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书名:淑妃文绣的一生 作者:柳溪 本章字数:12636字 发布时间:2024-06-29

一九二九年的上半年,溥仪的心情非常恶劣。从前年北 伐军的逼近,到去年的东陵被挖坟掘墓,又加上他用数十万 金钱资助的白俄将军谢米诺夫的败北和张宗昌军阀的彻底垮 台,这些令他垂头丧气的事儿一股脑儿向他扑来,使他变得 既烦躁不安,又忧郁愤慨,动不动就发脾气。张园的人,谁 也吓得大气不出,文绣更是退避三舍,连屋门也不敢走出 … 步。他已顾不得象刚到天津时那么迷恋吃喝玩乐和游逛逍 遥。狠毒的复仇欲望和胆怯地害怕革命党人,以及提心吊胆 地担心便衣刺客的喑杀,使他每日每时都狂躁得如坐针毡。 除了日本天皇寿日“天长节”日本军司令官植田谦古邀请他去 参加阅兵以外,他几乎整天躲在家里,也不再带婉容出门去尽兴玩乐了。隔着一道板墙,文绣总是听见溥仪在会客厅里高声吵 嚷,偏巧在这节骨眼上,张园的房主人张彪死了。张彪是大 清朝代的“名将”,武昌起义时,吓得带着金银财宝跑回天 津的日本租界。原来这张园并非溥仪置买,是他情愿请皇上溥仪来住的,也不收房钱,还每天挟着一把大竹扫帚,亲自来给溥仪扫院子,以表示他“活着是大清的人,死了是大清 的鬼”这份忠心。可是自他死后,张彪的儿子便不念父亲情 面,公然来取房租。又加上溥仪还嫌那带有偌大花园和高尔 夫球场的楼房不好,便又买下了安福系政客陆宗舆的一处座 落在日租界官岛街协昌里取名为“乾园”的宅院,这房子比 张园考究、敞亮,交通也极方便,溥仪把这处新宅子“乾 园”,改名为“静园”。他的用意是在这里“静观变化,静 待时机”,以重新复辟大清皇帝宝座。这静园的大门口,照

例象张园时代那样,挂着“清室驻津办事处”的木牌子。

文绣是在那年的公历七月二日从张园搬到静园的。按照 婉容的意见,溥仪又把文绣的卧室安排得离他们较远的楼下 一处耳房里。她的待遇,几乎降低到宫女仆役的地位,在这 些吃喝穿戴衣食住行方面明显地说明了溥仪对她的歧视。文 绣不再争竟,不再言语, 一切她都逆来顺受,只等文珊妹妹来

到,好把那件离婚的大事再慎重计议一番。

就在等待文珊的日子里,霸道的婉容对一忍再忍的文绣 仍然醋意十足,她觉着有文绣存在一天,她就不够安全。从  文绣进宫婉容给她写信拢络,到如今把她看成“眼中钉” “肉中刺”,她已撕去了表面上那层脉脉温情的纱幕,而露出 了狰狞面目,因之,关系也达到了公开化,炽热化。有一天  文绣在楼前露台上截住了溥仪,向他请示可否让妹妹文珊来  静园看看她,恰好被站在阳台上纳凉的婉容看到,她故意大  声地咳嗽着,以表示她看到了溥仪和文绣接触。溥仪有些慌  怵,他用白手套甩了一下,忙说:  “可以,可以,朕允准

了。”便快步走下露台的台阶,钻进汽车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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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容看溥仪吓得逃之夭夭,气还不出,便站在阳台上甩

闲话,她哼着鼻子说:

“呸!不要脸,癞狗求食,人家都不理了,还腆着脸地 往上巴结哩!不害臊,呸,呸!”她往下连着吐了两口唾 沫。差点落到文绣的头上。文绣赶忙跑进楼里去。她只有自己嘴里小声地嘟囔着:  “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婉容回到屋里,越想越生气。她的心里勾起了一串对溥 仪的怀疑:皇上总是自己独居寝室,是不是夜里他会蹈到文 绣的房里去过夜呢?亦或是文绣半夜里偷着到溥仪的寝室 去?如果不是这样,那皇上每周注射两针男性荷尔蒙,为什 么不能再交媾呢?是呀,即使他留在自己房里,他既不发情, 也不跟她干那种事,这又是什么原因呢?她越想越觉得这蹊 跷就是出在文绣的身上。那天,她被这猜疑和推测苦恼得连 饭都没吃下去,只好拿鸦片烟解闷消愁。她吸了两遍烟,便去扶乩。

“乩坛”设在楼下的一间大屋里,那里兼做佛堂,还满了乌木制作的祖宗牌位。那天正好婉容的父亲荣源在场,这荣源是静园中唯一留任的内务府大臣了。这对婉容很方便,她冲进门去毫不隐讳地说:

“我的老阿玛,您快给我扶乩 …… ”

荣源说: “我的千金,大格格!你还要求什么呀?”

“我求仙师明明白白地告诉我,皇上到底是爱我婉容皇后,还是爱他那个文绣淑妃?”

