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个春夜以后,文绣变得心如枯井般冷漠,她明白了, 越是爱,才有恨;没有爱,就没有恨,为什么非要苦苦地撕 裂心肝似的爱一个根本不爱自己的人呢?那为什么又要剜心 一样的痛恨他呢?陌路人从来就没有什么爱爱恨恨, …切都 忘掉吧!即使她劝慰自己豁达,心胸开阔,由于过份受刺激, 她还是得了严重的神经衰弱症,有时彻夜不成眠;她还伴有 很厉害的忧郁症,常是悲观绝望,泪流不止,痛不欲生,当 年在花市大街小院那个喜猫爱狗的小慈心,已经完全不存在了,那个活泼可爱的女中学生的影子连一点也没有了。
现在她举目无亲,苦恼只有自己排解。这时候她又想到 了读书。为了走出张园的大门口,有一次她趁溥仪送客的时 候,在中厅迎上了溥仪,她上前请一个蹲腿安之后,说道:
“皇上,能不能恩准我到大街上买点东西?”
溥仪看了看文绣,先自暗吃一惊,想不到她如今变得这 样面黄肌瘦,面容显得很是憔悴,他皱着眉头看了一下,觉得她变得越来越丑,他暗自庆幸,幸亏没把她选为皇后,便不耐烦地摆摆手说:
“去吧去吧,愿意上哪儿就上哪儿吧!”随后他又招呼过一名叫赵长庆的太监来, “去,你跟着她!”
文绣总算得到了外出的允许,她便跟着溥仪指派的赵长 庆,出外购物。这赵长庆是宫里的老太监,为人老实拘谨, 对溥仪一片忠心。他奉命跟随文绣,寸步不离左右,唯恐出 了意外。溥仪有自备汽车,那是专门预备溥仪外出公干和陪 婉容游逛才使用的,至于文绣出门,溥仪没给办事处下命令, 谁敢做主启用汽车?文绣倒不在乎有无汽车,能放她出张园, 就象鸟雀出笼那般高兴了。她这次哪儿也不去,哪儿也不玩, 一直奔书店和书摊,买了两大摞小说,雇了洋车驮回来。她 挑选的小说有外国的古典名著,也有中国的经典文学,还有 当时流行的社会言情小说,武侠小说。总之,她需要看书来 寄托自己的精神。从这天以后,她儿乎每晚躺在床上都要看书 到深夜,有时甚至通宵达旦。她的心,渐渐地沉湎于那些情 意缠绵的爱情,惊险绝伦的侠义,悱侧动人的悲哀和香艳荒 诞的故事中去。她在书中不仅得到了精神享受,而且得到了 聪明容智。她的心情再也不象从前那么悲哀、绝望,那么浮 躁、气闷了。这以后的六年半时间,她几乎全是靠着阅读这 些书籍打发苦闷而漫长的日子。为此,她的眼睛都看得有更加近视了。
那还是在第二次直奉战争时期吧,张作霖的奉军不仅控 制了北京政权,而且还跟段祺瑞勾结,把冯玉祥排挤掉,奉 军蜂拥进关争夺地盘,先后抢占了冀、鲁、苏、皖四省和上海。张作霖进关后,这次没住在中南海,而是住在天津曹家花园那处大宅院里坐镇指挥。溥仪看到奉系势力如此猖獗强 大,曾经亲自坐车到曹家花园去拜访张作霖。那一天溥仪从 张帅府回来后,异常高兴,他竟然破天荒让太监把文绣也叫 到会客厅来。文绣正躲在屋里看小仲马的《茶花女》,为这 个震惊中外的爱情故事偷弹珠泪,忽然门开了,传来溥仪的 谕旨,叫她立刻到客厅去。已经多少时候溥仪不再理姚,她 听到这一声召唤,既感到有些受宠若谅,又有点担惊害怕。 她慌忙洗把沾有泪痕的脸,整理了一下衣裳,便怀着忐忑不宁、未卜吉凶的心理,走向客厅。
她报门进入,看见为得专宠而正自得意跋扈的婉容,已 坐在正首的沙发上。见文绣进来,她做慢地努努嘴,抬一抬 下巴颏儿,示意让文绣坐在下首那张茶儿旁的硬木杌凳上。 文绣按规矩低下头,给他们行了跪拜举手礼,然后才坐到婉容给她指定的杌凳上。
