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绣的新住处,既在法租界,又挨着领事馆路的法同工 部局和议事厅,有小老法和缠头的印度警察站岗,别说是中 国人,就是当时的日本密探也不敢轻易涉足,真是有了双保 险,就连溥锐想去会见文珊,也要事先得到监护人法国律师
的许可,才能会面。
她们姐妹虽说住处和人身有了保险,但社会舆论却发生 了偏颇。在上海公推刘春霖参加静园的“御前会议”之后, 居住在“满洲”的遗老们也都纷纷行动起来了,汇合着平津 的遗老,在文绣之后,又形成了一个围剿文绣的战线。北平 的一位名叫尹群的皇室宗亲,为了阻止北京的报纸发表有关 溥仪离婚打官司的内幕,他特在前门大栅栏的撷英番菜馆, 宴请了《世界日报》、 《北平晨报》、 《益世报》等各大报 馆的主笔。三十年代初的撷英番菜馆,是这座古老皇城第一 家第一流的西餐大菜馆,只有想开洋荤的阔佬才敢问津。尹 群就想用这难得的西式大菜和上等冷饮,封住这群主编先生 的嘴。香槟、威士忌,酒过半巡,尹群才提出他的要求。他希望这些有影响的舆论喉舌,高抬贵手,笔下留情,不要再
发表有关溥仪婉容虐待淑妃的新闻。除此而外,据传溥仪也花了一笔可观的“运动费”。
自这以后,报纸上便出现了一些祖护溥仪、污蔑文绣的 “时评”,题目是《文绣无权离异之我见》,这文章的要旨
是这样:
连日报载,清逊帝溥浩然之妃文绣,受人架弄于逃亡 后提出离异要求,满城风雨传为新闻。实则不免为乃兄函中所谓“为他人作拍卖品也”,其愚诚大可怜悯。
按帝之妃,即普通人家之妾也。妾在法律上无名份 之根据,根本上谈不到离异问题,况并无虐待之事实。 且已私逃,乃提离异,虽妻也在法律上尚有讨议之余 地,况逃妾也?又况溥府为特别家庭,更有为普通法律 所不适用之事实在耶(专就过去之事实立论,非蔑视现 行之法律)。此项理由在伊兄文绮原函中,业经说得明 瞭。惟原函中尚多含蓄处,且伊兄所最痛心者,为“勿作 他人拍卖品”一语,妃固知书通文,而又熟于溥府宗族
中之故事者,试一深长思之可也。
总之,妾之地位名分,在法律上当然不能享受妻之 权利。鄙人非助人摧残女权,而深惜弱女子之受人包 围、误走歧途致他日之追悔不及。特出所见,甚愿该妃之爽然自悟也。
文绣多么企望于民国的法律,她始终相信民国的新民 法,会给她带来帮助和解放,但现在她却每天都能从报纸上
看到从法律的角度,把她比做富人家的一个“小妾”,而且是一个“私逃”的小妾,在法律上,还没有“确定的地位”。 这些不利于文绣的言论,使文绣非常伤心,她几乎每时每刻 都处在极度的痛苦中。但是,这些貌似公正维护法律的言论 和文章,却给躲在静园暗中指挥这场官司的溥仪本人和他的 智囊人物,提供和制造着理论根据。不久,沈阳的一位署名 “左安法隐”的遗老,风尘仆仆地赶到北京,给金梁上了一 份《致满洲金少保息侯梁书》的奏本,这篇长达一千五百言 的文章,竟是代替溥仪拟了一份《因文绣请求离婚为维持礼 教代逊帝辩护事》的法庭答辩,公开发表在报端。这张报纸一出,街上哄抢。文珊也买来一份与文绣一起详读。
文绣先是粗读一遍,气得她几乎又要犯癔病,她掩面哭 泣,此时才感到她在这个社会里是那么孤单,无援。文珊也 非常气愤,但是她却不象文绣姐姐那么伤心地痛哭,她用激将法劝慰文绣说:
“姐姐,你哭什么呀?这个老朽无非是溥仪膝下的‘磕 头虫儿’罢了, 一条老狗,他们现在是好容易找了个机会, 都争着向溥仪献媚呢!好博得这位挥金如土的废帝‘宏 施’, ‘颁赏’。这一群逐臭的绿豆蝇,为他们写的这狗屁 文章还值得生气吗?姐姐,你可千万别总哭了,你现在就是
难过的哭瞎了眼,溥仪跟婉容才高兴哪!”
