识了溥仪这个人是绝对冷酷无情的。她的浑身 继续哆嗦着,两腿有些发颤。正在她想走的时候,发抖的手 不听使唤,竟把她手里提溜的绣花鞋掉了一只。那皮底掉衣 地板上发出了一个砰然的响声,随后她听觅薄仪的一声恶吼: “谁在外边?”
文绣吓坏了,她捡起那只鞋,飞也议的逃下楼去,躲是屋里。
楼上的屋门开了,探出了穿着黄色软缎棉睡袍的溥仪身影,他大声申斥着:
“谁?快站出来!”
文绣吓得蒙着被子。门“砰”地一声关了。她出了一身 冷汗。她知道,幸好是溥仪在天津做寓公,如果是在皇宫,那依然妄自尊大的小朝廷,就会把她无声无息地消灭于绝少人迹的深宫高墙之中。
那一夜,她又失眠了,她不知道她以后的日子怎么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