溥仪很兴奋,比北府时有点见胖的脸上,漾起笑纹,两 只玻璃球似的限睛,透过金边的德国克罗克思眼镜,闪着炯 焖光芒。他正站在客厅当央,眉飞色舞指手划脚地说着话, 显然在文绣来到之前,他已经跟婉容说了一会儿,现在他见 文绣进来,没有跟她打招呼,便又接着刚才被打断的话碴说道:
“别看张作霖过去是个马贼红胡子,会绑票、劫道、打 家劫舍,可是自从受我大清招抚,给朝廷还真立下过汗马功 劳。后来他霸占了东三省,成为‘关外王’,不愧是一位草 莽英雄。这次我亲自趋车造访,得知他对大清是感激皇恩,具有天良,愿意驰驱图报。张作霖对我说,人非木石,是不敢忘恩的。他虽然是胡匪出身,可是他并不粗鲁,是个有深 谋远虑的人。他兵多将广,心胸很大,想用武力统一全中国。 又有日本人帮助他武器,他一定能成大气候。他对我很恭敬, 象他这样的戎马大元帅,还给我行大礼,并表示愿意保我, 说愿尽他犬马之劳。啊,奉天是大清龙兴发祥之地,太祖、 太宗全是以盛京为根本,而后进关,在北京坐天下的。张作 霖说我应当回到奉天去,还是当今的宣统皇帝。有他在,谁 也管不着。等他把大江以南各省一鼓荡平后,冯玉祥能把皇上逼出皇宫,他就能把我再请回皇宫。”
溥仪说到这里,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他用-对眯笑的 限睛,扫视了婉容和文绣一遭,吸起一支烟,从屋子中央坐回到沙发椅上,晓起二郎腿,颤抖着脚尖又继续说道:
“当然能如此,是最合我意。太祖高宗以来列祖列宗, 累世相传下来的大统,不致失于我手。不过,我看张作霖和 段祺瑞、曹锟不一样。张作霖是奉天人,他在那里根深蒂固, 想问鼎中原,进关在北方能站脚就不错了。袁世凯都没有能 把大江以南各省统归节制,连年用兵,毫无所得。张作霖不 象袁世凯老练有识,现欲荡平江南,谈何容易!?”说罢, 他摇摇头,又叹息了一阵,刚才谈到去奉天时的那种喜悦,倏忽从脸上消失,显出了一股神经质的哀容。
婉容虽然热衷于她的皇后地位,迷恋于外表的虚荣,但 却并不对国际国内的时势感什么兴趣。她已经连着打了好几 个哈欠,鼻涕眼泪也流了下来。她平时定了七八份报纸,除 了看看社会版的桃色新闻,凶杀案件和时装表演、游艺广告的消息以外,也不了解政局大事,她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自然答不上溥仪的话来。至于文绣,她此刻象明镜一般看到了 溥仪梦想复辟的野心较在北京有增无减,知道他如今又把这 渺茫的希望寄托在军阀张作霖身上。她依照本性,本想劝他 打消这个念头,就按他出宫时的表白做个有钱的平民百姓比 什么都平安保险,可是两次劝谏都使她遭受白眼和冷漠的遭 遇,不能不使她提高警惕。她沉默着没有说话,这是她自入 宫以来,第一次对国事和有关溥仪举足轻重的抉择表示缄口不语。
屋里缄默片刻,只有壁钟嘀嘀嗒嗒。溥仪意犹未尽,接着又打开了“话匣子”:
“不管怎么说,也不管将来怎么样,张作霖给我的印象 还不错。不过他的美中不足是,他是一个纯粹的武人,头脑 太简单。”他沉吟了一下,想了想又说,“他长了两只狐眼, 目光闪烁,显得机警过人,能临机应变。这次我到曹家花园 大帅府见他,看见他门口的卫兵手里拿着的武器,有长枪、 大刀,分立两厢, 直排列到客厅,依我看,还是大戏台上 的绿林好汉气派,离不掉他那股子红胡子作风。”最后他长 叹了一声,谈古喻今地说,“昔日汉高祖刘邦也是粗野无文, 以一亭长,而有天下。唉,时势造英雄噢!张作霖如能成大气候,那就是我大清之福了!”