文绣听了文珊的劝告,真的渐渐地不哭了,随后他才又重新详细地读了一遍那篇文章。
在她重读的时候,最初那激愤的感情完全隐退下去了,而 代之以冷静的分析。她好象小时在敦本小学上语文课分析课文段落大意那样平静和认真了。然后她抖擞着那张用色铅笔划过红道的报纸理智地做着批判,好象她读的不过是一篇辞句虽美但立意极坏的文章,仿佛完全与她自己无关似的。
“文珊,你看这老家伙,竟替溥仪想出了四条说我‘诬 告’他的理由。”文绣把报纸铺在桌上,指着划红道的地方 念下去, “你看他列举的第一条理由是‘溯文绣之入宫也,年 方十五,正是妙龄。色既可人,定邀天眷。 ……逊帝固非下 惠,未免有情;文绣亦非息妫,焉能遣此?……结缟九 载,处女依然,信口开河,夫谁能信?其诬一也。’你看,多气人,好象他是官里的太监亲眼看见似的。”
“呸,理他呢!”文珊啐了一口。
“第二个理由是, ‘至云虐待,则更无稽矣’,你看这 里,这样写着: ‘深宫高拱,养尊处优。堂上一呼,堂下百 诺。侧侍则娇娃玉立,使令而官监云从。花下阶前,共谈天 宝;风清月白,同话沧桑;流光似水,美眷如花;卒岁优 游,亦云清福。以云虐待,虐于何有?’你看,三妹,这就 是他为我描绘的一幅幸福图,这是多么庸俗,多么从表面看 问题,难道历代的深宫怨,那人间地狱的凄惨情景,勾心斗角的阴谋诡计,他读书看戏就一点儿也不知道吗?”
“姐姐,你真傻,他能不知道?举别的朝代皇帝的事 儿,他能说出一车话来,可那不是大清朝呀?更不是还活着的皇上溥仪呀?”文珊象语文教员看作文似的那样评点着。
“你看这第三个理由,更是胡说八道,他写着: ‘若云 太监欺凌,则又强词矣。彼辈贱质,职素服从,焉敢犯上, 以试家法?……若因此而迁怒之,复从而鼓荡之,毋乃不可乎?以云欺凌,凌于何有?’真可恨,他连我受太监的歧视都说我是诬告, ……你再看这第四个理由,就更气人了。你 看他不光替溥仪献计献策,甚至还替霸道的婉容找出辩护的 理由,他这么写着: ‘更云东宫压制,则益夺理矣。东宫和 婉,举国咸知,岂效河东,强施吼力?然而名分所系,祖制 攸关,因是尊卑之分,世情或有。以此误会,而情隔焉。情 隔则离,离则不祥。缘是而种种谣涿生焉,种种猜疑起焉, 遂酿成今日不样之事,诚可谓人伦之大变,礼教之荡然矣。 然东宫虽厉,恐未能过逞狮威;逊帝虽柔,又未必肯甘雌 伏。以云压制,制于何有?’三妹,你看这真是妙文啊,先 是赞扬婉容‘和婉’,绝不会效法‘河东狮吼’,后边又说 即使她很厉害,也不能过于耍狮威,因为溥仪也不甘屈服 她。真是人嘴两张皮,上下一碰,怎么说都行,我看他才是信笔雌黄哩!”