荣源听罢,马上烧起香来。他干这个是老行家,立刻坐

到凳子上嘴眼歪斜地抽搐起来,把那长条板凳颠了老高,直到口吐白沫,觉得大仙附体,他才站起身,走到沙盘前边 去,摇着那只细木棒的大笔,在沙盘里乱划着。又过了一会 儿,荣源才把那“乩文”的辞句,写到一张黄裱纸上。只见那上面写着:

吾仙师叫金荣氏听我劝,万岁与荣氏真心之好并无 二意,荣氏不可多疑,吾仙师保护万岁,荣氏后有子 孙,万岁后有大望,荣氏听我仙师话,吾保护尔的身 体,万岁与端氏并无真心真意,荣氏你自管放心好了。

婉容接过乩文,见那上面写着“万岁与她——荣氏真心 之好并无二意”, “万岁与端氏     文绣并无真心真意”, 她才如释重负,心情豁然开朗。她觉得既然是“仙师”的劝告和预言,她就再也不该怀疑溥仪了。

正当婉容拿着乩辞回到楼上卧室,挨了两口唾沫,几句 闲骂的文绣正在自己的房里生闷气,掉眼泪。她现在的心情 真象打翻了五味瓶,闹不清到底是什么滋味;又象是十五个 吊桶,心里七上八下。她自幼出自端恭的门庭,女孩儿家受的是三从四德的教育,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就进官当了

“宫妃”,在那群腐败老朽和专制皇帝溥仪的薰陶下, “ 君 权”和“夫权”的观念自然极深。但离婚的念头,又象一只  木楔一样楔进了她的心田,两种截然矛盾的思想,在她头脑里激烈地开战,使她不仅举棋不定,还万分苦恼。

所幸的是,溥仪因怕婉容的纠缠,于慌促中竟答应了可以让文珊妹妹常来探望,这又是悲中一喜。她急忙擦干眼泪,就着溥仪还没来得及悔诺,马上就给文珊写了一封短 笺,让太监送往座落在英租界爱丁堡道的庆王府。那信简短而扼要,她写道:

吾亲爱之珊妹:承蒙圣上厚恩,慨允我姐妹相见。 望见信后,速来静园一叙,姐有千言万语,容当晤面详谈。切切,翘首以待。姐文绣手书

文珊接到文绣的信后,喜不自禁。她觉得她终于能去看 望姐姐了,解除了她咫尺天涯、心焦如焚的思念。在这之 前,玉芬也到庆王府给她捎过口信,可是文珊对这位有点势 利眼的本家侄女缺乏信念,又加之她也没向公婆请下假来, 做媳妇的总不肯随便外出。但自接到文绣的短信,她再也克 制不住想念的情感,立刻到上房去告假。直到她把那封短信拿 出来,载振看见那上面写着“承蒙圣上厚恩,慨允……相见”等语,他才答应文珊出府,到静园去看望皇妃。

这一天文珊坐了庆王府的包月车,来到静园。这时的静 园,门卫森严,既有溥仪自己从宫中带来的护军,又有日本 领事馆派来的巡捕,和日本驻军司令部的武装部队。这些人好象三堂会审般把文珊盘问一顿,才放她进了静园。

文珊走进姐姐那囚室一般的房屋,见了文绣,两人便忍 不住地抱头哭泣。哭了一会儿,她们才平静下来,开始说些家常话。文绣端详着文珊,见她面容消瘦,目光暗淡,便问:

“文珊!告诉我,你婚后的生活怎样?过得还算幸福么 ? ”

文珊的眼圈儿红了,低下了头,然后苦笑了一下,说道:

“姐姐,这让我怎么说呢?算了,不谈他啦!还是说说 姐姐你自己吧!自那次你跟小皇上到咱家来, 一晃,又过了四五年了,他待你还象那时那么好么?”

听妹妹这么一问,文绣的眼里立刻涌上了两包热泪,她低下头说:

“妹妹,我找你来,就是要跟你仔细商量商量姐姐这件终 身大事。这话我只能跟你说,姐自进宫,皇上从未跟我同床共  枕,婉容又不能容我,溥仪被她说的耳软心活,不论什么事, 都是我的错,我的不是,欺人太甚,姐姐受着如此这般的精神 虚杀,何时到老?思来想去,唯有离婚,可这又不是一件小 事。离婚在平常人都是大事,何况要跟皇上离婚?这是亘古自 有皇帝以来几千年未有的事情,更不能轻举妄动,所以才把妹妹找来,共商大计。”

文珊听罢也犯了踌躇,她思考一阵,郑重地说:

“这事是得好好斟酌斟酌,筹划筹划,绝不能贸然行动。”

自这次以后,文珊不断地来静园, 一来是为姐姐文绣的 事,二来也是为的出来散心。有几次文珊来时,正好碰见玉 芬也来作客,三个人聚在一起,瞻前顾后,对到底离不离 婚,怎样离法,又很好地思考了一段时间。结果还是举棋不定,不能痛下决心。这样痛苦的岁月,文绣又拖了两年。

