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绣就这样离开了溥仪。对于溥仪这个腰缠累累、万贯 家财的逊帝来说,给文绣这点钱,就象打发一个叫花子!给 她曾经爱过、跟他九载、受尽精神虐杀的妃子终身养老金, 还不如他给那个政治骗子的白俄将军谢米诺夫一次资助的钱 多。由于他的常年法律顾问根据溥仪的旨意,死咬着新民法 的条文,按没有法律地位的小妾待遇,最后的价格终于比那 讨价还价时的五十万元,少给了十分之九。文绣最后拿到的 仅是十分之一,这点钱对挥覆无度的溥仪来说,比不上他豢 养的那两条从德国进口的纯种狗“佛格”和“福格”的价
钱,所以说是无损于这位末代皇帝一根毫毛。
文绣拿着那张协议书,和那笔离婚费,并没有马上离开 天津。她和溥仪的离异案,虽然在报纸上哄嚷了一阵,但是 对面临国家危亡时刻的黎民百姓来说,对日本在东北进军的 关注,却压倒了一切。在她与溥仪的问题事过境迁之后,没 有记者再追踪她,她的行踪便象秋天的一片树叶,落下来 声无息。这时候,文珊又把她接回袁世凯七姨太的亲戚张大姐家去存身。
她的心在孤苦悲怆中沉静下来。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善 后处理。首先是分钱还帐。自从她八月二十五日离开静园, 到现在已有三个月之久,她手里已没有分文现金。请律师, 租住国民饭店头等房间,还有许多平时的各种花费,这一切 都靠文珊替她向各处借贷,来支应浩大的开支。现在她手头已 有了这一笔钱,首先便还清了文珊的借债五千元,酬谢玉芬和 张家的帮助各五千元,三位律师,每人酬劳各二千元,替她 联络事项的中间人齐子度、赵香玉、李寿如,每人各一千 元,外加零零碎碎的各项花费开销,和给底下人的赏钱,加 起来也有三千多元,经过这样一次“五鬼分尸”,到最后文绣手里所剩的就只有二万六千元左右的养老钱了。
离婚后的文绣,在经过一阵巨大的痛苦之后,渐渐的, 她感到了轻松和自由。她每天不再担惊害怕婉容见缝下蛆地 找她的岔子,溥仪对她无中生有的“奉命斥责”, 她 自 由 了,完全脱离了羁绊,她的心情就象那九月秋天的晴空一样 爽朗,斑斓。有一天她在早晨起来,竟听见…群麻雀就在她的 窗外吱喳吱喳地啼叫,她推开窗子,又看见一群鸽子翱翔在 湛蓝天空的阳光下,还传来一阵悦耳的脚铃声,啊,她现在 已经象他们那样的自由了!她已不是那只她哀挽过的“苑鹿”1 经过了九年的宫中牢狱之灾,虽然带着心灵的创伤,但是无
论如何她又变成花市大街小院落里的那个女学生了。
文珊这时也得到了自由。庆王府的人们因为她参予了文 绣跟溥仪的离婚,又帮助文绣出头露面地打官司,得罪了溥 仪,素来感情不好的溥锐便以这事为借口,跟文珊到法院办了离婚手续,她也从封建桎梏的婚姻里解放出来。
文珊也搬出了爱丁堡道辉煌的庆王府,他们姐妹俩一齐 都暂住在张大姐家。她们今后不想在人生地疏的天津住,还 想回到北京城。那里虽然已没有唯一的亲人母亲了,但还有 五叔的一家人,堂兄弟姐妹们能常聚在一起,也不失为人生 的乐事。这时文绣和文珊才想到,如果地安门后海南沿大翔 凤胡同那处民房不被她们的舅舅卖掉,她们立刻就可以回到 北京去住,由不得又勾起从前借款开粮店的旧事,埋怨一顿蒋二。