文珊怕文绣再生起气来,便从姐姐手里把报纸拿过来, 因为下面那一段文字,更令人气愤,她故意装出豁达的样子笑了笑,用挖苦的语气说:
“姐姐,别理他这一套,放屁都没有臭味,不值得理谕。”
文绣伸手又从文珊手里把那份报纸夺了过来。她冷静地认真说道:
“妹妹,你不用担心我会再生气,再为此而哭泣,世态 人情,我都看透了。我现在之所以必须理智地把这篇上书研 究透,是为了对质公堂,好做答辩,毫无疑问,这是给溥仪 出了不少反驳我的辩护,我要想对庭驳倒对方,怎能不仔细地研究对方的争辩理由呢?所以,三妹,你不用为我担心。”
文珊看看姐姐真是变得非常冷静,她才把那张报纸又重 新铺到桌子上。文绣和文珊两个脑袋凑在一起,才把那篇冗长而乏味的文章下半部重读下去。
讨论事实,有此四诬。请求离婚,毫无根据。更论 恩情,文绣亦良心有愧。以世受国恩之身,宜如何感激 图报?乃因家庭小故,竟掀局外风波。误解自由,下堂 求去。远以辱祖宗之德,近以腾众口之讥。征诸当时舆 论,皆欲口诛;付诸后世董狐,难逃笔伐。文绣列祖有知,当亦痛哭于邺台,而叹生女不德矣。
然国体虽更,典章犹在;五族虽云一体, 黄 屋 仍 尊。 ……文绣既居宫列,允宜克保家声。雷霆雨露,总 属天恩;顾影自怜,亦应含笑。而竟忘恩背义,果为何也?此必受人愚弄者一也。
……物必先自腐也,而后虫生之。 ……文绣之请求 离婚也,谅始则居宫中之抑郁,继则或左右之谗言,遂不 惜背道而驰作孤注一掷。舍文珊之偕行,某律师之代表, 此均预为之谋,而路人皆知者也。然奸人之计售矣,文 绣之声誉亦从此堕地矣。纵能掩面哭啼,只博得旁人冷
笑而已。此必受人愚弄者二也。
有此二因,铸成大错,即按诸法律亦所不容。以文绣 之地位论,不过逊帝一侍妾耳。妾而逃焉,亦属恒事。焉 有请求离婚之可言?又焉有给养赡之可言?只自寻烦恼,身败名裂而已矣。
即进一步论,诉诸法庭,幸而受理,据理据律,终归败诉。十目所视,法官岂肯盲从;万目共瞻,国人皆日可耻。
不如从其兄文绮之所言,痛自忏悔,幡然改过。归 故都,侍皇太妃下,按月由逊帝酌给生活费, 长 斋 事佛,以终余年,尚不失为一代丽人也。
……。今礼教凌夷极矣,恐过此以往,更不知其所 终极,此余所以不能已于言者也。 ……为维持中国礼教 计,不得不言,以供国中士夫留心此案者,而下一最公正之批评耳。
此事有关中国礼教,能使双方和平解决,免有玷清 史,贻笑邻邦,幸甚幸甚。白山远望,怅隔燕云,临楮 神驰,不胜感喟。左安法隐顿首。辛未夏历七月十五日
寄于北平。
文绣重读完这篇维护所谓中国礼教的文章,坐到沙发 上,闭了一会儿眼睛,平息了一会儿又要激动的感情,然后用冷峻的口吻说:
“文珊,看他这样的文章固然使人生气,可是你没有从近来的报纸上感到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吗?”
文珊没假思索地说;“什么问题?”
“我的法律权利问题。”文绣皱着眉头边思索边慢慢地说 ,“文珊,我跟你的地位不一样,你是明媒正娶的妻子,
一品夫人,你和溥锐打官司,无论庆王府怎样走动人情,也不能改变你的法律地位。我难过的是,这些天的报纸,全就我的法律问题大作文章,说我既是一个妃子,就是妾;是 妾,就没有法律地位。没有法律地位,就谈不到离婚问题; 没有离婚问题,说我是私逃,当然就没有享受赡养的权利 了。你看,我们的官司不知会打得怎样?我真想就这个法律问题,去找一下我的律师。”
文珊想了一会儿说:
“姐姐,别发愁,别难过,依我看,你还是先别出去,让我去把律师找来吧。”
“那也好。我真希望快刀斩乱麻,快一点才好,别这么半死不活的,揪心扒骨的,好难受啊!”文绣叹息着。
文珊刚要出屋门,又站下来说:
“姐姐,我真让这老朽的文章给气胡涂了,何必你我去 找律师?我们到法国律师的屋里不是可以打电话通知他吗 ? ”
“真的,是呀!”
这时,从院里传来了嘀铃铃的门铃声。文珊透过落地的 大玻璃窗,看见张绍曾律师正沿着花木扶疏的花园路径,向楼这边走来。文珊高兴地说道:
“姐姐,真好,说曹操,曹操就到,张律师自己倒亲自来啦!”
