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振东积极地准备婚事。
他在国民党军队混了将近三十个年头,平时谨小慎微, 从来也不会阿谀奉承和讨好上级,更不敢利用职权来营私舞 弊,收取贿赂。长官看中他,全因为他老实可靠,奉公守 法。他平时省吃俭用,把他这几十年的工资节余和长官的奖 赏都储存起来,积攒了不少钱。他怕钱毛,都随时把票子买了黄金,换了银元,锁在箱子里。
他在西城白米斜街租了三间民房,做为他们的新居。那 房子一明两暗,刷的四白落地,又添了几件家具,布置得便象一个新房了。
婚礼定在东城最繁华的王府井大街把角的森隆饭庄举 行。办喜事的那天,因为他俩双方都没了父母、亲人,刘振东便请他的上司、后来李宗仁代理总统时的副官长李宇清,
当了男方的主婚人;文绣请了她的堂兄傅功清,当了女方的 主婚人。结婚的那天,文绣还坐了一次扎彩的汽车,有几名 穿红衣服的洋吹鼓手,奏着婚礼进行曲: “勇敢的心,纯洁的爱.爱情等候你们来做代表 …… ”
刘振东在军队上人缘不错,今天他成家,来了不少弟 兄,张明祎和张太太也成了来宾,除此而外,文绣也跟老宅 上的人又重新有了来往,刘山夫妇自然也是座上客。热热闹闹,喜气洋洋,整整折腾了一天。
晚上,他们从森隆饭庄坐车回家,屋里焕然一新,摇曳 着玫瑰红色的灯光。在过了十六年的孤独困苦生活后,由寄 居篱下而又有了这样一个新家,她感到非常满足,非常幸福 和温暖。院里的街坊邻居,都先后来贺过新婚之喜,文绣请 进他们来,喝茶、抽烟、吃喜糖,嗑瓜子,老太太还为文绣念了一顿喜歌儿。搞得红红火火, 一脉喜庆气氛。
等邻居们走后,刘振东把门拴牢,又拉严了窗帘,才把 他的百宝箱拿出来,交给文绣。他边开着那把对字码的暗锁,边对文绣说:
“这是我二十七年卖兵血攒下的钱,是咱全部家当,由你掌握保管着过日子吧。”
文绣对刘振东对自己的忠实非常感动,她觉得嫁给普通 人是多么平等、幸福。她过了将近十年的穷日子,她已学得会理财和省吃俭用了。
夜深了,盼望己久的甜蜜的新婚之夜,终于在扰扰攘攘 的婚礼之后,而姗姗来到了,刘振东急不可待地把文绣抱到床上……
那一夜对于文绣是何等的新奇,她活了三十七岁,当了 一次皇妃,却是第一次知道什么是男人!她感到他那多毛的 胸膛是那么雄伟,那么有力,那么令她消魂!她依偎在他的怀里,轻轻地震颤了。而使刘振东更感到惊奇的是,她疼的那么厉害,摇着头,抓挠他的胳膊,啊,正如她跟溥仪打官司时所说的,她实际上还是一个应名结婚的老处女
是的,在那个晚上,他俩都开拓了一个过去从不了解的 新的谐美天地。也是从这个新婚之夜,文绣才从重华宫、太 液湖畔与溥仪那座纯情少女、精神爱恋的飘渺天堂里,走向人间普通夫妻所过的那种令人追求、身心交恋的实际生活。
也是从这天起,白米斜街那三间民房里,多了一位会理 家而又温柔的妇人。她隐姓埋名,从不向任何人提起自己那 段特殊的身世,也不说自己是在旗的满族人,街坊邻居都以 “刘太太”称呼她。她辞去了华北日报校对的职务,雇了一 名老媪当女仆,给她这个新家做饭打杂。文绣除了每天在家料 理家务以外,闲着的时候,又恢复了以前的习惯,看书看报。 她又恢复了跟老宅上亲人们的走动,经过了生活磨难的她, 不再象刘海胡同时代那么高傲,那么缺乏人情味,她把他们 当成了自己的娘家人看待。平常日子刘振东歇班,他们夫妇 俩便逛大街,走娘家,这一阶段文绣跟老宅上的族人。又恢 复了她入宫前那种亲昵的关系。傅林祥也来到白米斜街做客 了。刘振东只身在京。过去也是孤苦伶仃,所以对文绣的亲 属,既非常热诚,又待以上宾。逢年过节,他必带着礼物, 与文绣一起回老宅登门拜谢。有时对文绣帮助最大的她的堂 兄傅功清夫妇到白米斜街来串门,或是傅林祥来了,刘振东 就必得张罗着留饭,他亲自去买酒菜,不吃饭,他是绝不让 走的。老宅上的人都喜欢这个憨厚朴实的新姑爷,谁见了文绣都要这么说:“你找了一个好人,你的老运不错呀!”