玉芬在打官司这事上帮了文绣不少忙,她们的感情更加 亲密起来。又因为她丈夫是冯国璋的公子,有钱有势,在冯 公馆之外还有“外家”,整天在外面瞎跑,根本不回家,她 总是守空房,她感到孤苦寂寞,这时也愿意跟文绣文珊住在 北京,省得她看见丈夫跟人家相好生气。她受了文绣和文珊的 委托,就由她在北京替她们租了一处房子。这房子就离玉芬 北京东四十条不远的辛寺胡同。那是北京民居式样的老房四:间,但还要进行一些粉刷收拾。
她们在等待找房的时候,又在天津住了一程子。在这些: 日子里,正赶上土肥原贤二勾结三野公馆在天津发动“天津事 件”,他们雇佣的特务、流氓和日本浪人,冲出日租界到华界 鸡枪滋事,扰乱治安,搞得人心惶惶,居家不安,她们姐妹恨不得尽快地离开天津。
东北的战事,也使文绣惦念。她在报纸上看见日军已向 嫩江桥大举进犯,国内的民众和学生的示威游行,几妥天天 都有。她们不敢再出门闲逛,只躲在家里,焦急地等着玉芬的来信。
就在“夭津事件”后的第三天,过去一个跟文绣要好的宫 女来到张宅。她先是哭诉着,说今后她跟文绣再也见不着了,那苦日子不知要怎么过。
文绣哄了她半天才止住哭声,她劝慰着那宫女说:
“怎么能见不着了呢?我虽然离开了静园,回到 北京 去,可是北京离天津也不算远呀。往后你能出宫,嫁个好 人,自己过起小日子,想上哪儿,就上哪儿,我们还不能见 面?再说,你谎称探亲,请了假,不也能去看看我吗?我给你出路费,我如今有钱了。”
那宫女拍一拍文绣的手说道:
“哎呀,傻淑妃娘娘,你还不知道哩,皇上在十月一寒食节那天夜里跟着日本人走了,就不见啦!” ……
文绣惊愕地打断了她的话。虽然她和溥仪是离了婚,但奇怪的是她仍然关心他。她的脸白了一阵说:
“真的?大臣们没着急去找过吗?”
“嘻,闹了半天着急的是下边的奴才们,那些大臣们不 慌不忙,稳坐钓鱼台,就象没这宗事似的。后来通了几次电 话,才告诉我们,皇上已经坐了海船,平安到达了营口,原 来皇上偷着回东北了,你想,他以后要是在满洲做了皇帝, 我们还不又得跟着走吗?那时候,还怎么能来看你淑妃娘娘呢 ! ”
文绣这时才明白,溥仪终于走上了她过去几次劝谏的那 条道路 投靠日本,复辟大清。她暗想,她幸好跟他脱离 关系了,不然,她不是也要跟着溥仪去满洲做“儿皇帝”的妃子吗?她长长地叹息一声,只说了一句和溥仪的出逃完全无关的话:
“你以后千万别再叫我淑妃娘娘了,我跟溥仪完全没有关系了,我们俩以后就以姊妹相称吧。”
“我不敢多待,怕查出我来,嘿嘿,那霸道的娘娘整天在屋里哭,吵着要皇上。简直那样子象疯了似的。”
“哦,是吗?”
“可不是,听说皇上没告诉她,是一个人偷着走的。”她 说着站起身,准备告辞, “唉,您多保重吧,听说那离婚条 约上,皇上还给您规定‘不准嫁人’,是吗?唉,往后您就 自己过日子了,什么都要自己照顾自己了,您多珍重吧!我得快走了,怕那个发疯的娘娘打我呢!”