文绣的脸上闪过一丝挂虑和紧张的神态,她急忙站起 身,整理了一下头发和坐出皱折的旗袍大襟,担心地小声对文珊说:
“说不定又有什么紧急情况了吧?不然,他怎么会亲自登门找咱们来了?”
她边说,边迎出门去。
张律师迈着鹅式大步,手提公事皮包,快步走进楼里。 虽然他坐着包月车,穿过的窦总领事路两旁都有茂密的法国 梧桐树的浓荫遮蔽着,可他那穿着乳白色毛哔叽西服的上衣, 仍有一片片汗渍的鹅涟透印出来。大粒的汗珠布满他那肥 胖的大脸,他先被让到洗漱间用冷水洗过脸,又喝了一杯冰红茶,才对文绣说:
“我来是有一件事通知你,醇王府的载涛要来见你,你见不见?”
一提载涛,文绣的脸被气得胀红。她清楚地记得,就是 这位“涛贝勒” “涛七叔”,当初站在端康太妃一边,反对 她第一次被选,硬逼着溥仪重选了婉容。是他运用朝内重 臣、皇亲国戚的有利地位,才把她一个清白的女儿降为今天 的“小妾”地位,这铸成了她一生的不幸。她一霎时想起了
这件往事,便气愤的说:
“我不见他!这时候他来干什么?”
律师用平缓的口吻劝慰着说:
“他是来调解的。我以为你应该见一见他,听听他是什么意思。”
文绣不想考虑这个问题。她的头脑里还是萦绕着刚才看报后的那个法律问题。她说:
“律师先生,您来的正好,不然,文珊也要代我去找您。 请您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吧,那就是,按照民国的法律,到底有没有我的地位?”
律师沉吟下来。他一只手托着下巴, 一边在屋里踱步, 这也正是他这几天所考虑的问题。做为一个律师,他自然希 望有人打官司,这也就是他们极愿意承揽这件好生意的原 因。其实,从接受这个案件那天起,他们就非常清楚地知 道,在中华民国六法全书的法典面前,文绣的离婚案是不能 构成法律问题成立的,但那就等于把这件好买卖推出门去。 所以现在他不想直接了当地回答她这个问题,便支支吾吾地说:
“这个问题嘛,是这个样子的, ……咳, ……按照虐待 案由,应属于刑事法, ……要按《六法全书》民法中关于婚 姻条规定, ……咳, ……所谓婚姻者,即男女双方举行一定 仪式,有二人以上证明人者,得以成立……想皇帝大婚,兴师动众,又有仪式,当可成立…… ”
文绣听了他断续的话,等于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她就紧接着提问:
“可是,仪式有,证明人也有,但却册封我为妃,近来 的报纸,都在这个问题上大做文章,几乎众口一词地说‘妃者,即普通人家之小妾’。您对这个问题有什么看法?”
“我想, ……咳, ……我想这问题或许可以据理力争, 是的,这官司再打一阵,才能廓清。 ……所以,以我之见, 你还是应该见一见载涛……听听他的口风, ……他是可以代表溥仪的。”
“那好吧。”文绣无可奈何地长出一口气。
“在什么地方见面?”文珊急切问道。
“我们考虑一个安全的地方吧,来法国律师这儿太不方便,好,你就在家等着,到时候我来接你,陪同你一块去。”律师这样约定了。
第二天午后三时,律师驱车匆匆来到。文绣的心情由痛 苦而变得非常恶劣。现在她只有听律师的指挥摆布。她上了车,文珊不放心姐姐的安全,她也跟在身边。
汽车驶出法租界的霞飞路,拐进英租界的维多利亚大 道,便弯进十三号路的戈登道。停在一六七号的一座花园小洋房前面。这便是载涛在天津做寓公的小公馆。按过门铃,早有看门的仆人给开了门,因为主人事先有吩咐,便直接把他们带到客厅。
载涛穿着燕灰色的湖绉长衫,满面笑容地迎接客人,连 着给律师行作揖礼。载涛那长方形的大脸上,戴着玳瑁的眼镜,他对文绣第一次用那么谦卑的笑容望着她说:
“淑妃,想不到……真想不到,有什么事不好商量嘛,
何必……何必……有什么话儿,有什么心思,可以先跟我这 位叔父说说嘛!……当然,我知道你心里窝着火,难免一时 心里想不开,走极端……这也是在情在理的。好,你看,我 这不是从北京特意赶来天津给你当调解人来了吗?你说说, 经过这些天的思索,我想你也平静一点了,是不是让我给你们双方提出一个折衷的方案?”