溥仪从曹家花园回来的那点兴致,就象肥皂泡一样很快 就熄灭了,顷刻间他又变得那么彷徨无主,那样焦躁不安起 来。文绣害怕溥仪有事没事地拿她当出气筒,见他在屋里来 回踱步,便请个安,赶忙告辞,见溥仪烦躁地摆了摆手,她就出了客厅的门, 一溜烟儿钻进自己那间屋里,接着看小说《茶花女》最后死别的那一章去了。
文绣这种无所事事、百无聊赖的生活,有时也难保证。 因为除了溥仪的“万寿”日和婉容的“千秋”日的寿诞,需 要精心置办礼品外, 一年中还有二十多起的祖先诞辰的“阴 寿”和死去的日子“忌辰”要做。差不多每月平均有二三起 之多。溥仪为了表示自己是一个孝子贤孙,对这些事情,特 别重视,丝毫也不能马虎。关于这类活动,张园专有一名老太 监掌管。在诞辰做“阴寿”的时候,溥仪脱下西服,穿上团 花缎袍,在祖宗牌位前,上香叩头,婉容和文绣也命令要穿 着华贵,必梳满装“两把头”,头上要插上翠钻珠花,脸上 要露出笑容,显着喜气洋洋的样子。每当这日子口,文绣最 是提心吊胆,因为婉容总想着法几地挑她的差错,不是说她 “丧门神”的“哭丧脸”,就说她是“八败星”的“倒霉 相”,全没一点喜庆劲儿。要是遇到“忌辰”,要梳装打扮 得素雅,颜色鲜艳的衣服全不能穿,不但如此,面部表情还 要做出悲哀沉痛的样子,不能开留声机放唱片,更不许唱京 戏和哼小曲儿。在这一天,溥仪要吃素,别人也不准动荤。 每当这种日子,文绣不仅要去给祖先牌位磕头,还要听溥仪 的“庭训”。那“庭训”的主旨是“八德”不离口。除了孔 圣人的“三从四德”而外,还要懂得君臣之道,嫡庶之分。 后来有一次那专门掌管“忌辰”和“阴寿”的老太监听了婉 容的话,故意没把那日子告诉文绣,婉容挑唆着溥仪还狠狠 地来一次对文绣的“兴师问罪”哩!清太祖“忌辰”那天,
就因为文绣误穿了一件紫色花丝葛的旗袍,而挨了溥仪好几个大嘴巴子。扇得她眼前冒金星, 一个劲儿的跟斗赳趣。从这以后,文绣再也不想见他,总是躲在屋里不敢出来。
只有逢年过节,张园张灯结彩,上上下下的人们送礼拜 年,热热闹闹,文绣才和溥仪、婉容暂聚一堂,给祖先、佛 爷、关羽、大仙上香磕头,红烛高烧,临时忘掉她的孤苦 伶仃。即使处在这喜庆日子,她见了溥仪也象一只可怜的避 猫鼠儿,忘不了那些不愉快的裂痕。除此而外,她整年整月就象在无边无际的苦海里孤独寂寞地任其漂泊。
文绣永远忘不了一九二八年六月四日这一天。生活起居 完全失去规律的溥仪,到午后两点才起床。他洗漱完毕,到 楼下会客厅去喝空腹茶时,忽然发出了呜呜咽咽的哭声。那 哭声继续扩大, 一直变成了失声痛哭。太监们忙了手脚,都 奔到会客厅里来。就在隔壁的文绣,闹不清发生了什么事, 也奔出门外。这时她看见溥仪斜躺在沙发椅上,手里攒着一 张报纸,紧闭双眼,仍在哭泣。婉容在楼上卧室,还没有起 床,这照料溥仪的事,只有文绣来承当了。自从搬到张园来,她 大着胆子第一次没有溥仪的圣旨允准走进这间偌大的客厅, 在脸盆里投了一把温水手巾,给他轻轻地擦着脸,又用手巾焙 一倍薄仪哭红的双眼。这时她瞥了一眼溥仪拿着的那张印有“特大号外”字样的报纸,三行大字标题,赫然映入跟帘:皇姑屯车站小铁桥被炸
