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书名:淑妃文绣的一生 作者:柳溪 本章字数:7838字 发布时间:2024-06-30

文绣所盼望的这一天,就是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这 一天是中国人民大喜的全民族的节日。从电台广播里,传来 了日本裕仁天皇用战栗而悲怆的音调宣读的“投降诏书”。 挟着公文皮包上班去的日本顾问和手持三八大盖长枪值勤的 日本兵,听到天皇的广播,立刻摘下帽子,原地立正,于紧张 沉默之中,低头洗耳恭听。  “诏书”宣读完毕,接着就是一 片惊天动地的号啕大哭声。正走在大街去上班和做工的中国 人,却爆发出一阵地动山摇的欢笑声,然后是一路挥拳伸脚 的开打和聚众狂饮,以发泄他们积八年之久的怨恨,吓得所 有的日本男人都抱头鼠窜,东躲西藏,而所有的日本女人几 乎都剃了光头,换上男人的衣服,以躲避中国男人对她们实 行当初日本男人对中国女人使用过的人类最原始的兽性发作 的报复。啊,这种充满大喜又大悲的日子,我们只有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才能赶上亲眼目睹啊!

文绣怀着巨大的喜悦,终于迎来了这一天。她走出那间 狭窄的小屋,溶入街上蜂拥而至的人群中,去欢迎第一批开

进北京街头站满美国大兵的巨型坦克;街上到处是中国小贩出售的日本人贱价拍卖的高档物品;中国的商店为了庆祝光 复胜利而以“七折”或“牺牲血本”的大减价,在街头高声 兜揽生意。文绣沿着大街走了一趟,感到处处都充满着狂欢的气氛。她也沉浸在这巨大的欢乐中。

使她比平常人更为激动的是,她在报纸上不仅看到了苏 联俘获了伪满皇帝溥仪的消息,而且还看到了报上刊登的身 穿条文囚衣的溥仪照片。从报端她得知溥仪是由通化乘飞机 逃往日本,在沈阳换乘飞机时,正好遇上受降苏军的飞机降 落在苏军对日军缴械的同时,溥仪和随行的皇族大臣们也全 被俘了。文绣闹不清在看到这一报道消息的刹那间,她对 当了阶下囚的溥仪是愤恨,还是惋惜?是对他眼下的处境怜 悯,还是幸灾乐祸?她经久的、长时间的拿着那张报纸,目 光没有移开溥仪的那张印得极为清晰的照片。在这一瞬间, 第一个闪现的念头是:  “唉,真想不到啊!溥仪为了复辟, 竟然当了战犯,当了苏联的俘虏!想当初,他如果听我的劝 告,不跟着日本人的屁股后头跑,老老实实地在天津静园当 个有钱的寓公,何至于有今天的可悲可耻下场啊!?我虽然 穷困,但却没落个战犯恶名!”她在报纸上也寻到了关于婉 容情况的报道。很早她就从在北京的同族人那里听说,溥仪 自她离婚走后,到满洲国又娶了两名贵人, 一位是“祥贵 人”谭玉龄,不幸早逝;另一位是“福贵人”李玉琴,是这 两位可怜的年轻女子又成了在她之后的替罪羊。她也知道那 么霸道欺负过她的婉容,到长春后不久,溥仪发现了她曾先 后和两个溥仪的随从通奸,而早被打入了冷宫。日本投降后的八月十三日,病重和鸦片烟鬼的婉容,便跟随溥仪和皇族的溃逃队伍坐了三夜两天的火车逃到了通化临江县的大栗子 沟。没过几天,溥仪带着贵重的珍宝和几名随从,把婉容和 贵人扔在这个跟朝鲜只有一江之隔的“鲜满边境”而独自乘 坐飞机逃跑了。那时东北全境的抗日联军以及解放军第四野 战军跟全副美式装备的国民党军,正展开了拉锯战,而婉容 随着战争的动荡颠簸着,终因体力不支,在转移迁徙途中死 于敦化的荒野了。文绣看到这个消息,她一下子几乎不能分 辩出她是难过还是高兴,是心酸还是惬意。总之,她觉得婉 容既然那么愿意死抱着“皇后”的名份不放,随着愿做傀儡 皇帝的溥仪,跟着日本的战车去到祖先的发祥地,那么她的下场只能是这样。

文绣的情绪经过了一番不同寻常的激越之后,又使她回 到了严酷的现实生活中来。她腰里没有钱,锅里没有米,又 该怎样生活下去呢?熬过了那么多的灾难,度过了多少令人 恐惧的难关,活到今天是何等的不易!无论如何看到了自己国家的光复,她也要咬紧牙关活下去呀!