文绣送她到大门外,拉着手又跟她说了一阵话儿,才难过地分了手。
这一天,文绣的头脑里总是紫绕着溥仪出走的问题。她 在案头日历上查了一下,寒食节正是阳历的十一月十日。那 一天一直到傍晚,她的心情都陷入了一种莫可言状的抑郁 中。幸好晚上的一班邮件到了,她接到了玉芬向她报告房屋已然收拾停当的信,她的情绪才有了明显的好转。
文珊看了那信更是高兴,今年刚二十三岁的文珊,自解 除了这门姻缘,也恢复了她从前的那股纯情少女型的天真活泼气质。她跳起来,睁大闪光的眼睛,高声地喊着:
“噢!我们这就可以回北京了!”
文绣看着妹妹那股愉悦劲,也笑了。
辛寺胡同那四间屋子,坐落的地点是一处闹中配静的房子。是北京的四合院,院里还有别的住户邻居。文绣搬进这 个有高门坎、饕餮铜环的大宅门里,隐姓埋名,深居简出。 她不向任何人透露自己的身世,每天只以埋头看书、研究中 国的旧文学,来排遣寂寞,打发日子。文珊每天就”陪着姐 姐,织织毛线活,刺绣点枕头什么的,总算日子过得舒适松 心。玉芬更多的时间是住在东四十条的大宅子里,她也常挟着毛活过辛寺胡同来,跟文绣文珊边织毛活,边闲聊家常。
刚一回北京,文绣就去看北京的老亲戚们,自然常去的 是交道口大方家胡同的老宅。她每到这里一次就总是沉湎于 她旧日的梦境里,想起那满脸严肃总也没有笑容的端恭老阿 玛,慈祥和蔼的额娘,和少女时代的她自己。只是后来怕在这儿碰见那位“封建卫士”的文绮二哥,她才不敢多去。
后来看书也解决不了她内心的孤寂之感,她就想把她的 全部精力,投到教育儿童的事业上去。她把这想法告诉了她 的堂兄傅功清,傅功清很赞赏她的抱负,便托人给她在私立 竟存小学谋了一个小学教员的职位,她教的课程是国语。在这所小学,她又恢复了当年她上学时使用过的名字,叫傅玉芳。
那竞存小学,校舍不大,教学设备也不算太好,但是, 当她第一次夹着点名册、课本和粉笔盒走上讲堂的时候,她 的心情是何等的激昂啊!她看到那些教室里的儿童,都睁着 大眼,所有的目光都投向她,真使她受到鼓舞,想不到她今天 竟能站在讲堂上举起教鞭,在黑板上指点着那些生字,带领着学生们朗读。她觉得她一辈子都应该从事这个神圣的事业。
刚上班的时候,她充满了新奇之感。她觉得她少女时代在花市大街上头条胡同的那个小院里,她是多么羡慕过那位白老师啊!她曾在心里发誓要象白老师那样当一名教师,如 今她终于也当上教师了,宿愿得到了实现,那些日子,她真是喜不自禁,觉得她离婚后的生活充满了生机。
可是刚过了一个学期,她就感到这个差事简直是太苦太 累了。每天要起早贪黑去上课,晚上还要在灯下给学生批改 作文本,特别是那些淘气的孩子们,总是打架。上课时有十 分钟是学生“禀告老师”的时间,就连下课的十分钟里,有 时还要找到教员休息室来,让她来评理。那时代教国语的老 师是当然的级任教师,还要定期开学生家长会。杂乱事儿特 别多,整夭忙得不可开交。在教室里,她的课堂秩序也维持 得不好,她人老实憨厚,连学生都想编着法儿的气她,欺负 她。渐渐的,她从心里感到对这种待遇低廉的小学教师的生活 有些发怵了。虽然她是这样欣赏她自幼过惯的那种自由的平 民生活,但是自从跟溥仪结婚经过九年的宫中养尊处优的奢 侈生活,使她变得四体不勤,贪图安逸,现在一旦真的沦为 一个平民百姓,又是她绝对受不了的了。每天回家她总是感到劳累不堪,无精打采。
久而久之,她又发现同事们在教员休息室里, 交 头 接 耳,嘀嘀咕咕,而只要她一进门,他们就突然散开,坐在桌 前,停止了闲聊。她预感到这些人是在背后议论她。到底议 论些什么呢?她闹不清楚,也探询不出来。她是那样落落寡合,形影孤单。
不久,她就弄清同事们的议论了。这一天早晨,文绣刚 走到竞存小学校门口,就看见校门那儿围着一群人,嗡嗡轰轰的议论声和嘻嘻哈哈的讪笑声响成一片。她闹不清发生了什么事。就在这时,忽然有一个头戴瓜皮小帽、流里流气的 中年男人,双手扶着车把,扭头看见了文绣,便龊着大板牙 向围观的人群用煽动的口吻喊着: “快看啊,来了,来了,小皇妃子她来啦!”