有一次中午傅林祥下班来了,刘振东非拉着他吃饭喝酒不可。刘振东并不会抽烟喝酒,他的酒量微乎其微,酒一沾 唇,就满脸通红,平时他沉默寡言,只要沾一点酒,就变成了“话匣子”。他喝下了半盅酒,拍拍胸脯说:
“林样,俗话说: ‘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一点 不假。我这人好交朋友,跟人掏心窝子,你想,我十七岁抓 兵离开河南老家,赤手空拳,还不全仗人缘好,朋友多,肯帮忙吗?”
文绣过上了正常人应该有的舒心日子,她的身体也渐 渐地强壮起来,脸色红润,过去得的那种发展到癔病的神经 衰弱,也从来没有犯过。她看书看得眼睛疲倦了,就搞一点 别的文化娱乐。老宅上她还有个叔伯侄子叫傅林西,会拉胡 琴,有时候赶上他来串门看二姑,文绣就让他操琴,她便随 着胡琴唱几段花旦青衣的京剧。她的嗓子宏亮,音色很美, 字正腔圆,刘振东在一旁听着,美滋滋地用手指在桌子上轻 轻地打着节拍,唱完了,他还为文绣高兴地叫两声好。家里 虽然并不富有,但文绣感到她比在皇宫给溥仪做妃子时要幸福得无法比拟。
但是好景不长,给这个和睦美满的小家庭罩上一层阴影的,那便是由蒋介石发动的那场国内战争。
刘振东是一个粗通文化的下层军人,虽然他在北平行营 这个国民党上层机关工作,但他理解的是只要看好仓库,进 货取物,来往帐目清楚,没有中饱私囊,就算他尽了职,对得起 每月拿的那份薪水。他并没有头脑去注意眼下进行的这场内战,跟他有什么直接的关联。
其实,战争在他们享受着燕尔新婚的时刻,就已在他们的身旁悄悄发生。自从蒋介石借助美国的海陆空力量,把军队从 海上、空中、陆地运往全国各地布置好阵地以来,光复后的 第二年 -九四六年的七月,就调动了五十万军队,大举进 攻苏皖解放区,内战的火光蔓延全国。接着是轰炸延安、下 令撤销西安十八集团军办事处,继而占领张家口,蒋介石在 南京召开秘密军事会议,宣布“五个月内打垮中共军”,一九 四七年又占领了延安,刘振东和文绣都相信了报纸的宣传,觉得战争离他们很远而高枕无忧。
一九四八年的夏季来临了。国内形势发生了急剧的变 化。人民解放军在全国的几个大战场,发起了猛烈的反攻, 大军所到之处,各地如摧枯拉朽, 一下数城,国军望风而逃。 收复了延安,东北全境几乎全部解放。不过这些消息,刘振 东和文绣都不能从国民党封闭舆论的报纸上读到。跟他们最 有直接关系的是五月一日召开的那次国民党“行宪国大”会议,蒋介石和李宗仁“当选”了总统和副总统。
住在中南海这次当选为副总统的李宗仁,要到南京去上 任,北平行营这时就要变成了一个形同虚设、空空荡荡的衙 门了。不久这地方就被傅作义领导的“华北剿共戡乱总署”所取代。
