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珊走进屋来,出乎她的意料,正跟太监的报告相反, 文绣却异常安静。文珊看到姐姐脸上的表情,没有往次那么 痛苦,悲伤,而只有安详、宁静和一种她不曾见过的刚毅、坚定。文绣看见妹妹来了,甚至露出了一丝笑容。
“啊,文珊,你来了!我真高兴,我正等着你哩!”她 含笑地说道,伸出手来,她紧紧地抓住文珊的手后,才对站 在门边的女仆和赵长庆说: “有我妹妹,不用你们伺候了,你们可以出去歇着了。”
等他俩一走,她就跳下床来,把门插上插销,拉着文珊坐到靠窗的沙发椅上说:
“妹妹,我想通了,我今天全明白了,我不再犯糊涂 了,我一定离婚,可是究竟怎么办,要什么手续我也不懂,是不是把玉芬也找来?让我们一起好好商议商议?”
文珊喜出过望。她搂着文绣的脖子高兴地说:
“姐姐,你可开窍了,我真高兴啊,我立刻就去找玉芬。”
两个小时后,没到北京东四十条去闲住而留在英租界冯 代总统私邸的玉芬,很快就赶来静园。那一夜,她和文珊都住 在文绣的房里。因为白天文绣发了那阵疯,薄仪便也没再管 文绣房里的事,她们都破例留宿在这有护军和日军联合守卫 的静园里。她们三个人凑在灯下,低声耳语地反复核计商量 了一夜,最后终于决定, 一切离婚事宜,都交给玉芬去全权办理。这件机密大事在当时也只有她们这三个女人知道。
过了三天。玉芬便来静园找文绣,她拍着巴掌笑着说:
“行啦,二姑,你放心,这几天我一点都没在家闲着, 马不停蹄地到处跑,到底把那打离婚的所有手续全问清楚了。”
文珊还住在这儿,没有回家,她是随时准备给姐姐当参谋的。
玉芬说: “请律师是要破费的,二姑你乎头有钱吗?”
文绣说: “有,这是我的月份钱,我偷着慢慢积攒的,你先拿一千块钱去活动吧!”
玉芬点过钱,如数收进她那黑色玻璃皮包里。
“文珊,你也别在我这儿住了,我不要紧,既然他对我 无情,我对他也就无义了。我出不去,怕露出马脚,溥仪那 人好多疑,千万别让他看出来。你跟玉芬一块儿赶紧给我在 外面照应着,活动着,要照着现在民国法律请律师,向法院起诉,跟溥仪打这场官司!”
玉芬和文珊拿着那笔钱,小心翼翼地离开静园,去办理聘请律师的各项手续去了。
酒仪这些日子特别繁忙。东北三省有许多新的消息刺激 着静园:日本利用汉奸郝永德强租长春县三区万宝山地区生 熟地百万饷,引起冲突,造成万宝山事件;日商抚顺煤矿爆 炸、起火;万宝山地区日本军警驱使韩国农民拦河筑坝,强 掘农田,与中国农民发生流血冲突,以及日本当局制造“中 村失踪事件”,都使静园激动而奔走相告。郑孝胥和罗振玉 象穿梭般往来静园,长时间和溥仪密商着选择什么机会奔赴 东北的事情。自从七月七日日本帝国政府新任驻华公使重光 葵替代了芳泽谦吉,溥仪又忙于频繁的接见。老公使芳泽携 夫人幸子亲自到静园来辞行,新公使重光葵本人也到静园来 做上任拜访,在这些具有国际性质的拜会时,溥仪都让婉容 以皇后的身份参予召见。他哪里还想得起就在隔壁还有一位 淑妃文绣呢?有-天,郑孝胥和溥杰又陪来一位西服革履留 着仁丹小胡的客人,这人便是日本朝野闻名的华贵家族水野 胜邦子爵先生。文绣听见一阵忙乱的跑步声,传呼声,又听 见溥仪下楼的声音,猜想到来的客人绝非一般常客,她有些 好奇,也想窥探溥仪的秘密,便把屋门悄悄地开了一道缝 儿,正好看见中厅的动静。那水野胜邦恭敬地叽哩哇啦说了 一串话,溥杰便把那话翻译出来给他大哥溥仪听。最初说的 是一般寒暄的客套话:什么“久仰圣名,今日得见,三生有 幸”啦, “溥仪先生在我帝国眼中,仍是宣统皇帝”啦,“一定保重贵体安康,重登大宝”啦,等等。
随后文绣看见水野胜邦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把做工精美 的日本折扇,做为见面礼,呈献给溥仪。溥仪微笑着,打开扇子,欣赏那上面题的一联诗句: “天莫空勾践,时非无范蠡 ” 。
水野胜邦子爵微笑着,给溥仪解释了他采用这两句中国典故用于日本幕府时代的故事。溥仪一边听着溥杰的翻译,
一边心里欣喜着这日本人把他比做“卧薪尝胆”的越王“勾 践”。暗示辅佐他“复国的范蠡”就是日本。那一天溥仪异 常兴奋,觉得这无异是日本天皇通过这位知名贵族带给他的 最新暗示。那一天溥仪的招待也出乎寻常的热情。是派太监 到利顺德买来的法国香槟,日本的“三月啤酒”,琼质点心,和起士林买来的冰淇凌,冰可可。
文绣一直偷听到溥仪送走这位日本贵宾。现在她已变得 完全冷静和恢复理智了。她不再想薄仪,也不再忌恨婉容 了,她现在除了关心她未来打官司的事情以外,又恢复了她 每天看书看报的老习惯。她看到静园订的许多报纸,不论是 大报还是小报,整版满篇都充满了国人对日本侵略中国东北 三省的怒斥。她又想起在北府她是多么真诚地向他发表过不 要依靠日本的规劝,她也想起在张园时,他是怎样赞扬张作 霖、支援张宗昌,和怎样咒骂冯玉祥的国民军了。冷眼看过 溥仪这些日子跟日本的频繁交往,暗送秋波,她不但不再爱他,简直有点鄙视他和憎恨他了。
“认贼作父!看你还要走得多远!……我一定离,为什 么我这清白之身,穿着好鞋,死乞百赖地非要跟上你一块去 踩臭狗屎呢!”她心里骂着,更加坚定了她离婚的决心,而且她很着急,她要越快越好。
一切都筹备就绪的玉芬,在文绣的仰首翘盼中,终于带来了好消息。文珊也相约来到了。她们又聚在一起密商起一切准备事项了。
商量的办法是,文绣假装又犯了病,让太监向溥仪报 告;玉芬和文珊有理由轮番来去地看护文绣。这样,她俩每 出去一趟,就把文绣的东西,衣服和金银珠宝贵重首饰陆续 运出一些,暂时都存放在文珊家里。经过了几天的偷运,差不多就搬腾完了。
这一天,是八月二十五日,也是她们三人共同密谋让文 绣彻底离开静园的日子。那一天天气很好,虽然处于潺暑季 节,但时时有海风吹来,异常凉爽。文绣起床后,就感到有 些头疼。因为太动脑筋又有些紧张, 一夜她也没有合眼。她 想到自她十四岁入宫,在皇宫生活二年半,其后又在天津张 园和这座静园生活了六年半,在这里她失去了童真,也将失 去青春,在溥仪为她编织的樊笼里,她足足生活了九年!九 年的牢狱之灾1 在她即将永远离去的时候,她亦悲亦喜的复杂心情,是她自己也难以描摹的。
