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海胡同虽然傅家的人不来了,但门前没有冷落。那是另外一种人,络绎不绝地登门造访。
没有多久,很多人都知道了这个使奴唤婢、院落讲究的 这所花园民居的宅门里住的是什么人了。 一传十,十传百, 真是树大招风,惹人注目。不少人都争先恐后地打她的主 意。所以一时间那些军人、政客、商人和中上层的公教人员,象过江之鲫一般来到门上,对她拜访,向她求婚。
文绣梳洗打扮得很漂亮,穿着绫罗绸缎的各式衣服,整 天坐在南屋的大客厅里,接待这些穿梭不停的人物。其中有 一些都是北京名门的纨绔子弟,他们捧着鲜花登门拜访,纯 粹是吃饱喝足没事可干,在猎艳场中玩腻,找这位皇妃实属 好奇;军阀政客前来拜门,为了排场摆阔,都带着挎盒子枪 的护兵马弁,跟班听差,为的是把当过皇妃的文绣,当做献 给交际场中能左右他们宦途的一个砝码或是一道菜, 一个能 笼络人的压寨夫人。商人们登门,带的是四色礼,他们心里 揣着一架算盘,认为文绣既然曾经是溥仪的妃子,报端上要的价钱是五十万元,那么离婚后,加上珍珠财宝,定是艳丽的富孀无疑。他们认为这笔婚姻买卖,是无本万利、有赚无 赔,合算的。所以,刘海胡同的门上,慕名而来的毛遂自荐者,简直跟赶庙会的差不多。
这时,就有一名来访者,他是袁世凯时代当过陆军次长 蒋雁行的内弟。这人也是行伍出身,是安徽阜阳人,高大粗 壮的身材,唇边颌下长一丛黑粗象铁丝似的扎蓬连鬓胡子, 他带着一名护兵,似乎天天必到。在客厅里高谈阔论,所谈 的都是人所共知的道理,粗俗肤浅,跟他谈话,味同嚼蜡。 到后来他就试着跟文绣动手动脚,显然把到刘海胡同当成了 去前门外石头胡同风流下处不花钱的“打茶围”,到最后, 他终于向文绣提出纳妾的要求。文绣对这个粗俗的男人本来 已十分厌恶,又说要对她“纳妾讨小”,她对他简直变成了 痛恨。这些日子又勾起了她的心事,她要不是溥仪的妃子, 而是皇后,那她就不会沦落到今天在法庭上称她为小妾,以 致没有法律地位的这个地步,因此,她最痛恨男人把可怜的 妇女沦为这种奴役和非人的地位。但是要想平白无故地把这 个粘糕似的人物拒之门外,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她必须 想出一个很好的对策。找谁呢?除了老宅门上五叔的一支, 还能找谁呢?想来想去,只好去找她的四堂兄、过去在花市上头条时代经常给她们送些钱粮接济的傅功清去。
傅功清一如往常那么对待她,没有忌恨她对他的三哥和 二哥的借贷事情曾经那么冷淡。她坐着洋车找到老宅, 一进门就委屈得哭起来,她用素白的手帕捂着眼睛说:
“四哥,您可不能不管我呀,您给我出个主意吧,我看见这人就象见了荤油似的,他简直是一块粘糕沾上我了,怎么才能把他打发掉呢?真腻歪人呀!我发誓,今生今世一辈 子嫁不了人,也不再当下堂小妾!”她接着把蒋雁行的内弟的事情学说了一遍。
傅功清认真地考虑了许久,才替文绣想出了一个到医院 开假证明的办法,他还给在医院里活动着托靠了熟人。文绣 按着这个指点,果然到医院开出一张“便血病,不能结婚” 的诊断证明书来。文绣把这张纸拿给他看,盼子心切的这个 小军官,才算打消了对文绣纳妾的主意,悻悻地走了,再也不来纠缠。