就在这种犹豫不决、离异与不离异两可之间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使文绣无论如何不得不下了决心,情况来了一个急转直下的锐变。

那是一九三一年的夏天,随着日本政府向中国政府提出 越来越多的“限时通牒”的增多,溥仪在静园接待的日本客 人也越来越多。文绣看着溥仪整天席不暇暖、到处奔波,忙 得全是寻求外力,如何达到复辟王位。她已看出全国朝野上 下,对日本的侵凌都同仇敌慨,义愤填膺,唯独溥仪竟跟那 些著名的亲日派分子一个鼻孔出气,她已看出溥仪为了个人 的皇位,不惜认贼作父,眼见他往陷阱和火坑里跳,而她无力挽救他于狂澜,心里委实难过。她坐在屋里,隔着纱帘,几乎天天看见溥仪穿着惠罗公司、隆茂洋行这些外国商店买 来的英国料子西服,钻石首饰,把自己装束成《老爷杂志》 封面上刊登的外国贵族模样,领带上插着钻石别针,袖口 是钻石袖扣,手指戴着钻石戒指,鼻梁上架着德国蔡司厂出 品的金边眼镜,浑身喷洒着法国的密丝佛陀、古龙香水,牵 着两只德国纯种狼狗,去参加日本兵营和日本驻军司令部举 行的实弹打靶演习。文绣真想冲出屋子,把溥仪拉住,对他 诤谏:  “皇上千万别再跟小日本儿联络了,那会越陷越深, 为国人所不耻,还不如就老老实实地做个平民呢!”但是看 到溥仪对她那副冷冰冰的面孔,她绝不敢再象过去这么莽撞了。

事情还是由婉容引起。这一天午后,文绣请假独自外出 购物,回到静园,在院里吐了一口唾沫,没想到园中树丛里 坐着手持绢扇纳凉的婉容,正好那口唾沫啐到长椅旁边,溅到婉容脚旁。婉容大发雷霆,她喊着:

“好哇,你个妃子敢公然啐我,还有没有礼法?还有没有大小?还有没有嫡庶?”

文绣惊讶地直发愣,她分辩着说:

“我真是没看见您在树后边坐者,树枝茂密,影住了,对不起!”

婉容更加蛮横地说:

“对不起?!说声对不起就行啦?我要找皇上来给评理公断 ! ”

恰巧溥仪的汽车这时正好开进门来,停到楼前露台下面 的甬道上,车门打开,先蹿下两条洋狗,然后溥仪才走下车 来。婉容扑上前去,拉着溥仪又哭又闹,添尾加鳍地说文绣 故意拿唾沫往她身上脸上啐。溥仪本来刚跟日本驻屯军司令 香椎浩平中将在海光寺日本兵营密商去东北复辟的要事归 来,满脸堆着压抑不住的笑容,听了婉容的述说,他立刻就板起脸,横眉立目地申斥文绣:

“你要怎么样?你怎敢这样对待皇后?你要造反呀?”

文绣申辩着:  “我根本不是故意的,我真的没看见!”

婉容在--旁添油加醋地说:  “皇上这会儿可看见啦?她铁嘴钢牙,死不承认!跟您还敢这样,何况跟我?!”

文绣虽有文才,但缺乏口才,她也不够那么精气伶俐, 勿宁说还有点拙嘴笨腮,跟婉容吵嘴,有些理由常是在事后 想出来,于当时的争执毫无补益。经婉容当面这一挑唆,总是偏祖婉容的溥仪,当时就指责着文绣说;

“你敢强嘴?你还敢跟我强嘴!你要反叛啊?!也就是我如今蒙难罢了,要是过去在宫里,我当皇上那工夫,八遍我也废了你了。你等着瞧吧,等我再一登基,你看我不把你……”他觉着跟日本军部商定去东北是件“绝密”的轰动世 界的要闻,所以他欲说又止了。他改口说: “ 你 该 自 己 掌嘴 ! ”

文绣受了冤枉委屈,也上来了她自幼生来就有的那股拧 脾气,她并没有象薄仪处罚太监那样,站在那儿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她返身气呼呼地便跑回自己的卧室。

“圣上看看,这还了得啦?”婉容跺着脚说着,她看到 溥仪满脸怒气,在一旁敲着边鼓,  “连皇上都不怕了,何况 对我?”说着她竟嘤嘤地哭起来,边哭边说,  “皇上给我作 主啊!她不光用唾沫啐我,嘴里还不干不净地诟骂我哩 …… ”

溥仪松开手里的皮索,把狗撒在院子里,挽起婉容劝解着说:

“算了,你不用跟她一般见识,她小家子败世的,生来 就不懂事,你别跟她生气,你的病刚好一点,看把身子又作践坏了 …… ”

溥仪越是劝她,她越是委屈起来,她索性俯在他的肩头,哭得更厉害了。

“别哭,别哭了,婉容,今天是黄道吉日,宜沐浴,宜 远行,宜动土,今天哭,可主着不吉利。快别哭了,我还有好消息告诉你哩!”溥仪象哄小孩儿似的劝慰着她。

她立刻止住了哭泣,反而破涕为笑了,她那水凌凌的一 双妩媚大眼里,游动着泪水,闪着一抹泪光,她的两颊搽过 胭脂,此时的表情,更使她象个美丽的赛璐珞的洋娃娃,露出娇媚而可爱的样子。溥仪挽起她那白莲藕似的细嫩胳臂,说着: “走吧,咱回屋歇着去吧!”