好,她还要演完静园最后这幕戏。
文绣如法炮制,仍象上次那样站在中堂叫“开饭”。不 出所料,那太监还如上次那样不紧不慢、不理不睬的样子。 文绣再喊一声,那人白了文绣一眼,还没挪动地方。文绣故 意用较大的声音骂着说: “奴才1 势利小人,你们也给我气 ……败类,没有民族气节…… ”
溥仪又在这时恰巧走出小餐厅,他听到了文绣全部的咒 骂,他清醒地知道,文绣这次是故意指桑骂槐,那“败类,没有民族气节”是骂给他听的,他一下子就怒火中烧起来,气急败坏地指着文绣嚷着:
“你胆大包天,你骂谁,你怎敢明目张胆地骂我?欺君之罪.罪不容诛!你等着,等着 …… ”
文绣这次再也不服罪了,她说: “我骂的是他,是他!” 说着,她又想去找凶器,但被太监们拉住了,她又哭又闹地喊嚷起来。文珊从屋里冲出去,把文绣搀回屋里来。
到午后三点起响以后,文珊走到楼上去见溥仪和婉容。
“皇上皇后,发发慈悲,我姐哭泣不止,劝慰无用,可否恩准让我陪伴姐姐出外散散心,或许会好一些?”
溥仪沉着脸,想了一会儿才点点头说;
“好吧,你要好好地开导开导她,她太不懂礼法了。”
“好,我奉命一定开导她。”说罢她行了一个鞠躬礼,辞出门去。
文珊满心喜悦地回到屋里,乐着说,“姐,成功了!咱们马上就走。”
文绣在洗漱间里洗过脸,梳了头,换了一件米色蓝花的 丝绸旗袍,就跟文珊出了屋门。文绣故意没有锁门。她们刚走下楼前的台阶,太监赵长庆就追到脸前说:
“淑妃娘娘,上边儿吩咐,叫奴才跟着给您打支应。”
文珊看了看文绣,代替姐姐说:
“那太好了。”
他们三个人在院里乘上溥仪的黑色林肯牌自备汽车,按 一下喇叭, 一直驶出了静园大门。文绣回过头,又望了一眼
那由日本兵把守的黑色大铁门,心里默念着:永别了。
汽车沿着宫岛街向北驶去。司机问了一句:“您到哪儿 去?”文绣回答说: “去劝业场。”汽车便驶上旭街,出了 旭街便进入了法国租界的领事馆路,这时,文绣已望见了劝业场六层楼的尖顶,她突然对司机说;
“开进国民饭店里去!”
国民饭店座落在一个很大的花园院落里面,是一座堂皇 的灰楼,有点小峨特式味道的建筑。汽车沿着两旁开满鲜花 的甬路, 一直开到楼前。文珊挽着文绣,后面跟着太监赵长 庆, 一齐走进楼里,早有一个值班茶房接待她们,然后把她们领到三十七号房间,开了门锁,走进屋去。
这是一处很讲究的有套间的屋子,收拾得异常干净,茶几上的花瓶里插着盛开的十样锦和晚香玉。
文绣刚在起坐间坐下,文珊便郑重地对面有惑容的太监赵长庆说:
“你先回去吧!淑妃就留在这儿了!还要向法庭控告皇上哪!”
赵长庆听了这话,立刻震惊和慌张起来,显出不知所措 的窘态。沉了片刻,他就双腿跪在地上央告淑妃回静园。文 绣态度安详而果决,她从手提包里取出三封信来,递给赵长庆:
“你快起来吧,今日之事与你无关,你可拿着这几封信去转告皇上!”
赵长庆接过信,还想哀求,只听房门一响,门开处走进 三位身着西装革履的先生,他们便是玉芬代文绣聘请的律师张绍曾、张士骏和李洪岳。他们是按照事先约好的时间前来工作的。
赵长庆看到事到如此,已无法转豳,便从地上站起来,拿着那三封信,坐上溥仪的自备汽车赶紧驰回静园报信去了。
溥仪刚睡醒了午觉,正在客厅里接见日本关东军司令本 庄繁派来的密使土肥原贤二,陪同这个素有“中国通”之 称的奉天特务机关长土肥原前来的是座落在日租界芙蓉街天 津驻屯军特务机关,专门搞暗杀、绑架、便衣队骚乱的“三 野公馆”主人三野友吉。他们正在密商溥仪出走东北的事 宜。因为土肥原和三野都能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所以没有翻译,屋里只有他们三个人。
这时汽车开进了大门,赵长庆跳下汽车,直眉瞪眼地就跑进楼里。
“皇上呢?”他气喘吁吁地说。
把在客厅门外的郑孝胥把一个指头放在唇上, “嘘”了
一声,表示不让他大声喊叫。他压低了声音说:
“郑大臣,大事不好了,淑妃娘娘逃跑了,还要到法院告皇上哩!”
郑孝胥怕被屋里的客人听见,便把赵长庆拉到一边,向 他打问了一遍详细的情况。他知道这是大事临头,可又不能贸然打断屋里的重要谈话,急得他直打转转。
幸好这时会客室传出了走动声,两位客人出了客厅,正 在门前象鸡啄米似的行日本式的鞠躬礼,边说: “ 撒 要 拿 蜡” (再见)边退着脚步。郑孝胥替溥仪把客人送上汽车,又送到大门以外。
送走客人,郑孝胥马上搴着大襟下摆, 一溜小跑回到客 厅,把文绣的事向溥仪奏了一本。然后把那三封信呈递给溥仪。
溥仪接过来, 一目十行地看下去。原来这三封信, 一封 是律师张士骏代表文绣写给薄仪的,另一封是律师张绍曾写 的,也是代表文绣写给溥仪的,最后一封是律师代表文珊写 的发言。这三封信的内容都差不多,主要是说明文绣出走的 原因和要求,当然这都是按照律师诉讼程序写成的,其中有一段这样写道:
事帝九年,未蒙一幸,孤衾独抱,愁泪暗流。备受 虐待,不堪忍受。今兹要求别居,溥应于每月定若干日前往一次,实行同居,否则惟有相见于法庭。
溥仪看完信,大惊失色。他的脸“刷”地一下就变成了 惨白,嘴唇也哆嗦着,他心慌意乱地想的是,自古以来哪有 一个皇妃敢于上法庭去控告皇上的?更何况敢擅自出走,夜 不归宿?!淑妃竟敢到国民饭店开房间不归,岂不开数百年 大违祖制的先例吗?那不就把他这个“皇上”的脸面都丢尽了? “把赵长庆叫进来回话1”他突然声嘶力竭地嚷着。
“你说,她在国民饭店三十七号房间?看准了吗?”溥仪仲长了细脖子问着。
“奴才看准了。”赵长庆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禀报着,“没半点差错。”
溥仪站起身,跺着脚说:
“即刻传谕:着即派出一批太监随侍,到国民饭店寻找,务必把淑妃找回来见我!”