文绣坐在他的对面,始终低着头听他讲话,她不敢抬眼 看他,唯恐从她的目光中渲泄出对他的积怨、仇恨。还是律师在一旁周旋着说:
“文绣女士,你看,是不是先听一听载涛先生的折衷建议?”
文绣点点头, “好吧,您说吧!”
载涛的长脸上依然浮着讨好的微笑,他慢条斯理地说;
“我建议你还是和溥仪和解。至于你受婉容的气,离开 她另过,不就解决了吗?我建议溥仪每年给你六千元的生活 用费,住在太妃北京的麒麟碑胡同居所,让溥仪定期去看你,顺便给太妃请安,这条件你乐意吗?”
文绣思忖着。她已不敢再相信他们。如今他们什么好话 都能说尽,到头来还不是依着文绮的建议,去给太妃当一辈子女奴吗?
“好,我不要求你立刻回答。”载涛见文绣依然低头不 语,便接着说下去,“我再出一个主意。你如果不喜欢我刚 才说的那个分居办法,如若想在天津居住,溥仪会给你觅房 另住。说到这儿,咱们先打住,我带你去看一处房好不好 ? ”
文绣犹豫着。律师在一旁说: “无妨看一看。”
“不远,就在我隔壁。”
这座房,就是紧挨着载涛家的一六六号。是在溥仪出宫的 前两年,为了躲避战火,就买下私藏盗窃皇宫的稀世珍宝和 古版书籍及历代名人字画的那处楼房。门前幽静,墙上爬满 了长春藤, 一片片火红的凌霄花探出了墙头。院里花木繁 茂,路径洒扫得异常干净。楼里窗明几净,各屋都陈设着紫 檀本的镂花镶嵌家具,十分舒适整洁。载涛带着文绣参观了一遍,看着文绣,察颜观色地微笑着说:
“你看,你离开婉容,独居在这里,我又是你的近邻, 不是挺好吗?当然、为了离着溥仪近,见面方便一点,在日租界买所房也可以,反正大主意你自己拿。”
文绣随着载涛看罢了那处小洋房, 一言没发。她不相信 这个陷她于终身不幸深渊的人,会对她那么发善心。她清清 楚楚的知道,在大婚时,他向着婉容;在打这场官司时,他 又向着溥仪。那一次她已变成了宫中两种政治势力角逐的牺 牲品,这一次她难道还要成为维护封建势力的“拍卖品”吗?不,她咬住牙关,不回答。
“好,还是我刚才说的那句话,”载涛仍旧那么笑容可 掬,“现在别回答我,等你回去好好想想,古人云:三思而后行,回头再通知我,我等你回话。”
载涛很想挽留她吃晚饭,但是被文绣婉言拒绝了。她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个礼,说:
“七叔,谢谢您了,文绣就不再打扰了。您就等我的回话吧,请您留步,七叔。”
载涛还是满面笑容地送他们到门口。临上车的时候,他才以寒暄的口气对文珊说:
“文珊二侄媳妇,你就多受累吧,照看好你姐姐。”
“七叔放心,”文珊马上抢白着说,“照顾姐姐是我义不容辞的义务,只是别说姐姐是我调唆架讼的就行了。”
载涛心里想:“这丫头片子两片嘴象刀子,可比她姐姐厉害多了,”为了替溥仪说和这件事,他也只好忍气吞声了。
文珊搀着姐姐上了车,载涛把律师拉到一边又说了一会儿话,才离开英租界戈登路溥仪早已买下的那幢花园小洋房。
当晚,律师就派他事务所的办事员,送来一套崭新精装 带封套字典纸印的《六法全书》。她戴上近视眼镜,在灯下仔细地阅读着,直到深夜。
就在文绣读《六法全书》的同一时间里,载涛乘车来到溥仪的静园复命。
在载涛没进门之前,溥仪刚送走了土肥原贤二。他是照 例把东北日军的军事行动来通知溥仪的。载涛来到的时候,溥仪正为这些消息亦喜亦虑的思索着。
“啊,七叔!事情谈的怎么样?”溥仪焦灼地问道。
载游坐下来,呷了一口花露茶说:
“我看文绣的心事很重,有文珊跟着,她几乎没说话。 你放心,我已经委托了她的律师。他会慢慢告诉她,她在法 律上没有地位,根本没有资格跟你在法庭上对质。现在这个 民国,还没有那么发扬女权,说小妾也可以接受财产。 ……
哈哈哈…… ”
溥仪这时才显得精神安静一些,他长出了一口气说:
“只要不让我上公堂就好!”