人们象听到了口令一般,齐刷刷地回过头来,并迅速地 闪开了一条道。文绣这时看见一扇门上贴了一张大白报纸,
上面写了这样一首打油诗:
宣统皇帝小妃子,就在本校教国文。
欲睹花颜甭买票,上班时刻守此门。
文绣把这张“蒙头贴子”看完,眼里已涌满了泪。她连 头也没回、径直跑进校门里去。自这以后,人们渐渐知道了 这个傅玉芳便是那个闹得满城风雨、街谈巷议的淑妃了。附 近的居民,受好奇心的驱使,每天都围聚在竞存小学校的门 口,等候着文绣上下班在这里经过,好借机一睹这位末代皇 妃的姿容风采。接着,趋之若鹜的记者们络绎不绝地来登门 采访了,小报上也争着登出了社会花絮的新闻,搞得她在学 校难以安心教书,回到家来又访客盈门,也难得到休息,她真感到有些身心交瘁了。特别是有一些流里流气的家伙,跟文绣搭讪,并尾随着她取笑找乐,她觉得实在可气,好容易 挨过了第二个学期,又加上她的体力不支,便辞去了这个小学教师的职务,不干了。
辛寺胡同这个住处既然已被人知道,为了逃避对她的围 观、尾随,她只好秘密地另觅住处。又加上这辛寺胡同的房子,是个大杂院,院里住着五家街坊,干什么职业的都有,人来人往,极不安静,再说文绣住的又是一排东房,反天西 晒,炎热难忍,也早有搬家之意。那时是为了着急离开天 津,早日回到北京,才临时救急找了这处房子的。过去她住 在重华官,那里屋宇宽敞高大,夏季凉爽如秋,而冬季有火 墙地炕又温暖如春。到了天津的张园和静园,园里幽静,绝 少嘈杂,啊,平民简朴艰苦的生活,经过九年的岁月,如今真使她有点过不惯了呢。
后来,她托人终于找到了一处较为理想的住房。这所房 子坐落在她额娘蒋氏住过的地安门大翔凤胡同的西头,刘海 胡同。那是一个很幽静的独门小院,有平房九间, 自 成 格 局,交通也算方便,胡同出口就是热闹的德胜门大街。院子 里还有半亩空地,可以种些花草树木。那房纤子跑合的带她 去看过两次,她很喜欢这处住宅,经过反复说合,买下了这 个院落。买房、税契和给拉房纤的中间人,文绣一共花了二 千四百元左右,这笔钱,是她眼下手中存款的十分之一强。 还是请她的堂兄傅功清到西城府右街国民党的北平市政府财政局给办的手续,过的户。
在文绣还没有搬离辛寺胡同的时候,文珊经人介绍和经 过一段恋爱,跟一个叫秦景文的汉族国民党小官吏结婚了。 婚后,她搬到丈夫家香老胡同去住,离开了文绣,结束了只有她们两个姐妹的单身生活。
文珊是在辛寺胡同穿着白软缎礼服,抱着天门冬草的花 束,登上结婚的彩车走的。临走时,她流着泪跟文绣告别。 她搂抱着她,不忍离去。门外洋鼓洋号的乐队吹打着,催促着她赶紧上车。文绣给妹妹擦去泪痕,重新搽上扑粉, 胭脂,低声地说:
“快上车吧,别光眷恋着我,这是你重新获得幸福的时 刻,快走吧。你不比我,我是订了契约不能再嫁的人了,我只希望你以后常到刘海胡同新家来看看我就行了。”
文珊结婚走后,她独自悄悄地搬进刘海胡同的新居去住了 。
文绣的刘海胡同新房,收拾得非常讲究。她请了瓦匠、 木工,在房前立了杉篱,搭了脚手架,把屋里屋外,包括院 墙都统统大加修整了一遍。院里,在那半亩空地上,栽了一 架玫瑰葡萄,这就为了恢复她幼年时的那种记忆,那时,她 总是将蒋氏晒好的半干葡萄,送到老宅上给五叔尝稀罕。除 了葡萄架以外,还栽了石榴树、紫丁香,古香古色的大缸里 还养着荷花。花畦里种着风仙花、草茉莉、大丽菊还有薄荷叶。 一切都显得舒适,安详。
