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依然住在白米斜街。不过三间房租不起,退掉两 间,只住一间最小的房子了。他们用卖车和卖家具的钱,又添了两付铺板, 一些被褥,手里所存的那点钱就花完了。
他们的日子开始穷困潦倒。 一日三餐都难以为继。
街道上敲锣打鼓,每天都有新的庆祝项目,各种组织都 如雨后春笋般成立起来。有一夭街道妇女会的戈主任来了,她满面春风地在院里喊着:
“傅玉芳在家吗?”
文绣听了这陌生的声音,赶紧迎出门去。她认识这位四 十开外年纪的女人,是她隔壁的邻居。她男人拉水车,给文 绣家每天送水,家里养了一大群孩子,日子过的非常艰难。 她本人有时坐在街上“缝穷”,给过路人缝连补缀。逢到夏天,有时就摆摊儿卖大碗茶。
“哟,是戈大嫂!快屋里坐!”文绣陪着笑脸说。
戈大嫂穿着一身短打扮的棉裤棉袄,外面罩了 件干净 整齐的衣服,留着长发,用一只发卡把头发梳拢着,好象一只喜鹊尾巴。她迈着外八字的脚,站在院里,好象演说一般,用很大的嗓门,兴高采烈地说;
“咱们妇女翻身啦,该叫自己的名儿,所以我就不叫你 刘太太啦!什么老爷太太的,那都是剥削阶级的词儿,现在打倒啦!”
文绣唯唯诺诺地应着声: “是呀,是呀,该打倒…… ”
戈大嫂又宣布: “你通知一下同院的妇女,咱们自己的 组织成立了,居委会指定我代理妇女主任,下午咱就到委员 会集合开会,你是识文断字有知识的人,你可得帮助咱妇联会干点事情。”
文绣赶紧推辞着:
“戈大嫂,您看我行吗?还是选个别人吧?”
戈大嫂拍着文绣的肩膀说;
“叽!你说哪的话,妇女解放是大事儿,如今这是给咱 自己干事哩,哪能推辞呢!干吧,我相中了你。 ……傅玉芳,往 后别再叫我戈大嫂了,什么大嫂大哥的,别闹那套老封建,我 干嘛非姓男人的姓呢?我也有名有姓呀,往后就叫我李素英吧,叫我李主任也行…… ”
文绣嗫嚅着说: “好,李主任 …… ”
这位新上任的李主任,心满意足地走了。文绣一直把她送到大门外。
“我就喜欢你们这些有知识的人。”李素英摆摆手,前 言不措后语地说了这么一句话。然后迈着外八字的脚步,棉裤的膝盖处鼓出两个包,又拐进另一户人家,去下通知了。
从这天起,文绣天天要到小组里去学习,李素英看见她穷得三天两头揭不开锅,便在街道居委会给她申请一点专设的城市贫民救济金。小组学习除了时事和闪电般快速发展的 军事战况以外,便是古老北京市民从来没听见过的“坦白从 宽、抗拒从严”、 “丢掉包袱、轻装前进”的具体政策条文。
有一次文绣的小组还来了两位一男一女军管会的干部, 他们是专门来宣讲人民政府和共产党的各项政策的。他们的 态度非常和蔼,脸上总是挂着笑容,但文绣总感到他们所讲 的“有政治历史问题的人,应该向政府坦白登记,我们的政 策是:首恶者必办,胁从者不问,立功者受奖”的话,那话里话外好象就是暗示她似的。心里老是嘀嘀咕咕,非常疑惧。
刘振东每天蹲在家里不敢出门。他知道这几年他在白米 斜街树大招风,穿着国民党戴有少校肩章的军服,出来进 去,有谁不认识他?有几次他还坐“蹭车”,乘着中南海北 平行营镍柱上插着“青天白日满地红”小旗的汽车回家,惹 得胡同里不少老百姓对他都侧目而视。现在他揣着手,坐在 冷屋子里把这些鸡零狗碎的事儿全真真绰绰地想起来了,不 由得他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好容易把文绣盼回家来,他抬起头,急切地问:
“怎么样?你今天又学了什么新政策?”
文绣看他脸色焦黄,嘴唇颤抖,知道他越来越害怕。她 就把学来的政策如实地向他复述一遍,他听后只是低着头。 到了夜晚插上屋门,躺在板铺上,听见打上隔段的那屋里没了声音,他才悄悄地对文绣说;
“玉芳,你看我到底该怎么办?……我打算不去登记,在街道里就说我是拉平板车的车老板子,把我在行营的事儿隐瞒掉,你看行吗?”