婉容撒娇地说:  “圣上就眼巴巴地看着我受气不成?我 一定要皇上派人到她屋里去郑重其事地当面对她宣布‘奉命斥责’的处罚!”

“好,好,我都依着你!”溥仪说着。因为文绣不仅当 面反驳他,而且还敢抗命不掌嘴,当着婉容和院里的太监下 人,他觉得太有失他“圣颜”的面子,他此时也正在气头上, 所以在婉容的要求下,他欣然答应了“奉命斥责”的处罚。于 是他叫过身旁那名给他拿着文明棍的男仆李志源和托着巴拿马帽的太监李长安,发布了那道命令后,便跟着婉容上了楼。

文绣回到屋里,气得独自痛哭,忽然屋门被一只大脚踹 开,随后有太监和男仆一前一后破门而入。他俩站得笔杆儿 调直,挺着胸脯,好象每人胸中吞着一根棍子,象背书似的,异常严厉地宣称道:

“奉圣上旨谕,淑妃目无祖制,竟敢向皇后唾骂,又与 皇上顶嘴,实属犯上,数典忘祖之举,故应受奉命斥责之罚,此旨。”

文绣听完宣读的“奉命斥责”,立刻停住了哭泣,她翻身从床上坐起,对他俩说:

“你们俩去跟圣上说,就说淑妃太冤枉了,无论如何恳求皇上听听我的解释。”

两个人挤眉弄眼儿地走了,文绣赶紧下床洗脸。她照着 镜子,搽了点鸭蛋扑粉,又拢了拢头发,她怕溥仪传下圣旨

召见她,她那么蓬头垢面,又不合“妇容”的礼规。她多么盼望溥仪在没有婉容在场的情况下单独召见她呀!她会跪下 来,扑到他的双膝下,向他述说自己的委屈,如果他对她还 有一分情谊,她就会真诚地向他坦白她曾经想跟他离婚的 法,如果他还能对她恢复到她刚入宫时和在北府时那种情 爱,她就会向他悔罪,永远跟他白头到老!总之,她是多么 盼望在此时此刻和溥仪单独见面啊!……她又照了一遍镜 子,在面颊和嘴唇上稍微搽了点胭脂,她觉得除了眼睛因刚 才哭泣还有点红肿以外,仍然显得不错。两道稍粗的眉毛, 没有描划,在她那白晰的脸上,显得尤其那么黑浓,富有一 种既刚且柔之美,溥仪说过他喜欢她那有点阳刚的美态。她 又想着是不是该换一件更讲究一点花色更美艳的衣服。于是 她又翻箱倒柜,寻找溥仪当年跟她恩爱时穿的那件乔其纱地 黑丝绒带粉色花朵的旗袍。好容易把那件散发着樟脑味的衣 服找出来,正准备往身上穿的时候,太监和随从敲敲门一前一后又走了进来。

“皇上怎么说?”文绣心跳着激动地胀红了脸问道,“叫我什么时候去?”

两个人象钦差大臣那样板着大长脸,比上一次用更严厉的声音宣布道:

“奉圣上旨谕,皇上拒而不见。”

文绣奔过去,用眼睛直视着他俩说:

“你说什么,皇上拒而不见?”

“是,他亲口说,拒而不见。”他们一块几回答。

听了这话,她十分惊愕,仿佛是严冬腊月一盆凉水从头上浇下来,泥塑木雕似的站在那儿,痴呆着,征怔地一动也不动,她手里拿着的纱地丝绒旗袍,刷的一下掉到地上 了。只感到四堵墙,周围的世界,对她来说都凝固了,死灭了。

两个人见文绣此等情况便彼此面面相觑着。男仆李志源 使了一个眼色,太监李长安便伸着光嘴巴,声色俱厉地质问着: “皇上问淑妃,有没有犯过这个事?”

文绣朦朦胧胧地听到了,她喃喃地说:

“没有,没有,我绝不是吐皇后,更没有辱骂她!”

李长安板着铁青的脸说:  “你不招认,皇上有令,不准狡辩!……你自己好好思过吧!”

一阵更大的惊愕,使她象五雷轰顶似的耳鸣着。她象一 只被霜打过的茄子那样痴呆茶躞的时候,他俩抽冷子嗖的一下冲出房门去了。

呆了好半天,她似乎从这种麻木状态中苏醒了,她没有 哭,没有眼泪,她只感到溥仪是这么铁石心肠,对她已完全 恩断情绝。她的情感这时经历了一种奇妙的变化,好象飘摇 不定的海浪,从波峰降到了浪谷。她恨婉容,但更恨溥仪。 她恨他竟如此无理地厚彼薄此;随后她又咬牙切齿地加倍恨 她自己:恨自己如此多情,如此愚蠢,如此下贱,人家不爱 你,你还要向人家表白你有离婚的想法,是什么罪恶的,多 么愚顽,多么瞎心1 这时来到她头脑的一个顽强想法是死!  死能解脱一切苦恼, 一切忧愁,既然死后可以魂归离恨天,那为什么不到那个极乐世界去?!