“这一点,我看你大可不必顾虑了。说实话皇上,除了 民国法律还没规定妾的地位以外,咱的老臣、宗亲都帮忙不少啊!可见皇上还是有子民拥戴的。”
溥仪的脸上泛起一点笑纹,这是他自文绣闹离婚以来, 第一次有了笑模样。他们叔侄又谈了一会儿闲篇。载涛便起身告辞了。对于他和土肥原贤二的秘密接触和谈话内容,他却没对这位热心肠为他排扰解难的七叔,透露半点消息、内 幕。
两天后,文绣通读了一遍《六法全书》,她哭了,泪珠 象断线的珍珠一样滴到书页上;她的胸闷、憋气,她失声地 痛哭起来,哭得好惨,好伤心!最使她难过的是,这么厚厚 的一部“法典”,却没有她这个可怜人的一点地位!她曾经 抱着多大的希望,欢呼过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现在看来,谁还能说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文珊不劝她,让她哭个够,哭个痛快,省得憋闷在心 里。待了一会,文绣自动地停住了哭泣,走到洗漱室去洗 脸。她用冷毛巾敷了敷额头,太阳穴,擦了点虎牌万金油, 又服了半版八卦丹,心里清爽多了。她薄施了一点脂粉,便坐在桌前,铺好了信纸。
“给谁写信?”文珊问道。
“给涛贝勒。”
“你准备怎样回答他?”
“我告诉他,愚以身心郁衰实难如命。”
“好姐姐,你这样做就对了;好马不吃回头草,既然这样了,只有离异一途。”
“是的,妹妹,我明白,现在让我看房,答应分居,无 非是想用物质和感情双重的引诱,使我就范。不,我不看重 这些,我要求的是普通人的感情,是情深意笃的爱情,是自 由、平等待我,我再也不想受奴役,我要过普通人的生活! … … ”
“好极了,姐姐,这目的你一定能达到,我也要象你这 样。你想,我和薄锐有什么感情?我进到这个王府的大宅门 里,他们就认为我是进了高门坎, 一步登天了,成天跟我摆 谱儿,对我什么都是恩赐,不论是打骂,侮辱,我都得逆来 顺受,你想想,这不是活受罪吗?何不嫁一个普通男人?就 是嫁一个拉排子车的,他待我好,拿我当人看,我就是跟他住破庙、喝稀粥也认了。”
“妹妹说的极对,呼,我们姊妹真的都想通了。”
“那,溥仪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听律师的吧。”
那一天她俩觉得多日的焦灼、急躁、悲戚、痛楚的情绪倒 都消失了。文绣在心如枯井的、无所欲求的心境下,变得平 静了。文珊挽着姐姐的胳臂,到楼前的花园里去散步。月亮 已经升上树梢,月影在微风中悄悄移动,晚来的海风,把一 天的暑气都吹散了。她俩坐在小园里的长椅上,看着花畦和 树丛中飞舞的蓝色光亮的七月萤火在闪烁。那一天,这对同一不幸命运的姐妹,在夜露中坐了很久。
文绣拒绝了载涛的折衷方案后的第二天,三位律师便登 门造访了。他带来的消息是, “离婚案在法律上是不能成立的。”文绣既然有了思想准备,她显得异乎寻常的冷静。
“好吧,即使民国的法律对我都没有保护,没有地位, 我也要离开溥仪,离开静园,这一点我是坚定不移的了,您说我该办什么手续呢?”