光阴荏苒,似水流年,过的真是腔您。转眼三年又已过去 。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在京西芦沟桥响起的沉雷般隆隆 的炮声,和象糯粥开锅般咕嘟咕嘟的子弹声,把文绣从睡梦中 惊醒了。北京上空经过了几天的滚滚硝烟,和沉郁的轰鸣炮 声,浴血奋战了几个昼夜的中国守军开始奉命撤军,城里的 通衢大道上,响起了轰轰辨辨的辎重车,和过队伍时那种马嘶人叫的嘈杂声。
文绣非常害怕,她和几个佣人一起蜷缩在客厅的角落沙 发里, 一边听着远处震撼大地的枪炮声, 一边跟这几个人商议着逃难的事。
没有几天,中国守军便完全退光了,街上又响了另一种 喧嚣的声音:日本的坦克,开进城来,使北京大街的土地战 栗;马队哒哒地敲击着路面;车队轰隆隆作响,军队唱起了日本国歌《君之代》 “乞米嘎要哇”。文绣更加害怕,她想象着也许在东北那位已登基为“满洲国康德皇帝”的溥仪会 带着日本的海陆空军队,杀回北京城,把她文绣抓回东北,押入冷宫。 ……
当!当当!咣,咣咣!一阵用拳击门的声音,又加上脚 踹枪托砸,把文绣吓得魂不附体,她自小听过多少八国联军 攻进北京城奸淫烧杀的传说,赶紧用锅底黑灰去抹脸,换上了 女佣已穿得破旧的衣服,把烫过的披肩长发,也梳成了老婆 式的小纂儿。砸门声更大了,她只得让这院里唯一的男性厨 子去开门。不一会儿就听见外面传来训斥和打嘴巴的话语声 :
“我说你是怎么啦?耳朵聋啦?这么砸门就听不见?耳 朵眼儿是塞了棉花套子啦,还是灌了铅水啦?赶紧糊面小旗 儿,去参加维持会召集的队伍,欢迎大日本皇军去!再磨磨蹭蹭的,小心你的脑袋搬家!”
从这天起,虽然炮声没了,军车也不怪叫了,万马已经 齐喑,但文绣的门上却招来了许多不速之客。最先来到的一 批,是维持会下面的地方保甲长和“看街狗”警察,他们轮 番地登门敲诈勒索;她那“皇妃”、 “有财宝”的名声,越 传越远,后来还招惹得不少汉奸特务、 “吡牙狗”翻译,都 找上门来威胁,敲诈,甚至还调戏她,强迫她作各种支援 “大东亚圣战”的捐献。特别是她手里存的那点国民党时期 的中交票, 一折换成日伪流通的“华北联合准备银行”发行 的印有孔子像的飞龙绿色纸币,其价值简直就所剩无几了。
又加上她这几年坐吃山空,只出不进,生活上又大手大脚,不会理财,只会摆谱儿,支着一个空架子,到后来便只有变卖她那点仅有的金银珠宝首饰了。
这一天她打开首饰匣子,才注意到她所存的首饰已所剩 无几了。过去那满满一匣的金银翠钻,都一件件交给地安门 大街方砖厂胡同口宝丰金店变卖了。原来这金店的掌柜叫李 博仁,是文绣在天津张园时的太监李长安的本家侄子,那时 他们就认识,有这一层关系,现在文绣就只好拿到熟人这里 变卖,省得传扬出去。那金货交出去,换来的只能是价值极 低的“孔子飞龙票”。那时敌人为了搜刮民财,实行“以战 养战”的政策,滥印钞票,物价飞涨,钱一到手,等于废纸 一堆。她手上只剩下一件珍宝。那是用金丝编的头饰珠花, 实在舍不得出手变卖。这是因为这支珠花是她进宫时戴的, 又是历代皇妃传流下来的,做工精美,无与伦比,实在是稀世 珍宝。她怕特务、便衣、警察来家搜查,便把这件宝物偷偷 存到功清嫂手里代为保存,其余的都已变卖一空。这时候北 京早已实行了配给制度,连买掺着谷糠、花生皮子和观音土 的混合面都要半夜起来去排队。文绣除了这所房子以外,已别无所有,所以只好把所有的佣人都辞掉了。