太监把这道谕旨传出客厅,立即就有一批人一呼百应地奔向院里,乘着两辆汽车,开出静园。
溥仪在办公室里如坐针毡地来回踱步,这时文绣出走的 消息已震惊了整个静园。婉容走下楼来,探听情况。溥仪对婉容和郑孝胥说:
“哼,以文绣的为人,绝不会想出这个办法, 一定是受
了她妹妹文珊的调唆,我当初,真不该准她进园陪伴她姐姐》
两辆汽车,以八十迈速度开往国民饭店。那群人象凶神 附体般噼哩啪啦跳下车来,直奔三十七号房间。那房门锁 着,叫门不应。他们找来值班茶房,打开门锁,屋里空寂无 人。他们急得又在饭店各处寻觅一遍,也没找着一个人影。 汽车又返回静园汇报。薄仪听后,又着急又气恼,他估计或许藏在文珊家里,于是他吩咐这些人转道去庆王府搜索。
汽车飞也似的驶出日本租界的宫岛街,转上法国租界的 甘总领事路,穿过樊主教路,进入了英租界的牛津道,才转上爱丁堡道,来到庆王府门前。
一群人踹得王府绿色的铁门当当乱响,早已惊动了王府的家人。他们一窝蜂似的破门而进,直奔高台阶上的主楼。
这时正是华灯初上,王府的下人正在准备开饭。这些人 二话没说,由溥仪指派的佟济煦带领,直奔文珊的房里搜 寻。庆亲王载振刚端起酒杯,举起象牙筷子夹起一箸子冷拌海蜇下肚,就听见楼里乱哄哄的鸡猫子吵叫,他们一家人出了饭厅,问明出了什么事儿,才知道是溥仪派员搜查住宅寻找 文绣。文珊的婆婆十分不悦。老福晋站在楼道里卡着腰,挡着道截住那些人,大发雷霆地说:
“好哇,你们这一群一伙的,涌进王府,抄家来啦?你
们到我这几随便寻找妃子,我还向你们要我的儿媳妇呢!”
载振也发了亲王脾气,他跺着脚,破口大骂领头的内务 府大臣佟济煦。在文珊屋里又没翻出人来,吓得这班人全蔫溜溜地屁滚尿流似的退出去了。
他们寻着原路,回到静园。溥仪得到上报,好象没头的 苍蝇急得在屋里乱转,如何才能找到文绣本人,他搜索枯 肠,也没想出一个有效办法。后来他想搜查文绣的住室,或 许可能从衣物中发现一点蛛丝马迹的线索,于是他亲自来到 文绣的小屋,督促下人搜寻,结果发现贵重的首饰衣物早已 运走一空,溥仪这时才觉悟到文绣是早已下定必走的决心了。
溥仪白天折腾了一天,到了晚上急得一夜也没合眼,第 二天他派出一个代表悄悄地找到文绣的律师事务所,找到那 三位律师,企图说服他们,把这件事暗中消弭。那代表带上礼物,作揖打恭地说:
“列位公正大律师有所不知,溥仪与淑妃素来伉俪情深,绝无虐待之事,请不要误会,更不要偏听偏信。”
律师们依次都这样向溥仪做了回答
“现在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妃子是决不会回去 的。如果溥先生还想和解,那就只有承认她的完全自由,否则除向法庭提起诉讼外,再没有别的办法了。”
代表回去立刻禀报这次交涉情况,溥仪听后,又气又 恼,又怒又怕,他长这么大,除了被国民党勒令出宫使他 自认是受了“奇耻大辱”以外,他还没有以“九五之尊”亲 来法院对簿公堂的“屈辱”,他真怕淑妃对他起诉。在他看 来, 一个妃子对皇帝起诉那还成何体统?何况,成了被告是 胜诉还是败诉,尚在两可之间,他越想越怕,不由得由气愤 到害怕,由害怕到担心,由担心到怯懦,他那颐指气使的做 慢态度,立刻就缓和下来了。他在屋里踱步,足足走了两个时辰才自言自语地说:
“和解,和解吧,只有和解了。”
这么一想,他突然站下来,心惊肉跳地让太监传谕:马 上召开“御前会议”,还命令清室驻津办事处主管,火速撒下大批人马,暗查密访文绣的躲藏之处。
在国民饭店发生的这件事,不胫而走,立刻就成了震惊 京津的爆炸性新闻。“溥仪妃子离婚”变成大小报纸抢手的头 条消息,街谈巷议,满城风雨,更给那提笼架鸟、没事闲扯 的小市民,增添了茶余饭后的谈话材料。那报童穿梭往来, 清丽的叫卖声,越过高墙,不断地传到溥仪的耳鼓里去。他 吩咐管事, 一清早就跑出去买来几份。他紧皱眉头,打开当天的《晨报》,只见报载:
文绣自民国十一年入宫,因双方情意不投,不为逊 帝所喜,迄今九年,独处一室,未蒙一次词居,而一般阔臣婢仆见其失宠,竟从而虐待,种种苦恼,无从摆脱。只有出走,追求自由,与溥仪离婚 ……
溥仪看完这条新闻,垂头丧气地躺倒在沙发椅里,他觉 着文绣给他来的这一手报复,算是把他的脸面丢尽了,真比 刀子匕首扎他、攘他还厉害。他只是烦躁,不知该怎么办,简直是没咒儿念了。
呆了一会儿,遗老们全相继来到。 一个杂八凑的“御前 会议”便开始了。到会的有内务府大臣荣源,驻津顾问郑孝 胥、罗振玉、陈宝琛、胡嗣援、杨钟羲、温肃、陈曾寿、万 绳拭,庶务处的佟济煦,收支处的景方旭,交涉处的刘骧 业,还有才从北京赶来“值班”的宗族人等, 一共二十来口子,都集在楼外西边的一排平房里恭候着溥仪。
那时已是入夜,溥仪披着风衣来到西平房的大办公室。 他坐下来听着大家对这件事情的处理良策。发言虽然踊跃, 但缺少实际办法,只惹得遗老们一串的摇头叹息,徒叹如今 人心不古,世风日下,竟敢上告皇帝,真乃是大逆不道,又 是见不得人的丑事,是“圣朝”的耻辱和不幸。可是对这眼 前的现实又莫可奈何。鸡一嘴鸭一嘴,呛呛到深夜,最后才 议决了两项: 一是委托溥仪的常年法律顾问林廷琛和林檠二 位律师与文绣的律师对话,争取和解,把大事化小,小事化 了; 一是继续打听文绣的下处,以便直面和她本人进行交涉, 一句话,达到不经法院而私下了结。
会散之后,溥仪把专管静园总务工作的郑学肯留下,他发愁地长叹一声,问道:
“淑妃的下落有信儿吗?”