到了夏天,院子里还找棚铺搭起凉棚,为了纳凉,还用 水枪唧水,把整个院子和席棚上下内外,冲洗得湿漉漉,水 淋淋的,每当傍晚,坐在藤椅上喝绿茶、吃西瓜,非常的凉 死宜人。北房檐下和天棚底下,挂着鸟笼子,鹦鹉和画眉不 停地鸣啭着。还有那只黑白花的哈巴狗和波斯猫,在屋里屋 外蹿来跑去,真显得很有生气。文绣养这狗和猫,也是为了使她又重温儿时那场温馨的梦。
为了生活得更优越,适应她这九年在溥仪家中养成的习 惯、排场,家里还雇了一名厨子,两个老妈子, 一个专门给她梳头的丫头。
这一时期,文绣闭门谢客,除了文珊和玉芬以外,几乎 投有和任何人来往。她每天除读书写字,还添了学画国 画。她写的条幅,画的花鸟都很不错,挂满了她的书房、客厅。这时她的心境是恬静而幸福的。
她不会抽烟喝酒,但每日的一茶一饭,还是沿袭着宫里 的排场,极为讲究。只不过她对待下人,不象官中时期的婉 容,除了厨子是一名男性外,她每日三餐都跟那两个老妈子 和丫头在一张八仙桌上共餐,每人坐了一面,有说有笑,非 常融洽和谐。这和当时一般的富贵人家主仆极为森严的规矩是很不相同的。
她开始爱打扮起来。过去在宫中的两年做了不少衣服, 到天津的六年半,又做了许多款式新题、面料讲究的各式服 装,当然这要比起婉容还是相差很多的,可是离婚后溥仪允 许她把这些衣服箱柜全部带走,就显得比平民百姓阔绰得多 了。她几乎每天都要换洗内衣,更替外面的衣服,使她显得 在家里待着,穿戴的也象是串亲访友似的。为了时髦,也电烫了头发。
她那笔钱,只剩了一万多元。所有的现钱,都锁在家里 那只紫檀木的大柜里,既不外借,也不敢经商。九年的宫廷 生活,在她的生活习惯上打上了皇家的奢靡烙印。她既不会 勤俭持家,也不善于理财,她丝毫也没想到,她不去工作, 这点钱天天在减少,要维持这个有四口佣人之家的巨大挑 费,会很费她仅有的那点钱财;她也没有想到,这笔钱坐吃 山空之后,她的生计又该怎么办!她受溥仪多年在一起生活留给她的那种奢侈影响,依然过着如同过去的那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甚至穿衣、洗脚都要佣人伺候的生活。
文绣在经历了离婚的那一阵喜悦之后,特别是文珊结婚 高开了她,她的心境突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空虚寂寞之感。
独处的久了,她越来越孤僻、冷漠。
那是一九三四年秋季里的一天,大方家胡同老宅上的傅 林祥来到刘海胡同报丧。他是她五叔华堪的孙子,堂兄三哥 的长子,按辈数应是她的一个晚辈。这是文绣在花市上头条 小宅居住时代走动得最近、也是给予她们孤儿寡母支援最多 的一个近支。当傅林祥按了门铃,经过仆人盘问、通报,走 向上房的时候,正赶上文绣洗手。他按着家规, 一只手垂地,屈膝打个千儿,寒暄着说:
“二姑,给您请安了,您近来身体可好?”