她转念又想到离婚。是的,如果还想活着,那就要离婚,义无反顾地离婚!她什么都无须顾忌和留恋了。但是跟一个还有许多遗老和外国奉若神明的退位皇帝离婚,那是容 易办到的吗?要得到这种解脱,那得需要多么漫长的岁月呀?

不,还是“来去赤条条无牵挂”的好,那样多么痛快!于 是,死的念头来得比刚才更强烈百倍了。她一定死,死在他 的脸前,死给他看, 一个软弱无告的人,只有让死来替她报仇,替她雪恨!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颤抖着双腿走到桌旁去,她感到 自己必死的念头是那么坚定,那么强固,但同时她又觉着自己 是那么软弱,怯懦,她害怕此时会有一念的犹疑,而使自己改变对死的让步,而偷生于世!

为了坚强死的信念,她坐到桌前,取出纸笔,给文珊写遗书。

她一边写着, 一边泪如泉涌。忽然一声巨响,那男仆李 志源和太监李长安又返了回来。原来他俩把文绣说她冤枉和 没有辱骂的话如实禀报给溥仪,溥仪当即发了大火,脸色气 得蜡黄,不住地用脚把地板跺得当当直响,他伸长细脖,瞪着大眼,厉声喝道:

“传谕淑妃!朕以为古来无你这等之人!清朝二百多年

无你这不知札之人!如不认罪,后果不堪设想!”

他俩进门便用裂帛般的破锣嗓子高声喊着,那声音足以让全楼都能听到:

“淑妃跪接圣旨!”

文绣只得大惊失色地跪到地上。

他俩不约而同声色俱厉地把溥仪的降旨内容原声原调地重复了一遍。然后问道:

“你服也不服?到底有罪没罪?”

文绣听到这道传谕和问话,心已灰冷如冰。为了换取她 有充裕的时间不被打断,好写完那封给文珊妹妹的遗书,她只有双腿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连说:

“我承认,我承认,我有罪,我有罪!”

那太监又说:  “你服罪就好,皇上说他日常对你不薄,你应知恩感恩才是正道。好了,淑妃!我如何给皇上回禀?”

文绣委屈地哭着,为了求得片刻的生存,她第一次违背 自己一贯的真诚,屈服于强权淫威之下,违心地说着虚假的讨饶话:

“请公公代为启禀圣上,说淑妃已至感皇恩浩荡,皇上 待我恩比天高,德比地厚,还望至德如尧舜的圣上,降旨宽恕 ! ”

两人宣读完毕,又象机器人一般机械地迈着四方步走了 出去。文绣哭得头脑发胀,眼里冒血,刚要争取时间站起身 到桌边去写那封遗书,两人又再次返回来,象前几次一样,照本宣科地说道:

“皇上格外恩典,降旨宽恕淑妃,并谕:下次如再犯过,决不宽容,此旨!”

文绣泣血连连跪拜,那两人才推门而去。她望着关闭的 房门,昏晕地倒在地上。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她才慢慢地缓醒 过来。她要爬起来,但是觉得四肢酸软无力,而头脑却象刀劈斧凿一般地剧痛。她的脑际是一片空白,只想到死的解脱,死的安详。于是她慢慢地站起身,扶着床边,走到桌 旁,去写那封诀别的遗书。她刚坐到桌边,又是一阵当当敲 门,她吓了一跳,几乎从椅子上惊起,浑身出了一身冷汗。

门房的太监给她送来一封信,她看笔体知道这是文珊来 的。唉,她想给文珊写信,还没有写成,却接到了文珊的信,她急忙撕开信口, 一目十行地看下去:

吾亲爱之胞姊:大前日突接二舅一封“平快”信, 内称额娘于夏历五月望日突患脑溢血逝世,又云,怕我 姊妹悲痛,姊亦难离天津“行宫”,故未敢造次通知我 等,他已代我姊妹行孝,将额娘装殓,寄厝于白衣庵 义地。鸣呼,可怜额娘骤然谢世,临终前竟不能与我 等诀别,想额娘千辛万苦将我姊妹抚养成人,我等在老 人弥留之际,竞不能在病榻床前侍奉,真令人痛不欲 生。二舅信尾又说,因我姊妹均在天津,不在北京落 脚,故将大翔凤胡同的房子出卖,又云我等生活富裕不缺钱花,他手头拮据,所卖之现款就算我等孝顺二舅了。

这信看到最后,我始明白,额娘已死半月有余, 无论如何亦可通知我姊妹知晓,二舅之所以如此 做,必定是思虑到卖房之事,恐我郊妹到场提出异议, 卖款不能到他手也,此理不说自明。呜呼,想额娘生 前对其胞弟言听计行,百般爱护,如没二舅借款开粮行蚀本,额娘及我姊妹何至受此涂炭耶?不想额娘死后,他又谋产,竟不顾我姊妹去面见额娘一面,思之痛心已极。