但是过了没有多久,随着国民党要员和接收大员的来 临,欢腾的街头变得乱乱哄哄;银行门前排起了长队,孔子 飞龙票兑换法币、法币又兑换关金,货币贬值到象手纸一样 一钱不值,物价飞涨,粮荒蔓延,人们开始公然在大街上骂 娘; 儿童们在做着游戏的时候,居然唱起这样的顺口 溜:

“想中央,盼中央,中央来了更遭殃!”

有一天,那是在文绣饿饭两天之后,又加上二房东一天 数次来催交房租,她思谋着这日子实在混不下去了,又想到眼下连一个亲人也没了,这可求谁去呢?想来想去,只好去找黑大姐。于是她喝下两碗凉水,慢慢地扶着墙,眼前一阵阵地冒金星儿,好容易一步一摇晃地走到北海公园。

黑大姐当时正在北海公园卖门票和兼做把门人。她和文 绣已有二十多年没见过面,现在见了这位当过皇妃落魄的异 母妹妹,显得很是冷淡。黑大姐看她衣衫褴褛,怕人笑话,告了 一会假,赶紧把文绣带到北海公园进门处一个僻静没人的地 方,用冷冰冰的语气问:  “哟!这不是当年的皇娘娘吗?找我有什么事呀?您今天怎么下凡啦?”

文绣想起当年她是多么冷淡这位黑大姐,现在也只好忍 住黑大姐对她的同样冷淡,听任和容忍黑大姐对他的挖苦讥 讽。她望着黑大姐那张风吹日晒又黑又长很有点蒙古人游牧味道的大脸,强颜为笑低声下气地说:

“大姐,我是来求你的,帮帮忙吧,看在咱们是姐妹的 情份上,拉妹子一把吧,我现在没吃没喝,连房租也交不 起,能不能托你给我也在北海公园找个做工的差事呢?我总得吃饭才能活着呀!”说着她就难过的痛哭起来。

黑大姐坐在一块假山石上,黑沉着脸,听着文绣哭泣, 也不劝阻,直到文绣停住了哭声,她才拍一拍大腿很干脆地说:

“瞎,别哭了,光抹濠子(抹豪子——北京土话,指掉泪哭泣。)管屁用!嘿,有嘞1”

文绣拿开手绢红肿着眼急忙问道:  “大姐,您有了什么好主意啦?”

亚赛男子汉的黑大姐用很宏亮的膛音说:

“大姐依然是个穷光蛋,当年阿玛死的早,也没陪送我什 么值钱的东西,现在我在这儿看门,也挣不了几个钱,这年 头,东西贵,都变得六亲不认,我实在也难添你这张嘴。至于说找活干嘛,我个当工人的,也没那分力量…… ”

文绣一听黑大姐的话里,全带着刺儿,她也只好忍气吞声,她用乞求的口吻说:

“大姐,您看往后我可怎么办呢?”

黑大姐这才亮出她心里的底牌,说道:

“别慌,天无绝人之路,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我给 你出个主意吧。当年咱额娘在世时,有个姑表亲,是蒋家 门的姑太太,她留下一个儿子,叫刘山,当初他家的日子不 好过,没少受咱家的接济帮补,如今你磨扇压住手,遇到了 困难,他能眼睁睁看着不管吗?什么事都是这样,不刮春风,不下秋雨, 一还一报。”

经黑大姐这一提示,文绣好象茅塞顿开,忽然想起她还 有这么一个刘山表哥,小时没少在一块玩耍,游戏。她知 道多年断绝来往,现在忽然找上门去死乞百赖地求情告帮, 实在有点难为情,可是不这样做,又怎么办呢?她把心一横,问道:

“大姐,我只好找他,碰碰运气了。可是他住在哪儿,我也不知道啊?”