文绣慢慢地抬起眼皮,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说: “呃,你来了!”便低下头洗手,再也不说话了。
在这个长辈面前,傅林祥感到手足无措,很是局促。因为文绣没有发话让他坐,他也只好象根棍子似的站在那里。
文绣依然低头洗手。傅林祥站在一旁看着她。他发现这 位做过皇妃的姑姑洗手都与众不同,每次都要换三盆水,水 温要一次比一次热,而且必须适度,最高不能热到特别烫手 的程度。老妈子如果把每盆水的冷热度掌握得不均匀,文绣就要发脾气。
傅林祥站在一旁看着老妈子把水泼出去,又把新水端进 来,心里真象火上房一般地着急。他父亲昨晚上咽了气,因 为家贫没钱发丧,到今早还在床铺上挺尸。他是求亲告友,
找文绣来借钱的。所以他是心如火烧火燎一般地着急,好容易等到文绣洗完了第三盆净水,她才慢慢地转过头,缓缓地抬起眼,问道:
“你来有事吗?”
傅林祥这才想起了磕丧头。他趴在地下给文绣磕了三个 头。进过官的人,对磕头并不感到奇怪、意外,但是,直到 她正眼看见了腰间扎的那根白布的孝带子,她的脸上才显出有点诧异的神情。
“是这样,二姑,我爹过去了,”傅林祥从地上站起 身,垂手低头恭立着说道, “家里手头紧, 一时半时凑不上 钱,家母打发我来,求姑姑搭把手,借点钱,买口棺材,先把人抬出去,入土为安。姑姑您 …… ”
文绣皱着眉头想了想,自己手里这点钱,要是今天这个 穷亲戚借一点,明天又是那个穷朋友要一点,就象包子蘸蒜汁, 一晃眼就沾摸完了。她沉吟了一会,才哼哼唧唧地说;
“哎呀,你来的不凑巧,正赶上我手头没有钱 …… ”
傅林祥的脸胀得通红,他羞涩地张回嘴,吃了这么个软 钉子,心里很难过。他觉得这个当年出身寒门的活泼小姑, 进宫跟皇上生活了九年后,无论是从生活习惯和性格方面来 说,简直变成了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她少女时是那么天真可 爱,而现在却变成了这么冷酷、傲慢。他不想再哀求她了,他压抑着愤懑,连头也不回,快步地走出屋去。
傅林祥回到家,噘着嘴,闷声不响, 一言不发。额娘问他:
“钱借来了?”
“没有!”
“没有?!你没跟文绣姑姑提早她三哥死了吗?”