接信后我即病倒,数日不起,日前曾去静园探望, 不幸遭到日人门卫拒绝,妹不得入门,思来想去,只好 写此信函告额娘噩耗,望姊节哀,千万不要过份悲痛,以免损伤身体。

叮咛千万,望自珍摄。     胞妹文珊敬草。

文绣读罢文珊的信,真如五雷轰顶,悲痛欲绝,想不到 她正欲自杀身亡,又逢着额娘病逝,真是福不双至,祸不单 行。她拿着文珊那封信,哪顾得静园的清规戒律,放声大哭起来。

文绣的恸哭声响遍满楼,自然也传到了楼上。溥仪坐在 婉容卧室起坐间的沙发上,正吃着仆人刚从起士林西餐馆买来的冰点心、冰淇凌和奶油栗子粉。

婉容因为文绣受到“奉命斥责”后到底低头认了罪,喜 得心花怒放,心里想着她父亲荣源替她扶乩的乩辞还够灵 验:因为刚才哭过,她又到洗漱室化过妆,涂了脂粉。她一 边呷着一杯冷咖啡,用眼波也斜着溥仪, 一边听溥仪讲他去海光寺日本兵营会见司令官香椎浩平的情况。

“婉容,这消息我只能告诉你一个人知道了,本来我回来 是想告诉你和文绣两个人都知道的,现在她跟你没大没小地 闹成这样子,又敢跟我没尊没卑地顶嘴,象这种不懂礼法的人,我真想废了她。这可是绝对秘密的。驻屯军司令部给我来电话,说香椎司令官有要事和我相商,让我马上到海光寺 白帽衙门去一趟,不要带任何随从,单独前往。我坐车独自 去了,只牵着‘佛格’和‘福格’两条狗。哈,香椎司令官对 我真客气,真有礼貌,比冯玉祥那个黑胖子好多了。他亲自 站在他住宅门口恭恭敬敬地迎接我。我进了客厅,客厅里早 有一个身穿西服革履的陌生人也恭恭敬敬地站着迎上我。香 椎司令给我做了引见,原来他是关东军司令部高级参谋板垣 征四郎大佐派来朝见我的上角利一少佐。他带来东北保安司令部参谋长熙洽的一封亲笔信…… ”

溥仪刚眉飞色舞地说到这里,就被文绣传到楼上忽大忽小的哭声打断了,他厌恶地皱着眉头,对婉容说:

“多可恨,真不成体统,撒起大泼来啦!这哪点象个有 教养的皇妃,这简直是个村野泼妇!”说着他开开屋门,喊 进一个太监,吩咐他:  “传谕,就说我的命令,不要让她再哭,再哭就给她塞进后院的闲屋里去。”

太监说了声:  “嘛!”退了出去。

文绣的哭声的确渐小,溥仪的谈兴正浓,他又接着叙述他没讲完的故事。

“婉容,你知道这熙治是谁吗?他是咱的远支宗亲,忠 于清室,时刻想着恢复大清祖业。这一次是他趁东北保安副 司令张作相到锦州为兄奔丧之机,不在吉林,就乘机下令开 城迎接日军,所以熙洽在日本士官学校的老师多门师团长, 不费一枪一弹就占领了吉林。熙洽在信中说,他盼望二十载的 愿望终于实现,请我勿失良机,立即到祖宗发祥地主持大计, 一旦打回沈阳,就可以宣布登基。你看,咱们终于熬到今天了! …… ”

楼下文绣的哭声又渐渐大起来。

“这可恶的东西,拿我的圣旨竟敢当耳旁风!”溥仪从沙发上跳起来,“啊,这次去东北,我真想不带她了!”

婉容笑了笑,沉吟了一会儿说: “那使不得。皇上要是 不带上这个妃子,放任她一个人在天津胡作非为,那可有损圣上的名誉,小报还不是要大造谣言么?”

“你说的有道理,那依你之见呢?”

“依我看,带上她,那她就在您的手心里掌握住了。”

“对,到那时她如果胆敢这么闹,我就能治她了。”

这时,呜呜的哭声挟着狂笑, 一阵大似一阵,传到楼 上。溥仪的脸气得一阵焦黄, 一阵惨白,又一阵青紫, 一 阵胀红,他咬牙切齿地把地板跺得山响,举着拳头高喊着: “这太不象话啦!太放肆啦!”喊罢就开了房门,想冲到楼下亲自去制止这场哭闹。

正在这时,太监赵长庆也急忙匆匆往楼上跑。他慌里慌张地请个打千,禀报着说:

“皇上,不好了,淑妃娘娘得了‘撞客’啦!拿刀动杖 的, 一个劲儿要抹脖子, ……怎么劝也不行,总说死呀死呀的,您快来看看吧…… ”