那一天她把几个佣人:两个老妈子、 一个丫环和那个厨子全叫到上房来,哭着向他们诉说着:
“我现在手里这点积蓄全都花光了,这个家实在难以维 持下去了,我真舍不得你们走,这是万不得已呀! 你 们 想 想,这院子里要是没有你们,只剩下我,这可有多么孤单 呀!还有谁来跟我作伴?往后我的苦日子就来了。”她边说边哭个不停。
几个佣人在这儿跟文绣呆了几年,虽说文绣有时也很难伺候,但吃喝穿用上却从来没有难为过他们,再说文绣在宫 中使唤奴婢太监惯了,都是人浮于事,也没给他们支派很多 的活路,聊闲天儿、织毛活、看小人书和嗑瓜子,有的是磨 牙的工夫,别处是找不到这样宽松主子的。所以他们也都恋 恋不舍地哭起来。孙妈跟文绣最要好,她拉着文绣的手哭哭啼啼地说:
“我们这些人也割舍不得离开你呀,这是没有法子的 事,我们都是有家累的人,上有老下有小,都张着嘴咧!往 后剩了您一个人,可要多保重呀,那些豺狼总找上门来,您 一个妇道人家,总难免受欺负。我不怕您生气,依我看您这 年纪轻轻的,往后有合适的人,就‘走道儿’,怕啥哩,溥 仪到了满洲国,还不是又招了新妃子吗?您为他守这个空房 干什么呀?还指望他给您立节孝牌坊啊?!您现在是年轻, 可到老了怎么办?谁来照顾您,养活您呀?找个情投意合的,生个儿花女花的,老了也有个依靠呀!”
孙妈的这几句肺腑之言,又勾起了文绣的心事,她捂着脸,委屈地哭了一阵,又拉住孙妈的手说:
“孙妈呀,你的话倒是说到我心坎里去了。想当初我如 果不选进宫给溥仪当妃子,就嫁个普普通通、老老实实、知道 恋家疼妻爱子的好男人,我也落不到今天守活寡和需要再醮 的这份天地啊,还不都是当初进宫害了我吗?我也想到过嫁 人,可是眼下我能嫁给谁呢?我能找个给日本当汉奸和特务 的人吗?可是除了这种人外,就是为了我手里的钱,才来找 我的人,哪是为了我这个人呀?更何况我如今手头没有钱了,谁还能找我呢?难哪!往后还不知这穷日子怎么过呢 !
全部的佣人就在这一天背上自己的行李,离开刘海胡同和她分别了,
从这天起,文绣便独自一人过起苦日子来,首饰卖光 了,衣物也卖得差不多了,她有时揭不开锅,常常饿饭。在 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她只好一狠心,把她唯一仅有的财产—— 刘海胡同的房子也找房纤子给卖了。那时兵荒马乱,民不聊 生,她的这处宅院,经过中饱捕客,根本就没卖了多少不值 钱的准备票。她自己毫无生活经验,又被人胡弄着贱价变卖 了屋里那些讲究的摆设,她由房主一变而为房客,租了两间 当年她老妈子和支使丫头住的屋子,过起真正贫困的下层民众生活。
这样过了将近一年,所卖的房钱也花没了,在完全走投无路的时候,她便又跑到崇文门外花市大街找些桃花活来做,在家重操起她幼年时的旧业。所挑的花活,勉强可以糊口 。