黑大姐把刘山的家庭住址告诉了文绣,又见文绣饿得一 ’阵阵眩晕,便在“仿膳”给她买来几个吊炉烧饼,又因为黑 大姐过去扫公园,认识“仿膳”跑堂的,还给夹了点顾客剩的肉末芹菜,这都是过去皇宫的菜谱。文绣顾不得客气,狼吞虎咽地便吃了下去,又喝了一碗叶子茶,便告辞了黑大姐,去找表哥刘山。

刘山的家在石驸马大街后宅。文绣出了北海,过了御河 桥,顺着府右街朝南走,拐上西长安街,才慢慢找到石驸马大 街。道儿远,腿上没力气,要不是黑大姐好心肠给她那几个 蟹壳黄的吊炉烧饼,她是无论如何也走不来的。途中她走走 停停,停停走走, 一路思想着她这一辈子怎么也想不到会困 难到这个份儿上。她已有二十多年不见这位刘山表哥了,也 不知他的境遇怎样,肯不肯收留她,现在只剩了这条路,她只好厚着脸皮去试试看了。

这一天刘山正好歇工在家里收拾零活。他是个瓦匠,为 人憨厚,手艺高强,靠打零工养活着一家五口人,租了三间 小屋住,生活不算宽裕。刘山的老婆是个家庭妇女,为了帮补家用,在家给点心铺和鞋铺糊纸盒。勉强糊口。

文绣找到刘山家里,使刘山感到很突然,很意外。他们 表兄妹这么多年不来往,走在街上谁也认不出来了。他赶紧 放下手里的活计,听着文绣的攀亲述说。这时他们彼此 都回想起青春年少时的模样。文绣自然又哭着诉说了一遍她这些年的不幸而奇特的遭遇。

刘山跟着叹息了一阵,文绣才说;

“我现在是投奔你来了,你能行行好,收留下我么,表哥 ? ”

刘山沉吟下来。他思摸着,他家是这么困难,真没力量

收留闲人,可又一想,当初蒋氏在世,没少周济他家,念及当年的好处,他才于沉默良久之后说;

“好吧,既然表妹一时难住了,只要表妹不嫌这儿茅屋草舍的这么窄巴,就搬来跟我们一家人一块吃苦受累吧。”

文绣一直用眼睛盯着表哥那张瘦长的脸,察颜观色,深 恐他也象黑大姐那样拒绝。现在她听了刘山的话,才一块石 头落了地,放下心来。那天晚上,刘山留她吃过晚饭,见过 了刘山的妻儿老小,才给了她一点钱,坐车回家去搬她那点少得可怜的东西。

她一回去,就退掉刘海胡同那一间小屋,带着一包袱旧 衣服和一个碗、 一双筷子,回到刘家,暂时住到这贫民窟似的石驸马大街后宅的大杂院了。

刘山的妻子,自从刘山留下文绣,她一直没有好气。出 于女人的小性儿,她觉着收留一个妇道人家,刘山应该先跟 她商量商量,不该背着她一口答应下来。为了这件事,她每 天在拉着脸子,没一点笑模样。越到饭口儿,越是蹲碎东 西,发脾气,甩闲话,恼气。闹得一家子连顿舒心饭也吃不好,吃不踏实。

文绣沦到这种寄居他人篱下的地步,也只有耐着性子忍 受了。为了哄着这位厉害的表嫂高兴,不管她心里多么痛 苦,脸上也总是陪着笑;过去她什么时候下过厨,给别人做 过饭?现在她必须帮着生火炉,洗菜切菜,刷碗碟。她要做 在前边,吃在后边,还要听着那位表嫂无尽无休的叨唠。吃完 饭,她还要赶紧帮着糊纸盒。那表嫂因为日子艰难, 一天到晚总也没有好气儿,总也没有好声儿。文绣每天都要这样忙忙碌碌,累得腰酸腿疼。住的房子不要说不能跟刘海胡同独 门独院时相比,就是她最后租的那一小间下人的屋子,也没 法比。刘山家的房子是一明一暗的两间,里间还是个不见阳 光的小套间,地方非常窄巴,还有一间小屋,是厨房,刘山 夫妇住在套间,文绣便跟着他们的两个女儿一齐挤在外间屋 住,刘山的儿子只得每晚临时在厨房,用木板搭铺凑合着, 早撤晚搭,搞得非常狼狈。文绣早年在静园得的神经衰弱 病,仍然没有好,累了一天,好容易躺到床上,却总是翻来 复去地睡不着。想起往事和今天的困苦处境,常常悲哀得整夜失眠,通宵达旦。