郑孝胥搓着两手说:
“连一点影子都没有扑着。我分了几路人马, 一路盯在 庆王府,访查文珊的行踪,结果连文珊也没回家; 一路去北 京,找到大翔凤胡同,才知道那处房早卖给另一住户了;又 到交道口大方家胡同傅宅去找,也没有; 一路蹲在国民饭店 和那几位律师的事务所,也没碰上个人影儿。唉,真不好办哪!
溥仪叹息着,用双手抱住脑袋。
其实文绣并没有离开天津。她在国民饭店的三十七号房 间坐了片刻,把太监赵长庆打发回静园报信以后,她知道溥 仪一定会派人来找她,于是她和文珊立刻于匆忙间转离了国民饭店。
原来文珊在津有一位亲密好友,是袁世凯的第七个姨太 太张氏的娘家亲戚张大姐。这个做了八十一天皇帝梦在群情 激愤中驾崩的奸雄袁世凯,共有十个老婆, 一个是元配,九 个是姨太太。生有十七个儿子,十四个闺女,自家可以成一 支排连御林卫队。唯独这七姨太张夫人,既无子女,也没过 继。而且早已亡故。这七姨太家的张大姐,为人豪爽,跟文 珊亲如手足。她住的地方遥远偏僻,又有闲房,独门独院, 更无多少亲友来往,实在是一个避难躲藏的好地方。文绣 出走的前一天,文珊就找她来商量,希望她能让姐姐在她家 暂时住一程子,等官司一打完,文绣马上就可离开。她通情 达理, 一听文绣的遭遇,所受的虐待痛苦,当即慨然应允,所以文绣随文珊离开国民饭店,叫了一个出租汽车,立刻就到张大姐家藏身去了。文绣来到这里,有文珊日夜陪伴,又 有张大姐陪着说说家常里短儿,精神身体倒比静园时好多 了。有关跟溥仪打官司的事项,都是律师亲来接头,文绣大 门不出,二门不迈,溥仪纵然撒下天罗地网,也难把她找到。
文绣来到张家的第二天,也就是八月二十六日——旧历 的七月十三日,溥仪的常年法律顾问林廷琛、林桨找到文绣的 律师张绍曾、张士骏和李洪岳,举行了第一轮会谈。溥仪这方 面的态度,由于报纸的披露、宣传,已经软化下来,不再坚持 皇妃身份“不许离异”的主张,溥仪两位常年法律顾问,和 颜悦色地向文绣的三位律师提出: “请考虑溥仪的身份,照 顾他的面子,千万不要起诉,也不要登报声明,溥仪愿意私下和解。”
文绣这方面也提出了具体条件:坚决不回静园,要求溥 仪支付赡养金五十万元。两方的要求差距太大,又都坚持己见,所以第一次的谈判,没有达成任何协议。
就在“溥仪淑妃离婚”的消息见报后,社会上熙熙攘攘 好不热闹。支持溥仪的人,也在利用宣传工具,制造舆论。 小报上常见这样的新闻,说是“溥仪和淑妃的感情一向很 好”, “婉容待她亲如姊妹,相敬如宾,婉容甚至常为淑妃 梳头”。又说“淑妃突然出走,完全是受了别人的怂恿”, 还无中生有地说“淑妃有一个弟弟,平素挥霍无度而家甚贫寒,希望姐姐能兴起诉讼,以便从中渔利”。
各报的记者也闻风而至,纷纷前来采访。为了和这种舆论
互相呼应,溥仪的常年法律顾问林廷琛在八月三十日——旧历七月十七日应记者之请,发布了关于文绣出走一案如下的消息:
该案双方现在正在进行调解中。本人以为文绣所提 理由均不充分。所谓虐待云云,均非事实,且更无相当 证据。溥仪纳文绣为妾,新民法尚未公布,故溥仪在法 律上仍认文绣为其家属之一员。溥为家长,自有相当的 约束之权。若按新民法立场,文绣在溥家无法律上之地 位,欲去则去耳,且不得谓为离婚,仅能说是脱离关 系。今文绣一方要求别居, 一方又要求给予赡养费,此实 为矛盾。盖若欲同居,则一切开销自当由溥仪方面负 担,不能额外再给金钱,归文绣个人支配。若请求离 异,则文绣在法律上既无位置,何能有此要求?若说是 要脱离关系,则随文绣之意离去可也,溥仪自不能负给予赡养费之义务,此理固极为明显也。
就在同一天里,记者也包围了文绣的律师张绍曾。他们 纷纷提出各种问题: “文绣看了林大律师关于法权问题发表 的谈话有何感想?”, “文绣女士究竟打算与溥仪别居还是 离异?”等等。张绍曾律师头脑冷静,态度严肃,不透露半点内情,只用外交性的词令回答说:
“本案正在和解中,文绣女士本人对外暂不发表意见。
待此案结束后,当有启事刊登报端,声明一切。”
这样笼统的答复当然不能满足那些抢头条新闻的记者, 后来他们甚至象逼供似地追问起“文绣女士到底现居何处”。
张律师守口如瓶,谁也挤不出一句话来,他对此诡谲地一笑,搓着手说:
“对不起,本人无可奉告。”
文绣躲在屋里,已从报纸上看到了林大律师发表的报界 谈话、她很难过。她自入宫九年,陪着小心。倍受溥仪和婉 容的精神虐杀,那么痛苦不堪,到头来欲求生存,争自由平 等却没有一点法律地位!而这正是一位懂得法律、执行法律 的大律师按新民法典宣布的,她还有什么可言?以她这个弱 女子,还上哪儿去申冤诉苦?这民国的法律,跟溥仪这位封 建君主所常让文绣遵守的“君臣之分,嫡庶之分”又有哪点 区别?她真是要死不成,要活也难啊!她一边看着报纸, 一边便伤心地痛哭起来。
而恰在此时,文珊给她带来一封从北京寄来的挂号快 信。这是一封用牛皮纸印有红框的老式信封写来的,字迹端 正,已撕开封口,是寄到静园,交由张绍曾律师转来的。文绣不认识这笔体。文珊把信放到文绣脸前,很气愤地说;
“姐姐,你看看吧,这是咱一位族兄写来的,这个老封 建脑袋瓜儿,真气人,我不知道咱还有这么一位溥仪的卫道士族兄哩,你知道他吗?你比我大几岁,你认识他吗?”