张作霖将军不幸被炸身亡凶手正在严饬缉拿中。
这时文绣才明白,薄仪为什么这样如丧考妣似的痛哭失声。原来是他想作为依托的张作霖被炸死了,他的复辟希望 破灭了。她痴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该怎样劝慰他才好。正 在她非常踌躇为难的时候,忽然急匆匆地从外面进来一个人。 这人穿一身缟素孝袍, 一一进门就双腿跪在溥仪面前,连叩数头, 一边呜咽, 一边禀报着说:
“皇帝陛下,孽臣罪该万死,不得不向圣上禀报一件大 事,今晨发现东陵乾隆皇帝、慈禧太后两座陵墓殉葬财宝被……被盗一空 …… ”
原来这来人是东陵的守陵大臣。溥仪听了他的禀报, 一 时竟气挺了昏厥过去。文绣跟着太监们忙着给溥仪抚摸胸口, 一迭连声地呼叫着。不一会儿,溥仪的专职医生也来到了, 听脉搏,打针,又是一阵忙乱。呆了…刻钟的样子,他才渐 渐缓醒过来。他睁开布满血丝的近视大眼,扎煞着两手,喊着说:
“你说盗掘东陵了?……详细报来!”
那守陵大臣直挺挺地双腿跪在地上,用哭腔报告着:
“最初是孙殿英孙大麻子用四十…军军长的名义,贴出 了一张大布告,说是要举行军事演习,到处分兵把守,封锁 了交通要道,戒严三天,到今天早晨五点才解除宵禁,我一 查看,才发现陵寝地宫到处挖掘得不堪入目,财宝被劫一空。
事后调查,是孙殿英那小子命令他的工兵营营长颛孙子瑜带兵挖掘,整挖了三个夜晚,乾隆皇帝灵寝,还动用了炮击溥仪听到这里又几乎要昏死过去,幸有医生在场,帮助按穴,活动血脉,才没发生意外。只是溥仪一个劲儿嚷着头疼。
这时楼梯响了,婉容睡眼惺忪地走下楼来,她一点也不 知道会客厅里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看见文绣站在溥仪跟前,替他热敷太阳穴,就醋性大发地冲着文绣喊嚷着:
“好个爱莲君|你又抓空子,钻到皇上眼皮子底下来啦?
哎呀,皇上这是怎么了?龙体不适么?”
她奔过来,站到溥仪的沙发椅前。望着头痛耳鸣、身感 疲怠的溥仪,见他仍旧闭着眼不言语,她就借碴儿把气全撒在文绣身上。她卡着腰质问着:
“淑妃,皇上圣躬欠安,你知道不?为什么你不赶快上 楼去禀告我知道?皇上万一有个好歹,你是个妃子,担待得起么?皇上掌过你的嘴……谁知你安的什么心?”
“我, ……我只顾忙了……”文绣气得说不上话来,也一 时解释不清。婉容当众这样欺负她,侮辱她,真使她感到委屈、难堪。她刚想争辩,溥仪就紧皱眉头,摆摆手说:
“又吵,又吵!动不动就吵!文绣,你应该明白自己的 身分,皇后说你几句又有什么关系?快去吧,快走吧,我这儿还有要紧事呢!”