有一天她刚要迷迷糊糊地入睡,便听见表嫂对刘山说:

“我说,你招来这么个穷亲戚,每天死吃活嚼的,这年头谁受得了哇?”

“你小点声儿,”刘山低声说道,  “我小时候,人家蒋娘总周济我们,对咱有过恩,现在人家有难,能不管吗?”

“善门难开,善门难闭,你请神容易,送神可难啊!她在 咱这儿‘嘎巴’着,到什么时候算一站呀?哪儿是个头儿呀?”女的说。

“唉,人家也帮你糊纸盒呀!”男的说。

“你总是向着她,也许你们以前有一腿哩,街坊都在说 闲话,什么表兄妹,郡说是你弄来的‘靠家儿’,说的可难听理! ”

“你听那蝼蝼蛄叫干什么呀?一群长舌妇,整天说三道四,串老婆舌!”

“要依我说,让她出去找点小工活儿,那还挣钱多点, 糊纸盒才能赚几个眼珠子?现在不比从前,不是养娇娘娘的时候啦 …… ”

“好好好……别叨唠啦!”

待一会儿就从小套间传来刘山的鼾声,文绣无意中听了 这对夫妇的枕边话,心里异常难过,她也不由得思谋着,往 后的日子可怎么过?这一夜她在无比的凄楚中睁着眼,流着泪 。

一个星期天的午后,文绣正在屋里坐着糊纸盒,忽然窗 前闪过一个人影,好面熟,接着又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喊道:

“刘山二哥在家吗?”

“在家,谁呀?进来吧!”刘山二嫂在屋里答话。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低头进了门,看到坐在桌边糊纸盒的文绣, 一下就愣住了。待了一会几他才说:

“哟,这不是文绣二姑吗?您怎么在这呀?”

刘山二嫂诧异地说:  “怎么,你们也认识?”

文绣这时脸蓦地一下羞红了,原来进门的这个青年,就 是十年前因父丧而向她借钱遭到拒绝的那个傅林祥。他如今 就在绒线胡同国民党北平市警察局西城交通大队当电工,刘 山也曾在这儿干过活,两人投脾气,关系挺好,他比刘山小几 岁,刘山行二,傅林祥就称呼刘山为二哥。绒线胡同和刘山 住的石驸马大街是斜对过,离着很近,有点闲空,傅林祥就到刘山家坐坐、聊聊,传递点社会新闻。不想今天在刘家碰见了文绣,真出他意外。他看见这位叔伯姑姑,穿得衣服很 旧,见了他,面红耳赤,满面羞愧之色,很不好意思,他也就不敢再深说什么了。

刘山今天歇班,正在套间屋里睡懒觉,朦胧中听见傅林祥来了,便一骨碌爬起来,说:

“来,咱们喝一盅!”

文绣见着这位侄子,越发觉得无地自容,她向他打问了 一下老宅上的人是否都好,便从小桌旁站起身,走到小厨房去 为他们准备下酒小菜。其实她不过是借着这个机会躲开傅林祥罢了。

刘山家的也走到厨房来。她刚才看见文绣见了傅林祥那 份窘态,心里很是好奇,她也闹不清他们是什么关系,非想 向文绣刨根问底,弄个水落石出不可。文绣看到这位二嫂那种揶揄的目光,便支支吾吾地说:

“二嫂,您也陪着喝一盅去吧,我来做酒菜。”

刘山家的看文绣不愿意说,更加好奇,她想:也好,问问傅林祥不就全弄清楚了吗,于是她便离开了小厨房。

文绣不一会儿就把酒菜弄齐: 一碟凉拌芹菜, 一碟盐水花 生, 一大盘拌萝卜丝,还有一盘用胡萝卜、白萝卜、香菜拌的三鲜菜。

刘山家的显然已从傅林祥嘴里了解了一些情况,她过来边端菜边用那种了解别人底细的目光瞟了一眼说;

“文绣,你不来跟林祥唠唠嗑儿吗?”