“说了。”
“说了还不行,这丫头也太绝情了,”傅林祥的额娘在 诧异后抱怨着说,她守着停尸床,哭了起来。那床旁,摆了 一只大瓦盆,盆里蹲着一大块从冰窖买来的天然冰,上面敷 着一层糜烂的发黑的稻草。她哭了一阵,停下来说: “ 孩 子,你别气鼓鼓的,求人的事儿,就得低声下气的,跟你姑 姑说点好话,也算不得丢人栽面儿,你想想,过去大清朝, 咱吃‘俸禄’,不愁吃喝,如今是民国,取消了那份 ‘ 俸 禄’,何况是又过了这么十好几年了,别说没剩下什么家 业,就是一座金山、银山,光花不挣,也早挖空了。咱这么 穷,可谁肯借给咱钱?就算咱认头出高利使印子钱,可连个给 咱担保的人也找不出来,咱是借贷告帮无门哪!眼下这大热 的天,虽说是立了秋,可还在‘秋老虎’的嘴里呀!偏赶上 这几天又热得邪兴,能让你阿玛臭在炕上,爆了肚子吗?去,再去求求文绣二姑 …… ”
“我不去;要去您自己去吧!”傅林祥仍旧嗽着嘴,低 着头,不高兴地说, “想不到她受溥仪影响,竟变得这么傲幔,没有一点人情味啦。”
傅林祥的额娘看儿子执拗着不肯再去,她只好亲自到刘 海胡同走一趟了。这时天色已晚,又要给死人烧“黄昏纸”,她思谋了一夜,第二天再去。
黎明时分她就爬起来,换了三回有轨电车,到天光大 亮,才到了刘海胡同。老妈子开开门,不等通报,她就夺门而进,直奔上房。
有着严重神经衰弱毛病的文绣,夜里翻来复去地睡不 者,今早刚睡“回笼觉”,还没有醒来。林祥妈顾不得那许 多,便直奔北屋尽头文绣的卧室。她轻轻地拍着从宫里带出的那床大红缎凤凰牡丹丝绣的薄棉被,把文绣叫醒。
她缓缓地醒来,还有点睡眼惺忪,看见是华堪五叔老宅 上的三嫂子,她明白又是来借钱的那宗事,脸上露出了冷淡和为难的表情。
三嫂叫了一声, “我的好妹妹,心疼心疼你这苦命的嫂 子,”便痛哭起来。然后才哽咽着说了 串好话。文绣慢慢地 坐起来,揉了揉眼,只穿一身粉色软缎的睡衣,跳下床,在立柜里取出了一百元,给了林祥额娘。
“三嫂,以后再也不要来找我了,我也没有什么钱。
唉,大有大难呀!”文绣没有一丝笑容,冷冰冰地说道。
林祥额娘接过这一百元钱,又听了文绣这冰冷的话语, 心里打了一个寒战。她读过《红楼梦》,她忽然觉得这样的 话,仿佛是从王熙风嘴里说给刘姥姥的。她默默地在那间垂 着紫色丝绒幔帐、有着曼陀罗香味、又铺了地毯的卧室里站 了片刻,说了一句: “好吧,二妹,往后再登您的门儿,那 就是来还您这次借给我的钱,我忘不了您在我磨扇压手、这么危难的时候帮补我们孤儿寡母。”说完便走了。
以后又有一次,是文绣的二堂兄傅功明有急用,来向她 借钱。文绣和这傅功明在一起长大。他们俩在一个饭桌上吃 饭,在那个有假山凉亭的后花园一块儿玩耍。以他们自孩提 时代就结下形影不离的良好友善关系,想临时急用借到这一笔钱,他认为是没问题的。
文绣自那日清晨林祥额娘擅自闯进卧室,她把那个没能 挡驾的老妈子好一顿申斥,差一点没辞了她的活。 从 这 以后,她改为叫那个壮年汉子厨子来把门。
傅功明雇一辆洋车,急如星火地从德胜门大街拐到刘海 胡同。他拍响那黄橙橙的饕餮叩环,门开了,他看见一个大 黑塔似的肥胖大汉两手把着门, 一问是傅家老宅上来的人,根本连通报都没有,就说:
“二格格不在家。改日再来吧,您有事儿吗?回头等她回来,我向她禀报吧!”
傅功明在厨子腋下的缝隙间,看见文绣正在逗弄廊下的 鹦鹉, 给它喂食,她是能够听见他的声音的。但现在既是她 对他如此冷酷无情,他又何必再进门去向她求告呢?他只说 了一句: “不必了,”便走下了门前的高台阶。吃了这一剂闭门羹,傅功明边往家走边想:
“她真变了,跟溥仪这几年,性情竟变成了这祥铁石心肠,见死不救 …… ”
就从这两件事情以后,傅家老宅上的人,和其他远近旁支的亲属,谁也不再登门跟她来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