刘振东从这个名存实亡的北平行营,领了一笔钱,脱下 那身军装,退役下来了。他和文绣商议,今后要想维持生活,在 北京活下去,只有做买卖。他们夫妻商议了很久,为了保险 和不蚀本,便把那笔退役费,加上刘振东交给文绣手里储存 的那点金银积蓄,买了八辆日本人留下来的平板车,开起了车厂,刘振东当起了租车的老板,文绣给他写写算算,经管点帐目开支,这夫妻店的生意还很不错。没有车库存车,刘振东 好联络人,就跟附近一家开棺材铺的掌柜周胖子通融,租了他 铺子后面放木料的空院子的一半地方当车房。就在靠院墙根 的地方,用木架、铁板,搭了一排棚子放车,省得那几辆命 根子平板车遭到风吹日晒雨淋。那掌柜周胖子原先当过保长, 说起来跟刘振东攀上了乡亲,为了在异地他乡有帮手,就换 帖儿拜了把兄弟。他怕这几辆车被偷走, 一个月倒有二十天 住在棺材铺后院搭的那间小简易房里,跟驻守在前院柜房的 周胖子夜里做伴儿。有时候刘振东为了多挣一点钱,穿上国 民党税务局发卖的专用“号坎”,还亲自登车拉货,家里只剩 下老女仆和文绣留住在白米斜街。这样靠劳动自食其力的日 子大约过了将近五六个月的光景,中国的政局就发生了急遽的变化。
那一年的中秋节前后,即阳历的九月十二日,东北人民解 放军发起了扭转中国乾坤的辽沈战役。北京外围的形势突然 变得紧张起来。国民党的大官僚,变卖值钱的东西,携带家 小,开始南逃。国民党的报纸和口头宣传,说“共产党是洪 水猛兽,共产共妻”,弄得人心惶惶不安。刘振东因为当过 北平行营的少校军官,心里十分害怕。夜里从棺材铺的小屋 里蹈回家,跟文绣商议着是否也跟着南逃的队伍逃跑的计 划。刘振东首先想到的是,如果南逃,就把那几辆平板车卖 掉,手里有点钱,好带着文绣从天津坐船到台湾去找他的上司和主婚人李宇清。
文绣的心里很乱,她也拿不定主意。就在她俩踌躇犹豫不兴的时候,北京城里传出来各种小道消息;说蒋介石的嫡系王牌王耀武在济南被活捉;锦州战役东北“剿总”副司令 范汉杰被生俘;又一名东北“剿总”副司令郑洞国在长春率 部投诚;还在辽西大虎山地区生俘了蒋介石的得意门生廖耀 翔,国民党军队的支柱全垮台了。北平的市面上,物价暴涨,人心浮动,简直是惶惶不可终日。
文绣白米斜街院里有个街坊,日本投降后,靠着他们从 重庆飞来当接受大员的姐夫的势力,兄弟俩在北平九十三军 里挂名一个少校,吃空额拿干薪,很阔气和耀武扬威了几 天,北平一吃紧,那姐夫坐飞机逃跑了,现在吓得他们弟兄 俩整夜都睡不着觉。这一天他们贱价变卖了一些东西,当做盘缠,扔下妻儿老小,坐上火车南逃了。
邻居把这消息偷偷地告诉了文绣,她吓得心里打鼓,简 直没了主张。这一天,她回到老宅上,请族兄傅功清给她拿个主意。
“哥,您看这可怎么办哪?振东吓得不得了,非要卖了,
车,坐船到台湾去找李宇清,您看这主意便得使不得呀?”
傅功清是个小职员,挣钱养家口,他就没有这份顾虑。
他想了一会儿说:
“二妹,这可不是一件小事,是举足轻重的大事啊!国 民党在日本投降后,失尽了民心,现在是兵败如山倒啊!就 算你们千里迢迢地找到那儿,可台湾这么点小地方,还能守 得住么?走与不走,我不便多说,二妹,这件大事还是你跟振东斟酌着办吧!”