文绣也很胆小,她想了想说:
“振东,那哪行啊?这不是钻了脑袋不顾屁股,掩耳盗 铃吗?这是纸里包不住火的事。你不想想,老街老邻的,谁都清楚你的老底子,如何能隐瞒的了?”
刘振东在被窝里哆嗦着,直打牙巴骨,他唏嘘不止地说。
“玉芳,我可真怕呀!”
文绣虽然自己也很害怕,但还是温柔地劝慰着他说:
“你也不用太怕,你是被国民党抓壮丁苦人家的孩子,又没做过杀人放火的坏事,要是不去登记坦白,躲躲藏藏的 隐瞒到哪天是一站呀?莫如象政策条文里说的, ‘ 丢 掉 包袱,轻装前进’,也省得日夜悬心,总是担惊害怕的。”
刘振东听了文绣的劝告,表示第二天一定要到公安局去 自首登记,但是睡了一宿觉,第二天一早他就又犯愁地变卦了。
他就这样过着蹉跎岁月。天天发愁,天天嘀咕。有一天:
他忽然把文绣叫住,对他说:
“玉芳,我有一个新主意,你跟我回河南老家吧,好不好 ? ”
文绣叹一口气说:
“我可以跟你走,可是回老家吃什么呢?”
“我可以种地呀!我从十二岁就挑水种地,薅草放猪,十五岁就什么农活都会干了,我可以种地养活你。”
“可你自幼离家,父母又双亡,家中已多年不通音信,乡亲们还能认得你吗?”
“唉,说的是哪!我都吓胡涂了,这么贸然回老家,能不能落脚,可真没有把握呀!”
“是呀,你别忘了,你的老家也解放了,天下雷一个响儿呀!”
刘振东在被窝里晃了晃拳头,长叹一声说;
“唉,闭眼撒手,听天由命吧!”
说来也巧,就在刘振东犹豫不决,迟迟不敢到公安局登 记的时候,他们同院的那个往南逃跑的弟兄俩却突然回来 了。他俩面黄肌瘦,破衣烂裳,蓬头垢面,好象刚刚从监狱 里逃回来的犯人。 一进门就趴在地上哭起来。惹得同院的都 从屋里走出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有街坊快嘴的,就朝北房的东间屋喊道:
“张大娘,快出来接接吧,你家大哥二哥回来啦!”
北屋跑出来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她哭着扑到儿子身上去,用哭腔问着:
“娘的宝贝儿吨,你们咋回来啦?!”
那哥哥说: “娘啊,可别提啦,从北京出去,我们一直 往南开,好容易赶到一个地方,那地方就在我们刚到的时候 宣布解放,我们还走,还是这样。 一路上忍饥挨饿,看到的 全是望风而逃的败兵,哄哄嚷嚷,狼烟滚滚,到处是抢掠,处处有哭声,啊,完了,国民党算是完蛋啦!”
那弟弟补充着说: “我们的路费也花完了,靠着两条 腿,更赶不上解放军的速度了,我们俩一看没了希望,还不如往回返,回家的好, 一路上我们哥儿俩是要着饭回来的呀 ! ”
那张老太太看看周围的邻居,赶紧说: “回来好呀,省得 你们把骨头扔到外边当野鬼,儿呀!赶紧到街道居委会报到,到公安局登记去吧!”
张老太太这最后的一句话, 一直钻到刘振东的耳朵底子里去,回到屋他就下决心对文绣说:
“玉芳,你就放心吧,这回我破釜沉舟了,马上就到公安局去登记。”
文绣鼓励他说: “这样好,省得半夜怕人叫门,树叶儿掉下来也胆战心惊。”
文绣特意地给刘振东做了一大碗虾皮炸酱面,让他吃的 饱饱的。怕他因为害怕又反悔,还特意送他到了胡同口,刘 振东一步一回头,眼里含满了泪,他以为他再也见不到自己的 妻子了,所以他恋恋不舍地走得很慢, 一直回头望着文绣的背影,直到她的影子完全消失。
他迈着沉重的步子,忧心忡忡地走向棋盘街。日伪时期 和国民党时期,那处红色的古庙式的建筑物,就是北平市公安局。
那里面进进出出的人很多,有两名解放军站岗把门。他 报了名,说明来由,那解放军指给了他登记的地方。那里人 也很多,分“反动党团”、 “反动军人”和“反动官吏”的 细目。 一位解放军跟他谈了一阵简短的话,便给他登了记, 按了指纹,并给他一张油印的纸条,说了一句: “到你驻地的 派出所去报到吧,”就放他出来了。他出了一身汗,原以为要把他送进监狱监禁呢,现在心里却感到一阵无比的轻松。
他来的时候,双腿沉重得象是灌了铅,现在往家走,就好似踩着哪咤的风火轮那样轻捷。
他没有回家,先到了白米斜街的派出所,把那张纸条交上,管辖民警看了看,便对他宣布说;
“根据公安条例,你属于连长以上的反动军官,对你应 该实行监督管制,你今后要服从政府法令,服从街道管制。好,你回家吧!”