“不啦,我在这接着糊纸盒吧,省得耽误工夫!”

刘山家的走了,文绣坐在小厨房脚地上的小板凳上,怔怔地发愣。她知道他们正在津津乐道地议论她。

啊,在这漫长而又短促的人生旅程中,谁能预测自己多 灾的命运?谁能知道和谁不在窄路上相逢啊?她心跳着,大滴冰凉的泪珠落到正在糊着的纸盒上。 ……

自从那天夜里文绣听到了刘山夫妇的对话,她知道总有 那么一天她坐在家里安安稳稳的糊纸盒也不可得,而这时物 价飞涨的令人目眩,早晨领来的钱,到中午去花就几乎贬值一 半,刘家的日子也实在为难。这几天她又听见二表嫂不住地小声嘀咕着问刘山:

“她上工的事儿怎么样啦?还没信儿吗?东西涨得这么邪乎,你可别吃饭不管粮当甩手掌柜的呀?”

有一天刘山下班回家,在套间里先跟老婆商量了一阵, 才把在厨房里切菜的文绣叫到外间屋,搓了半天手,难为情地说:

“坐,坐,表妹。有一件事得跟你商量商量,咱如今日 子困难,不得不出去找个事由,我跟包建筑活的工头说好了, 他答应给你补个小工的名儿,明天就跟我一块儿到工地上班吧。你看行吗?”

刘山家的在一旁帮腔说:

“现在粥少僧多,找活儿难,要不是你表哥跟工头有交 情,就这事由儿也轮不到咱,这还是花钱走动的哩!表妹, 你别嫌活脏活累,如今可讲不得那些了,过哪河,脱哪鞋,文绣应承着:  “好吧,我去。”

第二天她跟着刘山一块儿来到工地。这是一位接收大员 刚从一个大汉奸手里做为“逆产”搞来的一座旧王府宅第,需 要翻修和增建。那格局跟文绣住过的北府相仿佛,而其规模 和宅内花园,又跟她住过六年半之久的天津张园和静园差不 多。她站在工地领工具时,又由不得抚今追昔,伤感一阵。 给他分配的活路是泥瓦小工,除了传递砖瓦还要挑灰提溜灰 桶子。她虽然从来没干过这么重的体力活,可是不干又怎么 办呢?工地上一片呜哇喊叫,车马进进出出,卸料和递砖的 任务很大,文绣和那些熟练的男工们站在一起传砖,脑袋来 来回回摇得象个拨浪鼓儿,两手全让砖磨出了大血泡,疼得 她一递一接一吡牙裂嘴,有时快得接不住,就砸到脚面上, 因为她耽误了递砖的速度,那工头便嘿唬着嚷嚷:  “嘿,废 物,你家吃去吧!”然后瞪着眼支派她去挑灰。文绣只得忍 住疼, 一瘸一拐地走到灰池子旁边去,她满眼含泪望着那热 气腾腾象开锅般的石灰池,等着小工给她上铣。那合好的灰 膏儿, 一挑子足有一百二十斤,她如何能挑得动?她运足了 气,脸憋得通红,挑起来走几步,腰椎就象针刺--般的灼 痛,别人挑起来悠悠忽忽地跑来回两趟,她连一趟还走不 到。由不得那工头又一阵吼叫。好容易盼得日头落了,下了 工,她累得连走回家的气力也没有了。等到家来躺到床上, 浑身没有一个关节不痛,简直就象散了架儿。疼得她哼哼了 一宿,第二天再去上工,她感到就象赴杀场那么发怵。没干 几天,她就发起高烧,病倒不起了。那工头乐得辞退这个小工,对刘山说:

“喂,我说,你在哪儿请来这么一位皇娘娘呀?鹰嘴鸭子爪儿    能吃不能拿,工地几可不养闲人。”