现在文绣是既孤单又困苦了。也可以说她完全是举目无 亲了。和她同父异母的那位黑大姐,自她被选入宫就再没来 往过。黑大姐在北海公园当了一名工人,和她感情已经非常 生疏,等于断绝了关系。其他的同族亲友,在她生活优裕 时,都给得罪了,现在沦落到这个份上,还有谁亲近她呢?本 来唯--的亲人就剩文珊了,文珊自跟秦景文结婚后,又搬到 香老胡同去住,来往渐渐稀少。原来文珊找的这个国民党小 官僚,也是个旧式的封建大家庭。她和婆母、妯娌之间关系处得不好。文珊足个个性高傲俪强的女人,自认手里有些积蓄,秦景文又是长子,嫁到秦家,满以为可以当家做主,谁 承想秦家并不拿她为重,头脑封建的婆婆,常以她离婚再嫁 为耻,动不动就骂她“过水货”,“二锅头”,“开封酒”, 来羞辱她。她在这个封建家庭里因离婚再醮而毫无地位,丈 夫求亲时的恩爱新鲜劲也全没有了,剩下的只是备受冷嘲热 讽中的气遭和郁闷,心情和身体都很不好,生下一个女儿后 病死。她的殡葬仪式很简单,给文绣送丧报的那天,也正是 文绣刚卖了房,搬出刘海胡同的那一天。她坐上有轨电车,,到秦家吊唁了一次,在妹妹停尸的床头,烧了一盆黄钱纸,哭了一顿,就这样凄凄惨惨地跟唯一亲人的妹妹永别了。
她低着头, 一步一洒泪地走回家去,现在在这大千世界 里,只剩下她孤苦伶仃的孑然一身了。她想不到她那活泼的 文珊妹,由于两次不幸的婚姻,竟先她而去黄泉路,悲痛使她变得精神木然了。
在深重的精神打击下,生活的重担又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的生活来源几乎完全枯竭了。
那时候日本占领下的沦陷区北平,市面萧条, 民 不 聊 生,人们连肚子都填不饱,谁还有富裕的财力丢添置购买那 些高档讲究的衣服用品?所以挑花的活路也渐渐地减少了。 文绣到崇文门外去取活,经常因为没有定货而拿不到手,这 样她不但赚不到赖以活命的手工钱,往往还要赔上车钱。那 时的物价一天三涨,她一连几天揭不开锅,水米不沾牙,饿 得只有躺在床上动不了劲儿,听着催房租的人嘴里不干不净 地叫嚷。她万般无奈、只好又退掉一间屋子,只留下一间极小的象狗窝般的狭窄耳房栖身。
这时连饭都吃不饱的文绣,自然没有经济力量去买报纸 看,但这并不影响她对于时事的注意。她住的那个大杂院 里,共有十几户人家,差不多都是卖苦力的工人、挑夫、做 小买卖的商人,也住着三五家穷得总没饭吃的教员。就是这 几户人家,虽然把他们所珍惜的藏书全部都卖光了,可是还 保留着一架无线电收音机。夜深人静之后,文绣就凑到这里 来偷听重庆电台和美国之音的广播。她知道苏联的红军分数 路已经形成了对德国首都柏林的包围,随后又得知苏联已把 红旗插在德国国会大厦,英美联军已在诺曼底登陆,易北河 的德军残部已向英美军投降,意大利的褐衫党魁莫索里尼和 他的情妇被吊死在米兰街头;后来又传出杀人魔王希特勒已 在德国总理府地下室和他的新结婚的妻子爱娃自杀。这样的 好消息,使文绣对胜利有了极强的信心,也鼓舞着贫困的文绣要拼命地活下去。
虽然北平的街里,到处张贴着“强化治安”的大标语, 到处走动着为“大东亚圣战”“献铜献铁”而挨家串户收捡 破铜烂铁的保甲长们,但从电台广播的消息里,得知日本内 阁首相的撤换是如此频繁,文绣推断出日本也即将惨败倒 台。她常常在深夜饿得睡不着觉的时候,向空冥中的神灵做着祈祷:
“快结束这惨无人道的世道吧!快让日本战败退出中国 吧!看来,近百年的中日战争,只有这一次中国不是战败者! 那日子快点来吧!”
几个月后,她终于等到了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