他出了派出所,心情依然是那么好,就象今天的这个晴天。他快步走回家去,高兴地说:
“玉芳,我又回来了。”
文绣看见他那布满喜悦的脸,也高兴地说:
“我一直在惦念你,怎么样?挺顺利吧?”
“挺好。”他随后把他去公安局和派出所的详情都向文绣复述了一遍。
那一夜,是他自解放以来第一次踏踏实实地睡了一宿好 觉的一夜。自这以后,他每天一早就到居委会去报到,主动要求去打扫白米斜街的公共厕所,或是扫马路。
刘振东一宣布由街道监督管制,街里的家庭妇女们就聚 在一处喊喊喳喳地议论着文绣,说: “那官太太还不知是啥 出身哩!刚一搬到咱这白米斜街来那功夫,还不是在报社上 班吗?那华北日报,可是国民党的一家官报啊!谁知她在报 社当什么爵差呀?鱼找鱼,虾找虾,硬盖的老鳖找王八,要不够份儿,那老刘要她吗?我看也得查查她的历史 …… ”
有人终于把这呼声传到了文绣的耳朵里。现在刘振东倒是一块石头落地踏实了,可文绣却变成日夜悬心,担惊害怕 了。有一天那戈大嫂李素英找上门,要文绣到居委会的小组去谈谈她的出身历史,她怕极了。刘振东便安慰她说:
“你害怕什么呢?你也是一个穷人出身,自小受罪,十 四岁入官选妃,受了九年罪,最后受不了溥仪和婉容的虐待离了婚,你还是一个反封建的女英雄呢!”
她知道刘振东是在安抚她的惊魂,便也只好硬着头皮去 交代自己那一段“不光采”的历史。解放以来;她在街道里 参加学习,耳濡目染,对党的政策虽略有领悟,可是她心里 总怀着鬼胎,认为自己的出身不好,而中国共产党又是讲阶 级斗争的,于她不会有利,特别是怕白米斜街的那些各家各 户的群众。她总觉得这些人在翻身以后,是怀着一种狭隘的 复杂的报复心理对待过去的一切。她终于当着这些五行八作、 在听她交待历史时嘻嘻哈哈的群众,讲述了她自己年轻时那一段最伤心的经历。
更使她伤心的是,她的痛苦,她的眼泪,赢得的不是同 情,不是温暖,而是冷眼相加,挖苦讽刺。古老北京人的那 种好奇的心理,加上无知和极左情绪的驱使,他们终于恍然 大悟,这位反动军官的刘太太,原来竟是小皇上宣统溥仪早 年离婚的那个小妃子哩!这消息象长了翅膀, 一下飞遍了白 米斜街,成了人们街头巷尾、茶余饭后闲磨牙的话柄儿。人 们由惊奇而奔走相告,由传递新闻而转向了莫名的愤恨,甚 至诅咒。她虽然没有象刘振东那样被管制,但她所受的精神 创伤却比刘振东要大得多。那些爱传老婆舌的妇女,经常故意当着她的面讥讽着说:
“啊,咱这白米斜街真是藏龙卧虎哎,竟然还窝藏着这么一位皇娘娘哩!”
“可不是,是位守不住贞节的皇娘娘呀!”
“喂,听说她向小皇上提出离婚,还狠狠地要了一笔大钱啦!”
“应该让她交出来,那是剥削劳动人民来的。”
“是呀,你看她总是装穷!”