文绣病了一场,在工地上赚的那几天钱,还不够抓药的,吓得刘山家的也不敢再让她去工地,等她躺了几天,病好之后,又在家帮着糊纸盒。

糊纸盒的工作,东家给的手工钱实在太便宜,糊三天的 手工钱也买不了一斤玉米面儿,而六口之家,刘山那大儿大 女正是“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年龄,吃得正邪火,每天 为了糊口,真把人愁死。有一天夜里刘山愁得没睡着,便跟老婆说:

“听林祥说,咱文绣表妹手里还有一件值钱的宝物      金丝珠花,放在林祥他妈那里保存着,你劝劝她,让她把死 物变活钱,把那珠花儿拿出来变卖喽,摆个烟摊儿,不是还能多赚点钱吗?”

“嘿哟,那敢情好!咱早要知道她手里还趁东西,早就劝说她,让她拿出来做本儿,摆烟摊儿啦!”

第二天一早,文绣正糊纸盒,刘山家的就凑到文绣跟前和颜悦色地说:

“表妹呀,我可有密报儿,说你还保存着一件稀世珍宝金丝珠花哩,有这事儿没有哇?”

文绣一听,心里暗吃一惊,随后她马上就明白过来,这 一定是她堂侄傅林祥告诉刘山的,不好再隐瞒,便点点头说:

“跟溥仪结这么一回婚,就落这么一件东西。”

刘山家的听文绣承认了,很是高兴,她眉飞色舞地说:

“表妹呀,你这才是守着烙饼挨饿,端着金碗要饭呀! 你快取回来,变卖了,当个本钱,做个小买卖,摆个烟摊儿啥的,咱不就省得这么揪心扒骨的发愁了吗?”

到这时候,文绣也只好忍疼割爱了,当晚她就回到老 宅,找到傅功清嫂子,把那宝物取回来,由刘山去找了宝丰 金店的掌柜李博仁,文绣才把那最后一件跟溥仪和皇宫有关 的宝物出手。那李掌柜对文绣知根知底,知道那宝物是皇宫真传,还真给了一个好价钱。

刘山用破木板,很快就钉成了一架小推车,车上装一个 竖起来的木格子,上面摆好了各种牌子的香烟,还捎带着卖 点瓜果花生糖块之类的东西。刘山有个连襟,在前门鲜鱼口 果子市开一间铺子,专门零售批发香烟鲜货,刘山就从他连襟那里进货。

四十年代中期的石驸马大街,是一条很热闹很繁华的大 街。沦陷时期,那里住着敌伪的许多大机关和日本的部队、 宪兵队。光复后,这些耀武扬威的日伪人员被赶跑了,腾下 来的空房里,又驻扎了国民党的北平市党部、和党办报纸华 北日报社等大衙门口。每天来来往往的过路行人很多,趋之 若骛。那时,刘山又到华北日报社做泥瓦活,烟摊儿就摆在 离他家不远的地方。每天一早,刘山上班前由他给推出来, 摆好,然后由文绣和刘山家的白天轮流看摊,晚上回家还要糊纸盒。买卖倒还可以。

文绣起初坐在烟摊旁边,真有点拉不下脸来。她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样抛头露面,还是第一回,但为了活着,为了糊口,也只能这样做了。再说,这总比干那泥瓦活挑灰递砖 的小工子好一些,她也只好一咬牙,勉为其难了。在街头, 风吹日晒还不算,文绣还时常碰见一些借买烟而跟她无理取 闹、拿她取乐的坏小子,他们向她说些不堪入耳的撒野话, 有时还动手动脚的,拧一把,掐一下脸蛋儿,这使文绣既非常 害怕又非常苦恼。晚上糊完纸盒,她躺在床上,听着刘家一 家人的均匀鼾声,她陷入了深沉的思索,她悲哀绝望地想道:

“唉,长此下去,这样活着,活得这么困苦,这么艰 难,还有什么意思呢?难道我这后半辈子总在刘家就这样过 下去吗?我现在还能摆摊,看摊,糊纸盒,刷锅洗碗,可是老了,我不能动弹了,又有谁来管我呢?”

夜是那么静,鼾声是那么响,思前想后,她又失眠了。

但是,正当她慨叹自己的飘零身世的时候,命运之神又给她安排了一次奇特的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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