律师们打开《六法全书》,从那里面,引经据典,念了几段条文之后,便拿出来一份代她写好的呈递给“天津地方 法院要求依法调解”的诉状。她读了一遍,拿起笔来又在前 面的事实部分加添了一些细节,罗列了她自嫁到帝王之家所 道受的种种非人道的虐待,加重了那案情的分量。那律师所拟的诉状,最后这样写道:
声请人备受虐待,痛不欲生。姑念溥浩然具有特别 身分、为保全其人格及名誉计,不忍依照刑事程序起 诉、理合声请钧院俯予调解,令溥浩然酌给抚养费,异居各度,以保家庭而弭隐患。
法院接受了这个调解的请求,于是双方的律师便频繁而 紧张地接触起来。他们双方见了几回,无非是各代表一方面 的利益,拼命讨价还价。因为双方差距太大,日子也就在这种蹉跎中延续着。
就在这种争得脸红脖粗、拉锯战的期间,爆发了“九一 八”事变。九月十八日晚间十时在沈阳柳条湖和北大营响起 的日军枪炮声,在中国举国的声讨中,也震动了天津的静 园。 一群遗老旧臣,纷纷奔走相告,溥仪也非常兴奋,激 动。他思虑着回东北“满洲发祥地”,已有好几夜没有睡 好。他白天看报注意的全是日军的进军情况,夜里常被恶梦 惊醒,便披着毛巾被起来算卦占卜。他祈祷的是“友邦”的 进军胜利;担心的是世界列强的干预。这几天他忙乱极了, 一方面要派出要员到大连探听实际消息并暗中和日本军方直 接联络, 一方面又要在家接待日本驻屯军和领事馆派来的使者密谈去东北的条件。
土肥原贤二又于黄昏后笑咪咪地来了。他这次带来的消 息比哪一次都重要。他在叙述日军推进军事形势时,向海仪 解释“日本在东北的行动绝没有领土野心,只是要对付张学 良一个人”,又说在东北“日本人的权益和生命财产得不到 任何保证,这样日本才不得已而出兵”,最后说到日本是
“诚心诚意地,要帮助满洲人民,建立自己的新国家”。
“这个新国家是个什么样的国家?”溥仪着急地问着,打断了土肥原的游说。
“当然是独立自主的,是由宣统皇帝完全做主的。”
“我想知道,是共和,还是帝制?”
“这些问题……到了沈阳都可以解决。”土肥原挠着脑袋说。
“不,”薄仪坚决地一拍桌子,“如果是复辟, 我就去,不然的话,我就不去了。”
“当然是帝国了,这是没有问题的。嘻嘻!”
“好,我去!”他满意地露出了笑容。
事情就这样几经磋商谈妥了。他现在完全陷入要起驾东 北的一切筹划中,他整天考虑的是,如何能够偷偷地又平安 地离开天津,然后转道去东北的具体计划。哪还有时间再多 想文绣的问题呢?不过,这期间他也常和他的法律顾问定期 接触,就和解离异的最后条件进行审慎的研讨。虽然他是一 个拥有无价之宝的国王,亿万富翁,但他的原则指示却是苛 刻而严厉的,那就是:给文绣的抚养费,压得越低越好,钱给的越少越好。
这样,经过了两个多月的往返而又反复地谈判,到了旧'历八月十三日,也就是阳历九月二十三日——“九一八”事 变的第五天,双方当着五位律师的面,终于在和解议定书上 签了字。议定书一式两份,文绣拿到的那份议定书,书写着如下的条件:
一 、自立约起,双方完全脱离关系;
二 、溥仪付给文绣五万五千元终身生活费;
三 、允许文绣带走常用衣物和用品;
四 、文绣返回母家居住永不再嫁;
五 、双方互不损害名誉;
六、文绣撤回要求法院调解的诉状,今后不得再提出诉 讼。
但是,就在议定书签字生效、墨迹未干的第二天,溥仪为 了维持他的所谓“清室尊严”,给自己脸上遮羞,便在京津 沪三地的许多家大报纸上,花了一笔昂贵的广告费,在报头旁的“报眼”地位,刊登了一道逊帝宣统皇帝的“上谕”:
淑妃擅离行园,显违祖训,撒去原封位号,废为庶人, 钦此。宣统二十三年九月十三日。
在中华民国成立二十周年之际,就在国民党南京政府统 辖的天下,居然有逊帝以“宣统二十三年九月十三日”的圣旨“上谕”堂而皇之地发表在报刊上,不能不令人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