溥仪一听文绣得了“撞客”,早已懵头转向。他虽没有 亲眼看见过“撞客”,但却从老太监嘴里听到“撞客”的可 怕。按民间习俗的说法,是有抓“替身”的冤鬼或是凶神附 体,通用的解决办法是烧香上供,焚纸化钱,才可把那邪魔歪祟打发走。溥仪越想越怕,头发根儿一个劲的发乍,他一边吩咐下人用金银锡箔去叠镍子,准备火化焚烧驱鬼, 一边又走到佛堂去摇课烧香上供。

锡箔纸的金银踝子,太监们七手八脚的不一会就叠好了, 他们用簸箕端到花园里,堆成一座小山样,便由那个专管祖 宗“阴寿”“忌辰”祭祀事务的太监领导着,去完成这件驱逐“撞客”的具体项目。

那太监双目紧闭,口中念念有词,叨念了一阵,他大睁圆眼,指挥着说:

“把金银踝子分出一小堆来,这是给那些无人祭奠的野鬼的零花钱。”

有两个太监用手在大堆里扒拉出一点锡箔镍子。

“预备,点火!”

大小火堆同时点了起来。

祭祀太监双手合十,站在火堆前,低头默祷一阵,才又叨念着说:

“过路大仙,鬼魂听者!我清帝宣统皇妃,素与列位无仇 无怨,不必在此久留,请别处寻觅替身可也,今略备盘川醇 酒,为君送行,祭罢即可登程远离我处,祝尔等一路平安,保佑淑妃无恙……阿弥陀佛!洒祭酒!”

太监把一瓶上等烧酒,围着烧纸洒了一圈儿。驱逐“撞客”的仪式才算完成。

这时,天近黄昏,暮霭下垂,园中寂静,唯有一阵小风 过处,将那树枝摇曳,把那灰烬刮得沿着地皮儿打旋,不时从楼里传来文绣的惨叫,哭嚎,令人毛骨怵然。

溥仪也在佛堂烧过香,做过祷告,又算了卦。他走出佛堂,见淑妃披头散发,情况不见好转,吓得只是来同走溜  儿,却无半点主张。他匆忙跑上楼去;站到木栏杆前面,向  楼下过厅看着文绣。只见她挥舞着双臂,薅着头发,哭一  阵,笑一阵,显现出疯颠的模样,嘴里喊嚷着:  “额娘啊,  可怜的额娘,你等等我,我要跟你一块儿去, 一块儿死!” 声音疹人,有如鬼哭狼啐,把溥仪吓得三魂出窍,幸好这时  太监过来献策,建议赶紧送疯人医院,但接着又有太监建  议,说送医院不妥,怕她在外面胡言乱语,影响皇上声誉。磋商良久,竟没有想出一个好办法。

呆了半晌溥仪才吩咐太监说:  “看住她,把她的屋子搜一遍,看有没有什么凶器,都捡出来。”

赵长庆去到文绣屋里,没找出什么凶器,倒把文珊刚才 的来信剿了出来,呈给溥仪。溥仪一目十行看后,才知道蒋 氏已故,他一时间回想起那个见了他有点害怕的老太太,心下也有点伤感,便对赵长庆说:

“原来是她额娘死了,她额娘的魂儿附体了。也可能是 她太难过了, 一时精神受了刺激。你去把给我看病的马大夫请来,给她诊治诊治吧!”

说罢他没再到婉容屋里去,而是走回自己的寝室。他躺 到铜床上, 一种又高兴又压抑的情绪填满了他的心房,他心 里又激动又难过。他用棉花球儿堵住耳朵,依然能够听见从楼下传上来的文绣哭喊声。

赵长庆得到吩咐,返身跑下楼,坐上溥仪的汽车去到 “马大夫医院”接医生,来的是马大夫本人。这马大夫在天津颇有点名气,医术上也有些造诣。他进门一眼望去,便断定文绣是因为受了特大精神刺激,而得了神经官能症,竞而 发展成了一时性的癔病。他走到文绣跟前,和颜悦色,好言 劝慰了她一会儿,她的精神稍有好转,后来由几个人把她按 住,给她注射了一针剂量很大的镇静剂,过了半小时,她就安静下来,而且沉沉地睡到床上了。

她足足地躺了三天!当她睁开眼的时候,她又回想起婉容 诬赖她、溥仪对她实行“奉命斥贵”的冤屈来,接着又想起 了死去的额娘,想到最后跟她在日本公使馆见面的种种情 景,眼泪止不住地象喷泉一样沾湿了衾枕,她悲痛得心都要撕碎了。

最使她痛苦的除了对故人的思念外,是她不知道今后怎 样才能活下去。婉容总是吹毛求疵地找她的岔子,而溥仪总 是偏祖婉容,对她冷若冰霜,如今又发展到同住一座楼里, 竟对她“拒而不见”,她的冤屈又到哪里诉说?她想,在今 后这漫长的岁月里,还不知道婉容要耍什么花招再陷害自己 呢。她怎能是蛮横矫情的婉容的对手呢?她觉得她上天无 路,入地无门,越想越害怕,越想越无生路,只有死,只有死,才能使她脱离苦海。