文绣从信封里抽出红格的元书信纸,见那上面还有一些 朱笔评点,知道这封信已在静园的遗老和留守大臣中传阅过 了, 一定是觉得这其中的观点理数对溥仪有利才转来的。文绣擦去淌在面颊上的眼泪,急忙读着那封信:
蕙心二妹妆次,顷闻汝将与逊帝请求离异,不胜骇 诧。此等事件,岂我守旧人家所可行者?我家受清室厚 恩二百余载,我祖我宗四代官至一品。且漫云逊帝对汝 并无虐待之事,即果然虐待,在汝亦应耐死忍受,以报 清室之恩。今竟出此,吾妹吾妹,汝实糊涂万分,荒谬 万分矣!汝清夜扪心自问,他日有何颜面见祖宗于地下 耶?且汝之出此,不过听三妹家人所调唆,为讹诈逊帝 几文钱耳。汝试仔细想想,汝纵讹得几文钱到手,将来 果能不被一般小人所骗去乎?汝今年才二十五岁,汝以 后之岁月又将何以为生乎?此事有关我等累代家声,有 关汝一生名誉,并有关汝一身生命,汝何竟不辗转一思 耶?我家在道咸年间,曾倾家报效军饷二次,我辈祖宗之清康,汝在闺中时,岂未闻长辈说过?何数典忘祖,竞致背谬如是耶?我兄妹感情不佳,我平日只恨汝心地 不甚明白。然汝随侍逊帝出宫之时,曾袖藏利剪,拟自 刎于丹墀之下,我亦深佩汝有此一团烈性,不枉读书。 何数年不见,竟截然变成两人耶?汝随侍逊帝,身被绫 罗,口餍鱼肉。使用仆妇,工资由帐房开支;购买物 品,物价由帐房开支。且每月有二百元之月费。试问, 汝一闰阁妇女,果尚有何不足?纵中宫待汝稍严,不肯 假以辞色,然抱衾与调,自是小星本分,实命不犹,抑 又何怨?汝今日之所抉持逊帝者,不过因逊帝顾惜名 誉,不能不隐忍包容。其实,在此新潮澎湃之时代,诗 礼旧家逃走一侍妾,固亦数见不鲜,与名誉无损也。即使诉诸法律,既无虐待之证据,且汝所居地位当然不能与正妻一致待遇,而又系自行潜逃,实无充足理由能要 求生活费也。何受人愚弄,牺牲自己,为他人作拍卖品 也?试再进一步言之,纵使汝达到离异目的,诈得金钱到 手,汝之名誉已然破产,试问大千世界尚有汝立足之地 乎?吾妹思之!吾妹其三思之!若听兄之劝,请即速回 溥府,向逊帝面前泥首请罪。逊帝念汝无知,或尚收 留。若中宫责罚过严,兄当沥血上堂,请求宽贷。汝若 执迷不悟,兄纵不能奈何汝,吾恐汝终不免为社会中人 唾骂而死也。吾妹思之!吾妹其三思之!兄文绮披沥上言,八月二十七日。
文绣读罢文绮这封信,真是又可气又可笑。可气的是, 这个封建余孽、冥顽至此,竟至让她向溥仪“泥首请 罪”,请求收留;可笑的是,其中还夹杂着在北京出宫时小报 上无事生非的造谣,说“淑妃断指血书,愿以身守宫门”, 和“淑妃散发攀轮,阻止登车”,又说她“身怀利剪,准备 流血殉清”等等。这封信的全文不久就发表在许多种报纸的 新闻要版上,后来又经天津出版的《商报》加以转载,在天津 造成轩然大波。这不仅使文绣气愤,由于那信中说文珊是幕后煽动文绣和溥仪离婚的主使人,也使文珊气恼。
这位守旧的傅文绮是何等人也?他原是文绣二叔房里的 一个族兄,表字侠先,是一个腐败的小官僚,那年已近五十 岁。民国初年在山西当过榆次、介休、临汾的县太爷,是统 治山西的阎锡山的换帖弟兄。卸任后,回到北京过晚年。这人难耐寂寞,好沽名钓誉,哗众取宠,因而才写了这封先私人而后公开发表的信。
傅文绮寄出这封信后,还觉着他言犹未尽,第二天他又 发出一信,并同时心发表于报端,这信是更进一步地想阻止文绣的离婚。他写道:
蕙心二妹鉴:昨致 一 信,不知得达左右否?顷阅 报纸,知汝仍要求不回溥府,并要求膀养费五十万元。呜 呼!蕙心!汝如是之胆大妄为,真我作梦所不能想到。 累代之家声,被汝一人破坏扫地矣!事已至此,吾复何 言? 一 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然若急速回 头,或尚可挽救万分之一。昔汉之班捷好,曾求居长信 宫供养太后。此段故事,汝当尚能记忆。敬懿荣惠两 太妃,现均居住北平。汝若能悔过陈情恳求侍奉两太 妃,或尚可以办到。两位太妃皆邃于佛学,吾妹随侍 添香、学习绣佛、痛自忏悔,庶能稍盖前愆。且乞得慈云 爱护,则稳度一生自无危险。不然汝纵拚命讹钱,即诉诸 法律亦终不能办到。即讹得少数到手,亦不过被人骗去。 货悖而入者亦悖而出,乃一定之理,到彼时水尽山穷凄 清无靠,身败名裂后悔已迟,虽欲博世人叹息几声亦不可 得,岂不哀哉!我等虽叔伯兄妹,我总不忍汝行自杀政 策。我今言尽于此,听与不听尽在汝矣。蕙心!蕙心! 汝试平心静心,对于本身将来的问题仔细想想。兄文绮披沥上言。二十八日。
文绣和文珊读完了这封信,真要气炸了肺。前一封信他让文绣“泥首乞求”溥仪收留;这封信又让文绣去随侍太妃,去做佛事,等于让她当一辈子尼姑,前一封诬蔑文珊 “调唆”,这一封信又说她们“讹钱”,长此下去,她们真不知 这位道貌岸然的封建卫士还要在报上给她们这两个无依无靠 的姐妹来多少封檄文式的通牒信呢!特别是文绮在报上发表 公开信的这几天,溥仪身边的遗老宝熙、胡嗣援、朱益藩等 人,深怕事情再扩大,有伤溥仪的尊严,都先后驱车到庆王 府来找文珊当说和人,主张和解,让文绣重回静园,说“只 要向皇上悔过,唯后服从管教约束,便既往不究, 可以宽大”,以维持溥仪小皇上的体面。
这几位遗老走后,载振大发雷霆。自从清末跟袁世凯 狼狈为奸、贪污纳贿、左右朝政的老庆王奕助死后,黎元洪 大总统明令世袭封号的载振,看到报上文绮的前后两封公开 信,感到文珊瞒着他胆敢做出让她姐姐和小皇上闹离婚的 事,弄得满城风雨,还有人架讼着说是载振授意放纵她这样 干的,所以惹得他大发脾气,拿出亲王的一家之主威风,命仆妇把文珊叫到他的起居室来。
文珊刚一推门而进,载振便在桌上拍响那块乌黑的“惊 堂木”,怒吼着:
“跪下!”