文绣空跑了一趟老宅,也没讨到一个准主意。
刘振东还是一味的害怕,文绣还是一个劲儿衡徨不定。
那滋味真象热锅上烧烤的蚂蚁一般。那焦灼、恐怖、衡徨、 紧张的种种情绪,早已破坏了她婚后的那种满足和幸福、欢乐。
就在他俩惶惶不定的时候,战争又有了新的长足进展。 11月里,人民解放军又发起了震撼世界的淮海战役,二十多 天后,又传来了平津战役开始的小道消息。刘振东从棺材铺跑回家,战战兢兢地说:
“玉芳,我想定了,还是把咱那几辆平板车卖了吧,咱还是得往南逃 …… ”
文绣说不出来什么,她只是为那几辆车哭,那车是她和 刘振东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他俩曾经把他们的后半生的生 活来源,全寄托在这几辆平板车上,她怎么能不心疼得落泪呢?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因为战争,人心不定,刘振东又等 着急于出手,所以那八辆车以非常便宜的价钱,很快就卖出手了。
文绣负责处理家里的其它家具东西。老实说,那时期南 逃的大官的值钱东西还卖不上价钱,更何况文绣那点低档的 杂物呢?文绣的门前,天天过“打小鼓”担挑子收破烂的, 他们给的价钱非常苛刻,等于白扔。有一次功清嫂知道文绣 要跟着刘振东南逃,便去看她,文绣见了嫂子,觉得分别在 即,真有千言万语要说。她望那些已堆起来要出售的家具说:
“唉,嫂子呀,这些东西,置买的时候好贵,我总想能卖个不吃亏的价钱,舍不得白扔。您看,辛辛苦苦置一个家,是多么不容易!哪能仁瓜俩枣的、三个钱不值两个钱的就卖了呢?”
过了不久,就在刘振东急于要走的害怕心情下,还是被贱价陆续的全卖光了。
这时法币换关金,关金又兑换金元券,他们拿到的这点 钱连手纸都不值。卖完东西的这一天夜里,文绣和刘振东就 穿着棉衣倚偎着睡在光板脚地上,他们准备着明天一早就起程去天津买船票。
夜里很冷,又刮着西北风,冻得他俩睡不着。刘振东把 冻得直打哆嗦的文绣紧紧地搂在怀里,在她耳根旁低声地说:
“唉,玉芳,我真对不起你,谁让我当初被抓了兵,又 熬成了少校军需官了呢,这就连累了你,当初你要不嫁给我这样的人,何至于这样跟着我东逃西窜地颠沛流离呢!”文绣低声地说:
“别说这话了,我嫁给你,从不后悔。”
他俩就这样依偎着,度过了一个神情紧张,心里恐怖的寒冬长夜。
早晨他们雇了两辆洋车,正要往前门火车站出发的当儿,街上的报童传来了尖细的叫卖声:
“哎,看报哩,看看号外哩,特大新闻: ‘天津失陷”啦 ! ”
在这卖报的叫嚷声中,文绣和刘振东全都惊愕地愣住了, 呆了一会儿,他俩才把那只已经迈到车簸箕的脚收回来。刘振东从痴呆中惊醒过来,赶紧追上报童,抢购了一张报纸,他看了…眼,就失魂落魄地一屁股蹲到脚地上,心脏狂跳着,说 不出一句话,只是朝文绣摆摆手。文绣也吓得战战兢兢,明白了他的意思,便开销了那两个车夫。
他俩互相搀扶着, 一步一步脚下无力地走回白米斜街的家里,那个空无一物的家里。
这一天正是一九四九年一月十六日。随后北京城里传来 了从妙峰山那边悄悄散发出来的中共出版的麻纸报纸,闹不 清同院的谁,得到了一张,在院里偷偷地传看,文绣和刘振东凑到街坊那儿看着,只见那上面用一号黑体字赫然印着:
中国人民解放军经十四小时激战解放天津歼敌十三万余人,生俘天津国民党警备司令陈长捷
刘振东吓得面如土色,文绣把他从院里慢慢地搀回空寂的屋里来。
这真是令人欢欣振奋又令人战栗、震惊的日子!时局的 巨大变幻,令人眼花缭乱,又令人头晕目眩,在天津解放的 第六天,国民党政府的总统蒋介石宣布下野,躲回他的老家 浙江奉化溪口;又过了十天,北平守城的“剿总”司令傅作 义率部接受和平改编,北平和平解放,历时三十六天的平津 战役结束,二十万傅作义的军队放下武器开出北京城,听候 改编。三天后,庆幸没有遭受战乱的北京市民,喜气洋洋 地涌上街头,欢迎着中国人民解放军举行的进驻北京的入城式。
从街上不断地传来喜庆的锣鼓声和人们的欢呼声、口号声,但是这一次文绣陪着胆战心惊的刘振东,躲在家里,没有象四年前日本投降时那么兴高采烈地涌到街上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