文绣见溥仪竟如此偏祖婉容,两眼含着一包热泪,冲出门去。
溥仪从沙发椅上站起身,他挥一挥手,示意让那护陵 大臣站起来。这时,忽然间,他爆发了一阵野兽般的愤怒,发 疯似的在屋里来回蹿着,好象困兽撞笔似的紧握双拳,咬着牙关,眼望屋顶,挥舞着拳头发出一声吼叫:
“苍天在上!我溥仪不报此仇,便不是爱新觉罗的子孙!我不恢复大清,誓不为人!”
文绣来到门外,恰巧听见溥仪这段恶狠狠的誓词,她怕 再找她的碴子,便赶紧钻进屋里去,插上门,躲起来。她知 道溥仪好迁怒的脾气,这几天她要象如履薄冰那样加倍小心谨慎才成。
回到屋里,她立刻看见床头柜上放了一封信。从信封上 那秀气的笔迹,她就知道这是妹妹文珊的来信。张园有规 矩,平常不准后宫的后妃有什么信札往还。婉容其实用不着 来信,家里想她,随时可以来人看望,更何况她阿玛荣源, 仗恃着自己是“朝廷勋戚大臣”,自从出了德国医院,总来 张园给溥仪扶乩,想见女儿,易如反掌。所以,到头来这 规矩只苦了没钱没势的文绣。妹妹轻易不敢来信冒犯张园 “庭训”,大概一定是有要紧事情。她颤抖着手,急忙打开 信。原来文珊妹妹有两件事告诉她: 一是报告自己不久就要 结婚,她写道: “姐姐一切都不用发愁,妆奁是咱们的亲朋 好友垫补的,当然,这几年额娘省吃节用,又加上你的帮 助,总算勉强凑成,虽然进那个大宅门显得有些寒伧,可我 们已尽了最大的力量,姐姐,象你我这样徒有虚名而无财富 的穷贵族,还想怎样呢?这已经够不错了,只是我不知道以 后能不能幸福。”再一件事是报告蒋氏得了病, “姐姐:还 有一件事不能不告诉你,就是咱额娘得了严重的哮喘病。医 生说,这是由于她操劳过度,又加上长期营养不良,精神郁 闷,积劳成疾。其实这病已有两年了,额娘不让告诉你.说 你不能回家探望,告诉你白让你干着急。今年我觉着她的病 情日趋严重,不能再瞒着你。姐姐,细想起来,额娘这一生真是不幸。幼小家境贫寒,婚嫁时攀了咱家这个满清宗室的高枝儿,实指望过几天有钱的富贵日子,没想到大清灭亡, 更没想到咱阿玛待她并无恩爱,为连着生养咱这两个闺女, 还受着精神虐杀。阿玛死后,额娘历尽千辛万苦,把我俩抚 养长大。最使我难过的是,你成了皇妃、再也不能顾家,连 见画都千难万难,而我又要离家抛她远去了,剩下她一个人 孤苦无依,又病魔缠身,姐姐,我此刻怎能不潸然涕下?泪 蒙住眼,不能写了。姐姐,请原谅我不能不告诉你这些令人悲痛的消息。诸多保重吧!”