文珊跪在光溜溜的红漆地板上,这时她才看清,还有她婆 婆那几位福晋端坐在太师椅上。载振不在家时,溥仪以为文绣 是藏在庆亲王载振家里,派人来搜查,那次,文珊的婆婆正 福晋就非常不满,这会儿见她二儿媳妇果然把她姐姐藏匿起来,搞得家里鸡犬不宁,名声在外,便帮腔说;
“你说,你说呀,你怎么敢这么大胆妄为,竟调唆着你姐姐敢跟小皇上打离婚?你把她藏在哪儿啦?快说,快把她交出来!”
几位侧福晋们也鸡一嘴鸭一嘴地嘿唬着:
“你快说,今天你不说是搪塞不过的,赶紧说清楚!”
她的丈夫这时也被叫来,跟着一块严厉地大加指责。甚至当着他父母的面,还要对她进行杖罚。
文珊面对这个清朝老封建的家法,默默地跪着,低头不 语。她自忖自她结婚以来,在这个封建家庭中,也跟她文绣 姐姐的处境差不多,逆来顺受,毫无地位,受尽了丈夫的冷 遇,毫无一点家庭的温暖可言。她劝姐姐对无情无义的溥仪 不要留恋,那么她对冷酷无情的溥锐,又有什么留恋可言 呢?她跪在那儿, 一言不发,思前想后,也暗自下了向溥锐提出离婚的决心。
载振一家没从文珊嘴里问出一句“口供”。当晚文珊在夜深人静后,也收拾了一些细软,逃出了庆王府。
文珊悄悄地回到张大姐家里,把文绮的公开信在庆王府 引起的这场风波,以及载振如何把遗老们撵出王府,她如何 受载振一家的审问,都对文绣和张大姐诉说了一遍,姐妹俩自然是又气又恨,又白叹命薄如纸。
文绣没有屈从于族兄和溥仪常年法律顾问使用的社会舆 论压力、毁谤和污蔑,她绝不“泥首乞求”,而是坚决要求 跟溥仪离婚,她表示绝对不后悔。不久,文绮写的第二封 信,又公诸报端。当然这封信的内容跟第一封信的观点没有什 么差别,只是对文珊更加毁谤谩骂。想用这种卑劣的方法,迫使文绣低头就范。
文绣觉得她的离婚殃及文珊妹妹,实在使她难过。她在忍无可忍的心境下,给文绮写了这样一封复信:
文绮族兄大鉴:妹与兄不同父只同祖,素无来往。 妹入宫九载,未曾与兄见过一次,今我兄竟肯以族兄关 系,不顾中华民国刑法第二九九条及三二五条之规定, 而在各报纸上公然教妹耐死,又公然诽谤三妹。如此忠 勇,殊堪钦佩。惟妹所受祖宗遗训,以守法为立身之 本。如为清朝民,即守清朝法。如为民国民,即守民国 法。逊帝前被逐出宫,曾声明不愿为民国国民,故妹袖藏 利剪,预备随逊殉清。嗣因逊帝来津,为民国国民一分子,妹又岂敢不随?既为民国国民,自应遵守民国法律。查民国宪法第六条,民国国民无男女、种族、 宗 教、阶级之区别,在法律上一律平等。妹因九年独居, 未受过平等待遇,故于本年八月二十五日,在天津国民 饭店跟同三位律师及该饭店执事人,经宫内赵香玉、齐 先生往返, 与逊帝商妥,准妹随三妹居住。双方委托律 师,商榷别居办法,此不过要求逊帝根据民国法律施以 人道之待遇,不使父母遗体受法外凌辱致死而已。不料 我族兄竟一再诬妹逃亡也,离异也,诈财也,违背祖宗 遗训也,被一般小人所骗也,为他人作拍卖品也, …… 种种自残之语不一而足。岂知妹不堪在和解未破裂以前 不能说出之苦,姿托律师要求受人道待遇,终必受法律 之保护。若吾兄教人耐死,系犯公诉罪。检察官见报,恐有检举之危险。至侮辱三妹,亦难免伊不向法院起诉。噫!因此一度愚诚,竟先代妹作拍卖品,使妹殊觉 不安。故除向三妹解劝外,理合函请我兄嗣后多读法律 书,向谨言慎行上做功夫,以免触犯民国之法律,是为至盼。余容续启,此请大安。
妹文绣含泪拜复文珊是个倔强的人,她既然下了离婚的决心,便也什么 都不再怕。她对文绮在社会上的造谣污蔑,气恨始终难消。 她一气之下,拿着文绣姐姐写给文绮的这封信,便从天津来到北京。她登门找到这位族兄, 一见面就挖苦着他说:
“好哇,你就是傅文绮族兄吗?我就是你诽谤的那个文 珊,在我们没交涉之前,我倒要想知道知道,你这次这么卖力气,溥仪赏给你多少钱?”
文绮听后恼羞成怒,胀红了酒糟鼻子,抡起胳膊,竟动 手啪啪打了文珊两个嘴巴。然后摆出封建兄长的派头,教训着说:
“你敢如此放肆,真是缺少家教,想来你姐也是如此, 都怨我端恭大叔过世太早,才有你等无视中国固有礼教之 人。你知道不知道,文绣能给皇上做妃子,是我们全家的荣耀光采,跟皇上闹离婚,简直是大逆不道!”