人们说她装穷的时候,文绣和刘振东俩人正躲在那间小黑屋里挨饿。文绣万也想不到,在她与溥仪离婚十八载之后,仍然要受这位小皇上的影响,牵连。她感到她当年那股反抗 精神和追求人的新生的渴望,却变成了她被人耻笑,揶揄的 笑料, 一生中最大的可耻污点。她每天都要承受着人们给她 的巨大精神压力,生活又没有来源,街道里不肯再给她救 济,只让她“自食其力”, “自力更生”和“向劳动人民靠拢”, “脱胎换骨”。
她身心交瘁,生活很苦,因为经常挨饿,得了胃病,总是心慌心跳。她衰弱下来了。
在她实在孤苦无告、借贷无门的时候,她又慢慢地步行 到老宅上,求她的族兄傅功清给她介绍当保姆看小孩的地 方,好来维持生活。傅功清的老伴尹秋宜给她好容易找了两 户人家,可是带着她去见雇主,人家看那面黄肌瘦、容颜憔悴的样子,都不敢雇她。
她万分无奈,只好去向她的侄子傅林祥借钱。
傅林祥这时在北京市公安局交通大队当电工,他为人很厚道,亲顾的观念挺强。虽然文绣过去在刘海胡同因来借钱吃了她的闭门羹,可是在石驸马大街刘山家偶然再次跟文绣 重逢时,见她落魄到那个可怜的样子,并没有记恨她的前 愆。她跟刘振东结婚以后,他们又恢复了来往,在她贷告无门的时候,现在只有向他去告借了。
前几夭她因为头晕摔了一跤,把右手跌伤了,手腕子又 红又肿,疼得钻心,不能动弹,可能是挫伤了筋骨。没有饯看病。
她气喘吁吁地来到棋盘街的公安局,傅林祥在一间会客 室里见到了她。她那狼狈的样子,吓了傅林祥一跳。她剪着 半截短发,衣服穿得很破旧,几乎看不出是什么颜色。脚上 的那双布鞋,是前包头后打掌的。天气很热,她光着脚没穿袜子。见了傅林祥,她立刻扑上去,抱着他哭起来。
傅林祥好容易把她劝住,止住了哭泣。他的鼻子发酸,眼圈儿也红了。他看她那样子太可怜,便说:
“二姑,您别难过,没有过不去的河。别的甭说,咱们得先想法儿看病要紧。”
傅林祥那时的收入比老宅上的别人都强。下班后有时还 给人家安装电灯,能赚些额外钱。中午下了班,他给文绣在 伙房多买了一份饭,他俩吃完,他就带着文绣到公安医院去看 病。傅林祥要求大夫除了给她看手伤以外,还要好好地给她做一次体格检查。
那大夫是军医,见是工人带来的家属,检查得特别仔 细,给她听了脉搏,还做了心电图,说文绣有心脏病,让她 加强营养,别太劳累着。出了医院,傅林祥尽他身上所有,给了他一些钱。嘱咐她要放宽心。文绣接过钱,又激动得掉了泪。他把文绣送上电车,才分手。
想起文绣二姑的既往和现在,傅林祥站在车站那儿无限感慨地呆了很久。
又过了些日子,傅林祥给人家干活,由白米斜街路过,想起文绣那天可怜的样子,又惦念着她的手伤和心脏病,便进来到文绣家看看。这是解放后他第一次来。
他见那间不大的小屋,黑暗而潮湿,四壁萧然, 一只板条 钉的木箱子权当小桌,摆着几件瓶瓶罐罐,都破烂的不堪入 目。两床露着黑乎乎棉絮的被褥,堆在枕边。小桌上有煤油 灯一盏,已经没了灯罩儿。房子墙壁薰得漆黑,显得更加破败穷困。
傅林祥来到屋里,家里只有文绣躺在板铺上歇息,她的 衣服更显得褴褛,精神也萎靡不振。她见着林祥,便慢慢地从床上爬起来。
“您躺着吧,别动。您的身子骨儿好些了吗?”傅林祥关心地问着。
文绣长叹了一声,才说:
“前几天刚闹了一场病,几乎要了我的命。我当时就 想:我这个人难道就该死在这间屋子里么?我好象这…盏 灯,把灯油耗尽,就要熄灭了。没想到又居然好了,实在是作梦也想不到的事,真是老天爷保佑。”
傅林祥解劝着她说:
“二姑,不要太难过了,现在您这不是也好了吗?等您把身子骨儿养的结结实实的,找个工作做, --切都会好的。共产党是不会把人冻死饿死的。”
文绣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才满眼含泪地说道:
“你要知道,傻侄子,我现在是反革命家属,街道干部对我看法不好,跟溥仪小皇上的事,我也都交代了。 …… 唉,有什么用,反正我是共产党的阶级敌人,他们又哪能用我这种人工作呢?”
傅林样面对文绣这种不好的处境,知道劝慰也解释不了眼前所存在的现实,便想法子岔开话题问道:
“我姑父呢?”
“街道派他到北海公园劳动,清挖海底淤泥去了。”
傅林祥又坐了一会儿,说了点闲话,打听她的手腕是否好了,等等,才告辞了形容枯槁的文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