文绣看完了信,真是亦喜亦忧,百感交集。妹妹就要出 嫁,不再待字闺中,使她欣喜。她知道文珊的婚姻,是她选 进宫后,提高了门第,跟庆亲王载振的二儿子溥锐定的亲。 她衷心地盼望珊妹的婚姻比她幸福。另外还有一个理由使她 高兴,那就是庆亲王的大宅门就在天津英租界,离日租界的 张园并不太远,如果得到溥仪的允准,那她们姐妹就可以时 常见面了。可是一想到额娘的病,今后谁来照管?服侍?她 就又悲愁起来。她重新拿起妹妹的家信,把报病的那段又重 看了一遍,加上她刚才受的那种不公正的屈辱,她用枕头捂住脸,痛哭起来了。
这时,她的屋外传来婉容挽着溥仪上楼的橐橐脚步声。
过了两个月的光景,文珊结婚的喜帖儿送到了。文绣拿 着它去跟溥仪请假,恩准放她出去参加婚礼。溥仪因为跟庆 亲王家的关系不够融洽和睦,竟被拒绝了。他的理由是:
“别忘了你是我的皇妃,她不过是普通的王室宗亲,她们不来拜你,你倒去给他祝贺,忘了你的身份。”文绣觉得妹妹 的喜庆日子,她应该到场,而现在是“皇门深似海”,形成咫尺天涯,她心里很难过。
她天天盼着妹妹来,但是始终没有见着她的影子。倒是 把另一个文绣想不到的女客盼来了。这便是曾经当过西陵守 陵大臣、民国初年又当过海军部司长毓璋的长女玉芬,按辈 数论,这玉芬还是文绣同族的一位远房侄女。过去文绣未入 宫住在花市头条的时候,她嫌文绣家境贫寒,从来不屑认这 门亲戚。没想到文绣平步青云,忽然问竟成了小皇上的汉 妃,她就千方百计地打听到蒋氏的住家,冒昧登门拜访去套 近乎,日子久了,善良的蒋氏便也和这位本家闺女亲密起 来。有这层关系,玉芬虽然没能进官,但到逼宫后,却到醇 王府来见过文绣。等到溥议搬来天津,她打听到消息,便设 法到张园来探望。北京分别后,她已出阁,攀上了新贵。现 在她的门第很高,如今她是当过北洋政府代理大总统冯国璋 的大儿媳妇。只不过这玉芬和她丈夫自幼是父母包办的婚 姻,婚后夫妻感情不和,她的丈夫另有所欢,在家庭之外, 纳有二妾,成立外家,对她不但疏远,而且不理不睬。她感 情没有寄托,便常常串亲访友,在闲谈与逛街中打发寂寞日 子。又加上冯家在京津两地,都有讲究的住宅,玉芬便两头 兼顾,时常往来于京津两地。在北京她住在东四十条,便常找 蒋氏聊天;在天津英租界住,便到张园来看文绣闲扯。久而 久之,她和文绣的关系日渐密切,形同手足,而文绣也把她看成和文珊一样亲密的姐妹一般了。
玉芬来过几次后,看到文绣独自蹲在阴暗的小屋里,终日终年都见不到溥仪一面,觉得文绣的日子跟她一样凄清孤 苦,真有些同病相怜。有一次,她到文绣这里来串门,正赶 上溥仪挽着盛饰艳装的婉容走下楼来,他们是到“百乐门” 舞厅去跳舞,玉芬等他们离开衣帽间上了汽车,便忿忿不平地说:
“二姑!别看您如今当了皇妃,看起来还不如我这个平 民百姓。咱们做一个比较吧,拿我那个该死的东西说,他不 着我的面,如果他让我看见,我可以跟他大吵大闹,揪着他 不放,那当小的娘们,也从来不敢见我,总是个不见天日的 黑人,她只能站在门后头,摆不到大面上来。您呢,就不一 样了,眼看着人家亲热,却大气儿不敢吭一声,眼巴巴地看 着人家去玩呀逛的,没您的份儿。当这份儿受气窝囊的皇妃干 什 么 ? ! ”
文绣听了玉芬的话,很投脾气,长叹一声说: “我何尝 愿意当这个皇妃来?还不是本家族的老人们,老脑筋,拿着 溥仪这个废帝还当神佛供着,觉着我入宫是件光耀门庭的事儿吗?到头来,受罪的可是我!”
“是呀,二姑,那您这么年轻轻的为什么非在溥仪这个门口里活受罪呢?您应该想个解脱的办法呀?!”
文绣说: “嫁到皇室,又能想什么办法呢?”
玉芬握住文绣的手,压低声音说:
“我的二姑,您真让他们‘搓攘’傻啦!您不想想现在 是什么年头了,如今已经是民国啦,溥仪已不是过去那个掌 有生杀大权的宣统皇帝了,跟我们男女平等。还有什么怕他的 呢 ? ”
文绣想了一会儿说: “那依你之见我该怎么办?”
玉芬斩钉截铁地说: “跟他离婚!”