一股鲜血顺着文珊的嘴角流淌下来,她年轻气盛,丝毫 不肯屈服示弱,她一个箭步蹿上去,竟和文绮扭打起来。她毫不怯阵,着着实实地也还击了文绮两记耳光。
文绮一看打不过文珊,指着她的鼻子说: “你等我,我找你们本家人来评理!”说着立刻跑出大门,到交道口大方家胡同去找傅家的人去了。
文绮家离大方家胡同不远。这时文绣的五叔华堪早已去 世,老宅上是她的大堂兄傅功清当家。他从报纸上也知道了 文绣跟溥仪闹离婚的事,因不明真象也正为这事犯愁。文绮 一进门,拍桌子打板凳地把文珊找来打架的事情学说了一遍, 便请当家人傅功清夫妇去评理。文绮觉得人多势众,便把文 珊的四哥,三嫂,六嫂全都约上,来到文绮家,齐聚一堂, 想把文珊的气焰压抑下去。文珊当然不肯服从这位素不相识的族兄管教,便历数他的不是,最后指着他的鼻子尖说:
“你说是我调唆文绣跟溥仪离婚,你有什么根据?你没 跟我姐姐见过一面,你怎么知道我姐姐没受虐待?你到处登 报污蔑我,破坏了我的名誉,我要到法院告你侵犯人权诽谤之罪!你随便胡写乱说,要负法律责任!”
文珊数落得他张口结舌,难以对答。最后还是五叔华堪 屋的堂兄傅功清从中调解说合,才算收场。傅功清劝解着文珊说:
“三妹,文绮他再不对,终究比你大二十岁,又是你的 兄长,应当让着他,更不能为此事再闹出笑话来,让人见笑。”
文珊这才低头不语,事情才算罢休。
文珊出了那口闷气,离开北京返回天津以后,大方家胡 同老宅上却发生了种种不同的议论。很多人,包括那些老家 人和老嬷嬷都责怪文绣不该跟小皇上闹离婚。为了了解真相,解除悬念,傅功清还特意赶到天津,到张宅去会见了文绣。文绣见了这个亲人,哭得象泪人一般,她见这位堂兄, 依然如过去那么善良,和蔼。使她想起在花市大街的小院, 他常去看她们娘儿仁,不断地给她们送些吃食,周济些钱 财。功清对她,从小就是“雪里送炭”的堂哥。她在这种境 遇中见到他,是多么难过,有多少委屈要向他倾诉?文绣知 道这位堂兄不象那位文绮族兄,是真心的关心她,所以她就 把一切受苦的事例,溥仪和婉容怎样苛待她的事例,都学说了一遍。文绣最后才做总结似的说道:
“我实话对您说罢,大哥!我和溥仪离婚,除了跟溥仪 有夫妻之名而无夫妻之实,受他和婉容的嫉恨之外,还有一 个重要原因,那就是自从溥仪被冯玉群赶出紫禁城后,心怀 愤恨,总是梦想复辟,到天津来以后,跟日本人更是互相勾 结,自从日本在东北侵略加剧,近来他们联系得更是频繁诡 秘,薄仪总想回东北的清朝发样地,重登大宝,我估计他和 日本之间一定是有什么密约,我就恨他没有一点中国人的骨 气和民族气节。大哥你想想,我跟着这样一个人能有什么好下场,还不被世人唾骂吗?”
傅功清听了文绣的种种遭遇,又看她那大义凛然地指责 溥仪的卖身投靠行为,完全闹明白了文绣的出走,要求离 婚,全是溥仪的封建专制和婉容的飞扬跋扈造成的。他赶回 北京的老宅一五-十地一学说,几房老小不仅明白了事情的真相,而且都同情了文绣的作法。
文绣给文绮的复信,被无孔不入的记者发现,也把原文发表在报纸上,于是惹起了更大的轰动。各报上开始出现了各种不同观点的文章。例如《国强报》就刊出署名“非女 士”的一篇短评: 《溥仪妃子离婚》,来大声疾呼地支持文绣的果敢行动:
这桩事要是搁在二十年前往上说,我相信不会发生的。而且,是绝不会听见这样大的笑话。
溥仪的妃子因为不堪帝后的虐待、太监的威漏,因 为自杀未妥,在二十五日下午三时设计逃出。聘请律师 要求离婚。这真是数千年来皇帝老爷公馆破题第一遭的妃子起革命。
其实,属于这类事情,历代本不少见。只因那时是 “帝国主义”,皇帝老爷是紫微星下凡。真龙天子承运 下界。他的意思是绝对不许违拗的!什么叫做人权?顺我者昌,逆我老亡,谁敢不遵从他老人家的圣旨?
我这是由小说和戏剧里看来的。小民冒犯皇帝要灭 门九族,官员冲撞皇帝老爷该受斩立决。皇后妃子不如 皇帝老爷的意,就贬入冷宫受苦刑。象这次溥仪帝后的虐待妃子还是轻的哩!
如今好了!国家不是一个人的国家了,而是大家的 国家了。不是帝国主义了,对于人权是极力保障的。我 想,这次贵妃是否被帝国虐待而出此策,或有别因,那么,青天白日之下自会有公理的评判吧!