她慢慢地起床穿衣。三天没进水米,头自然晕眩,但这对于…个决心要死的人,这一切都算不了什么了。

她那昏沉沉的头脑又回忆起那天溥仪派太监执行“奉 命斥责”的处罚时,她为了争取时间能给文珊妹妹写那封遗书,是怎样地向太监们哀告求饶,向溥仪跪请降旨饶恕的。

“是呀,在我死之前,我要祭奠一下生我养我的额娘,为了表达我的孝心和思念,我要仿照王阳明的《瘗旅文》, 为额娘写一篇《祭母》文。她这样想定之后,便扶着床沿,慢慢地走到桌旁坐下, 一边流泪, 一边写下去。

维中华民国二十年,岁次辛未,六月庚申朔,初十日 壬申,长女文绣以鲜花一束、薄酒一杯之奠,致祭于慈母蒋氏之灵前。

覆我者苍天,载我者大地,生我者慈母。您此时此刻永远离我而仙逝。从今以后,茫茫人海,芸芸众生,世上还有何人能若母亲之疼爱我者耶?

您一生为人善良温柔,享誉乡里,却不幸出聘于满 清之上三旗,适先考端恭为续室。皇族不重生女重生 男。而儿不幸是女身。复生二妹文珊,因未能生男立嗣 而倍受先父之冷淡,呜呼!红墙之内,岂尽是欢乐之世界?岁月凄凉,温馨何在?

先考端恭仕途不顺,又兼无子嗣,抑郁早亡,钱粮 乃断,先虽在伙中,后竟分食。孤儿寡母相依为命。

蒋门二舅, 怂恿经商。您心慈面软,又念手足之 情,慨然应允,谁料不到二年时光,皆以经营不善,弊 端丛生。遂将家私及妆奁,都已赔尽。可怜我母女一贫如洗,由小康而竟至沦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之贫民。

辛亥革命,提倡女权。儿想自立于世,必须读书, 而当时家境之窘况,势已无力就学。母亲爱儿心切,敢以十指女红为业,供儿读书。儿今日之所以尚能握管者,皆母亲之所恩赐也。

犹记课余灯下,母女炉边共做挑花活,谈家常理 短,里闾趣事,虽生活清苦,亦苦中之乐也。 “温睒 之茅屋,胜似无情之宫殿”,信哉此言。纵使其后儿身 为皇妃,每忆及此,未尝不悠然神往,无限怀恋。真若 时光可以倒流,儿宁愿以皇妃之贵,换回民间女子之身,以享天伦之乐也。

及至民国十一年,儿已十四岁矣,因出生于清代镶 黄旗,被逼选入宫,封为溥仪之淑妃。 “ 一入侯门深似 海”,何况儿入帝王家?儿虽欲晨省昏定,膝下承欢,不可得矣。

民国成立,满清灭亡。然沦落逊帝犹想支撑大厦之 已倾。宫墙之内,独自称尊。种种规矩,缚儿行动。虽想尽孝堂前,亦只能梦中相见,神驰左右而已。

民国十三年逼宫,结束民国中有皇帝之怪现象。 然儿仍不能逃离紫禁之禁铟。日本公使馆与母之一面, 见您形容枯槁,面色憔悴,儿已预感这恐系与母最后一 次之谋面矣。自此儿飘零津沽,母只身京城,虽京津短途之隔,然音信断绝,不啻人事两茫也。

儿今已下决心,必以最大之勇气冲出樊笼,重回大 人膝下,然树欲静而风不息,子欲归而亲不在,此时此心,将何以堪?

荒烟野草,荆棘纵横,风凄露冷,走磷飞萤。今宵 魂归何处?而更千秋万年之后,儿或作他乡之鬼,异域之魂,又将如何?盛衰之理,儿岂不知?人非草木,抚棺捶胸,不知所云,呜呼,尚张:

写完这篇祭母文,她更是泣不成声。也许是那嘤嘤的哭 声又传出她的卧室,被过厅里的太监听到,便有人敲门警告 她。她头脑很清醒,立即就把哭声放低。自那一次她发了癔 病精神失常,她知道怎样惊扰了静园,又怎样差点儿把她送 进精神病院,现在她已无求于人,不想再发病,只想在寂宽 与冥冥中结束自己的生命。她真怕让她离开这间屋子,因为 她下决心要死在这里,她甚至把死后的情景都想到了:婉容 吓得面无血色,恐惧她的灵魂会来捉她,她躲在屋里抽搐而 不敢下楼;溥仪会望着她僵挺的尸体,或恐怖、或惊骇、或 “叹息、或哭泣,他对她或悔恨,或咒骂,总之,他害怕,日 夜不得安宁,又吵着要搬家,闹得六神无主,到那时,她觉得她就报了仇,得到了心理上的满足和安慰。 ……

是的,死是多么好,死免除了一切悲痛, 一切苦恼,死 是幸福的!她现在甚至觉得她是那么轻松而快乐地向往着死亡世界。

外面的敲门声静止了。她擦干了眼泪,又俯在桌上给文珊妹妹写那封没完成的遗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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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妃文绣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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