文绣暗吃一惊。她忽然想起, 一九二五年的大年初一, 溥仪和婉容会见日本公使芳泽夫妇,文绣为了争夺平等地位 曾经遭到了溥仪两记狠狠的耳光,从那次起她就萌生过离婚 的念头,只是她不知道这样做是否能成功,所以又忍受了这 么好几年。现在玉芬给她出的这个主意,正跟她那年自己私 下的想法吻合,所以她有些惊讶。为了把这个问题搞清楚,她问道:
“玉芬,我在这个家里闷得外边的事儿全不大懂,你说我应该怎样告他呢?”
玉芬说: “你可以告他虐待!请律师写状子,管他要一 笔生活费,自己生活,做个平民百姓,省得当个妃子,受这个罪。”
文绣更进一步说: “依你看我现在应该怎样着手办理 ? ”
玉芬大包大揽地说: “我整天在外边跑跳,在天津比二 姑您老熟悉,您要是吐口答应,我可以给您在外面找人帮您的忙,您就擎好吧!”
玉芬能说会道,简直成了文绣孤寂生活中的”开心锁”。 文绣留她在自己房里过夜,那一夜把什么心窝的话儿都掏给 了玉芬。玉芬总守空房,也一肚子牢骚,她俩整整说了一宿。
也赶巧溥仪和婉容那一夜没回家,他们前半夜留在回力球赌场,后半夜留在“夜总会”跳舞吃夜宵,黎明时他俩回到张园的时候,文绣和玉芬在房里还没睡觉。隔着门墙,就听见溥仪在大过厅里发脾气:
“你又干什么来啦?你干了那宗子事,你还有什么脸来见 我 ? ! ”
原来,从昨晚溥佻的嫡堂弟弟溥优就来见他哥哥溥仪。 因为没有碰上溥仪,便留在客厅里坐等,谁想一等就是一 宿。这溥优精通日文,跟天津的日本军政要员来往密切,总 来劝说溥仪到日本去居住。他每天除了和那些日本人交往 外,便长在戏园子里捧戏子。那时他正跟驰名京津沪的京剧 著名坤伶雪艳琴打得火热,小报上不断地刊登着有关他们的 概色新闻。有一则消息说: “近年来有一人追踪雪艳琴,朝 夕不离,如影随形,从京至沪,寸步不离左右,此人改名更 姓,却原是皇帝之弟溥优是也。”溥仪见到这些新闻,非常 生气。后来溥仪又看见报刊端出溥优和雪艳琴的“订婚启 事”,更是大发雷霆。本来早就想找个机会骂骂他,训饬一 番,强令他脱离那个女戏子,解除婚约,但是总碰不到他,不想今日他自己倒找上门来。
“你看你,太不象样啦!”溥仪大声斥责着, “你是大 清皇室子弟,竟和女戏子订有婚约,太失体统,你竞敢做出 这种有辱祖宗的事来!你快给我滚,永远别再到天津登我的门口 ”
他的喊声是那么大,词句又是那么严厉,每一句都传到 文绣的那间屋里来。她和玉芬屏息静气,大气儿不敢出,直 等到溥仪发完脾气,走上楼去,她俩不敢再睡,才起床穿衣洗漱。
“二姑,我要走了,”玉芬说道, “别让这活阎王看见 我。咱们商议的那事儿,可不能走漏一点风声,那咱们可就吹灯拔蜡了。”
“我不会说,我怎能那么傻?”文绣说道, “不过,这 是一件大事,我还要跟文珊妹妹商议商议,再作主张。你能 把文珊给我带来么?好侄女,皇上现在脑子里没有我,生活 又没有规律,他和婉容总是早出晚归,回来睡觉,睡到下午四点还不起床,所以上午来准行,他不会知道。”
“好吧,我去给三姑送个信儿,让她来一趟。”说罢,她握别了文绣,悄悄地溜出了张园大门。
玉芬走后,文绣再也睡不着。她那有些昏沉的头脑,只苦思冥想着一个问题,那就是如何离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