这些消息从平津很快传到了上海。没有人会想到这个在 大清朝代被外国“坚船利炮”轰开的“通商口岸”“十里洋场”的不夜城,也会聚集着那么些清朝遗老。他们一看到报纸,马上奔走相告,立刻于八月二十九日——旧历的七月十 六日,在哈同花园集会,讨论“溥仪与妾离异案”。他们也 照例是大骂一通文绣忤逆不道,敢犯龙颜,到最后,大家终 于明白眼下是民国,不是大清,没法给这个叛逆皇妃治罪, 这些遗老也不得不唉声叹气捶胸顿足地“均主调解”,并 一致推举清朝最后仅存的一个翰林刘春霖北上,参予天津静 园召开的“清室会议”。可见他们把这件事看得多么重要, 在这些遗老的眼里,公开溥仪妃子离婚的案子,使溥仪丢失 面子,要比当时日本帝国的铁蹄踏进我国东北,比日寇制造的“万宝山惨案”还重要得多。
再有一个人把这事看得比遗老们还重要几倍的人,那便 是婉容。她对文绣向薄仪提出离婚心里是暗自高兴的,天 哪!她从大婚那天溥仪没让文绣行跪迎礼起,九年的时间, 她花费了多少工夫,费了多少心思,想除掉这个在才学上和 知识方面比她优越和渊博的妃子啊!她背着文绣在溥仪脸前 耍了多少手腕,使过多少阴谋诡计啊!直到文绣出走前,她 才把溥仪完全垄断在自己的手心里边,使他言听计从,对文 绣由冷淡而变成厌恶。但是她那狠毒的嫉妒心,是要置文绣 于死地。这样,她就觉得她可以一个人独占溥仪了。为了达 到这个不可告人的目的,所以她必须用精神虐杀的手段来折 磨文绣,可是,那要等到多么漫长的时间啊!她实在有点等 不及了。正在难以等待的时候,文绣却自己出走了,她怎能 不暗自庆幸!可是使她忐忑不宁和气愤不止的是,报纸上却 公开了溥仪和她的共同虐待,这使她过去在报纸上常为她脸上贴金的宣传,说她是赈灾捐款“慈善家”的名声有所损害,这使她一向给人的相貌美丽、举止娴雅、心地善良、秉 性贤淑的良好印象有损。这些日子,她一改生活规律,几乎 每天都起得挺早,抽完了大烟,第一件事便是要太监给她把 报纸拿来。这个不看报、不看书,只想在软榻上吞云吐雾的 婉容,却急于在报纸上搜寻有关文绣离婚和有关对她自己的 报道。那些天她抖擞着报纸, 一边冲着溥仪发脾气, 一边又 哄劝他“息怒”和“保重龙体”,由于文绣的告状,溥仪在 空虚、胆却、气愤哀伤的心境下,跟她就更感到亲密和相依为命了。
溥仪差不多每天晚上都坐在婉容的床头,拉住她的手,说着同一种话语:
“婉容!你对我真好!我受了这么大的打击,眼下要是 没有你在,我真不知道怎么度过这次难关,往后,只有我们两个人相好了。”
婉容很感动,她把那上过晚妆的面颊,温柔地贴到他那近来有些消瘦的脸上,哄着他高兴。
有一天她在《北平晨报》上看到一条消息,便心中充满 了喜悦。那简短的新闻写的是溥仪的常年法律顾问林廷琛 也就是那位说文绣是妾,在法律上没有一点地位的律师,在某处跟原告文绣见面谈话的情景,那上面这样写道:
林廷琛律师前日下午在某处晤及文绣,询其真意, 彼惟掩面啜泣。告林曰: “我到现在还是一个老处女, 素常受尽虐待,现在唯有请张律师等依法保障我应享的人权罢了!”言下态度颇为绝决。
婉容看完这条消息,有两点或三点特别让她喜悦。那就 是“老处女”,她放心了,溥仪没跟她干过那种事儿; “受 尽虐待”,那里面没有单独提到她婉容;再就是“态度颇为 绝决”,好极了,那就是说,不等劳动她婉容的大驾亲自动 手消灭她,她自己就自消自灭了。但是她隐藏了这种兴奋的心思,对溥仪说:
“皇上,您看她多么不要脸,竟然说出她还是个老处女,呸!真是没羞没臊!”
:溥仪摆摆手说: “快别提她啦,我刚把这事忘了一会儿……”
不,婉容她偏要提。她是想从溥仪嘴里探听一下,溥仪 到底是跟文绣离异,还是答应在外面找房别居。虽然文绣族 兄文绮的信博得了溥仪和遗老们的赞赏,却受到了婉容的咒骂。
“这个该死的糟老头子,总劝文绣回来,要不就住到太 妃处,还是碍我的眼,他真是仁鼻子眼儿 多 出 一 口 气儿!真怪,这事儿碍他那根筋疼呀?!”
有一阵婉容风闻溥仪只要不上公堂,怎么都可以,有意 答应别居的条件。其实,这是在双方律师互相接触磋商调解 过程中提出来的,文绣坚持的条件是: 一,与婉容分居,分 居后溥仪每月至少要与文绣同居两次;二,拨给文绣生活费五十万元。
溥仪当时同意了分居,但提出要由他“代觅居所”或送 回北京与两位太妃同住,唯不许与其妹文珊住在一起。关于生活费,薄仪只答应由他酌量生活情况,每月或每年给予相当数量的生活费。
正当薄仪委托常年法律顾问跟文绣交涉别居条件的具体 细则时,婉容却撕去了她平时在溥仪脸前的那种温文尔雅的伪装,大吵大闹地向他宣称:
“皇上,不是我逼你,这一回你就看着办吧,反正是有她文绣就无我婉容!”
溥仪央求着她说: “我的好娘娘,我之所以答应她,还不是为了躲过这场灾祟,不上公堂吗?这难道你还不明白?”
婉容又威逼着说:
“既然社会上为她在报纸上展开争论,说什么‘妃革 命’,给文绣‘自由’就是‘尊重人道’,那为什么皇上还 不痛痛快快地答应她呢?干嘛还讨论跟我分居,好象就多余我一个人似的!”
溥仪怕她再吵嚷,就应付着说:
“好,好,我跟她离还不行吗?”
婉容立刻缠磨着他说:
“皇上,这可是你金口玉言说的, 一言既出,骊马难
追,那你敢起誓吗?好,那就起誓吧!”溥仪只好硬着头皮向她指天呛地的起誓说:
“如果我要答应跟文绣单住,你也脱离我好了,那时, 即使你天天在报纸上登报骂我,我也不能怪你非礼,还不成吗 ? ”
婉容收起了她的撒泼,立刻就换上一副撒娇的神态说:
“不成,这哪算起誓呀?你没听《坐宫》里的杨延辉是怎么对天明暂的吗?你到是说呀!”
溥仪认真地对她说:
“婉容,你就相信我吧,我绝不能不讲信义,因为将来 有一天我还要出去做事的,骗你一人事小,失去信义岂能治国平天下呢?”
婉容点点头,她终于放下心了。九年的功夫,终于得到 了完满的结果。她满意地微笑了,心里悬了九年的那块石 头,也终于落了地。而文绣和溥仪之间的关系破裂,就是永远也无法弥补而无可挽回了。
离婚的风波,越闹越大。文珊和文绮大打出手吵了一通 从北京回来,她的身后似乎跟上了侦探,又加上文绣也出面 接触过溥仪的常年法律顾问,近来发现僻静的张宅门前有许 多生面孔和不速之客在附近闲蹈。文绣真担心她们的这一秘 密住处,或已经暴露了目标,万一哪一天突然有一伙雇佣的 暴徒涌进来,或强行无理,或绑架而去,那真不堪设想。特 别是文珊,自从她的公公庆亲王载振对她实行家法之后,她 决心不再回去,可是她的丈夫溥锐却不断地纠缠她,为了这 一切理由,防止发生意外不测,又由同情她的人介绍,她和文绣都一齐转移到法租界一位法国律师家里去住了。
临离开的那天,文绣拉着张大姐的手,流着泪说:
“大姐,多亏你的帮助,使我这不幸之人,才有一个隐 蔽的栖身之处,多谢你的善心搭救。我们是怕再在这里住下 去,会给您带来麻烦,可是我今生今世也忘不了您对我的同情援助。再见吧,等我获得自由了,我一定再来看望您。”
她把眼泪滴在张大姐的手上,恋恋不舍地钻进法国律师的汽车,离开了张宅。
那时,夜幕刚好降临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