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〇年,轰轰烈烈的镇压反革命运动,从城市到乡 村,在全国的土地上以如火如茶的雷霆万钩之势开展起来 了。街上无论是黑天还是白日,都驰过拉着警笛的囚车载着 那些罪大恶极该杀的汉奸、特务、和血债累累的人奔赴天桥 刑场。那肃杀的空气,弥漫了整个北京。影响所及,不要说做 过皇妃的文绣,就连上三旗中镶黄旗的鄂尔德特氏整个家 族,虽然没有一个遭到逮捕法办的人,也没有一个够格上线的人物,但仍然是这场阶级斗争无形的对象。
街道的那些文盲大嫂,大会小会开的更加频繁而热烈,她们举小旗、挥拳头、喊口号,热情而积极地参加了街头游行。 当她们在街道里没有抓着那些文件里所宣称的公开或暗藏 的“沾满人民鲜血的刽子手”或“共产党不共戴天的仇人” 时,在她们的眼睛里,就看见了具有“双重反动身份” 皇妃与反革命家属的软弱无力、贫病交加的文绣。
那些日子她被天天叫到街道办事处,总是动员她交待“历 史问题”,戈大嫂李素英每天问她同样的话: “还有什么隐满的问题没有交待?”
文绣每天在街道办事处都要熬到天黑,才饥肠辘辘地慢慢扶着墙走回家来。
这时,扫完公厕、挖完淤泥回来的刘振东,站在家门口焦虑地等她,然后把她扶回小屋。煤球炉火上,玉米面的稀 粥已经熬好,小桌上摆着小碟的白菜帮子腌的咸菜丁。他把 文绣搀到床沿边,见她脸色苍黄,赶紧给她盛上一碗热粥,让她压压心慌。
刘振东坐在文绣对面的一只板凳上,轻声地问她;
“怎么样?”
“还是那样。”文绣说, “唉,我要是一个真的反革命 倒好了,把那些反动的事儿一说,还得受表扬,受优待。
……真可惜不是呀!”
“唉,玉芳,你一定往宽处想吧,都是因为我连累了你。”
“振东,别说那话。我一点儿也不怨你。这一切都由不 得咱们小民,咱们的命运是天注定的。谁让你生在国民党地 区,又让国民党抓了兵呢?那么,谁又让我偏偏生在这个穷 皇族家呢?如果我不是出身在上三旗的鄂尔德特氏家族,我 也就没条件选上皇妃了,那么我的命运会是今天这样吗?这 是不由我自主的呀!其实,街道里的干部,对于我是你的家 属这问题并不注意,反倒对我的皇妃大感兴趣。这些目不 识丁、成分极好的大娘大嫂们,没有一个人知道或想知道我 当年受的精神虐待,只问我享受了什么生活,有什么吃喝穿戴, ……我真伤心啊! …… ”
刘振东握住她的手说: “什么都往开处想吧,我就盼卷你身体好好的,咱们多就几年伴儿。”
他说的是实话,如果没有文绣,他便会孤独、举目无亲 了。其实,就是现在,在这场运动的势头中,又有谁敢和他 们来往和联系呢?只有他们两人象涸澈的枯鱼,相濡以沫的活着了。
这样担惊受怕的日子过了一年,在结束这场镇反运动 后,刘振东的情况有了极大的改变。人民政府和公安局,因为 刘振东对自己的历史问题交代得清楚,又有立功表现,积极靠 拢政府,劳动改造时又肯服辛苦,终于解除了对他的监督管制,并且还给他在西城清洁队分配了一个当清洁工人的工作。
严冬对于他们已经过去。
政府给刘振东在政治上松了绑,到底因为文绣头上没有 “相子”,街道干部对她的态度也缓和多了。刘振东为了减 轻文绣的精神压力,他们搬了家,离开了他们永生难忘、有喜有悲的白米斜街。
文绣的新家,在辟才胡同西口,虽然离着白米斜街不远,但是终究换了街道。
这新居说来并不比白米斜街的那间黑潮的小屋好。其实 这并不是一间住人的民房,而只不过是西城清洁队旁边那个 公共厕所尽头存放淘粪家什的那间小屋。守着十几个茅坑, 地很潮,总有一股不好闻的味道。他们搬到这个新家后,文 绣为了避嫌和怕连累族人,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老宅的人, 也没有再到老宅上去过一趟。她就象一只越冬的受伤鼹鼠,和刘振东相依为命地悄悄躲在这个洞穴里活着。
又是一年过去了,傅功清因为人口增多,从老宅上搬出来,在西城东斜街十六号租了房子,建立了新家。
这是一九五二年十二月里的一天早晨,傅功清从家里出 来去上班,从东街走出来,过马路,在穿过辟才胡同时忽然 看见了正在收拾公共厕所的刘振东。他们已有一年多不见 了,傅功清看见刘振东心里非常高兴。刘振东一手拿着水 管, 一手拿着帚把,正在全神贯注地冲刷厕所的水泥地,没 有看见傅功清。傅功清见厕所这时没有人,便凑到他身边悄悄说:
“二妹夫,您在这儿干活哪?”
刘振东直起腰,见是文绣的族兄,脸上涌起一堆笑纹,便说:
“嘿,功清哥,是你呀!北京城这么大,咱们能碰上, 可真巧啊!告诉你个好消息吧,我的事儿完了,也分配这儿 工作了, 一切都挺好,我就搬到这儿啦,您上屋里坐坐吧,
玉芳在呢。
傅功清看见有人来上茅房,忙摆摆手小声说: “现在不啦,晚上我再来。”
下班后傅功清回到东斜街的家,把他早晨在辟才胡同遇 见刘振东的事,向家人学说了一遍,便催着老伴尹秋宜早点做晚饭。
吃过晚饭后,傅功清穿上蓝布棉猴,对他的大儿子傅林森说:
“林森,跟我一块儿走。我领你去看看你二姑去。晚上没人瞧见。”
傅林森过去在文绣得意的时候很少去文绣家,现在他也 很想去看看这位没落穷困的姑姑。他穿上大棉袄,戴上棉帽 子,围上大围巾,就走出东斜街去。悄悄地奔向辟才胡同的方向。
天色漆黑,街上寂寥,凛冽的寒风,刮着最后一批迟落的 枯叶,在路边哗啦哗啦地响着飞跑。店铺都已关门上板,只 有西单牌楼那边还闪着交通岗哨的红绿电灯。还有电车在空 中偶然打着的白色火光,在寒夜中闪烁。他们父子俩沿着西 单北大街, 一路迎着寒风小跑着,钻进了辟才胡同。走到西 口公共厕所,才悄悄推开和厕所毗连的那间没有窗户的小屋的单扇木门。
一开门, 一股饱含一氧化碳的煤气味,混合着羊油熬酸 菜的气味,扑了他们一鼻子。房子很小,不足十米,生了一个 煤球炉子,没安烟筒,连取暖带做饭,屋子里挂满尘埃复灰, 点着一盏五烛光的灯泡,光线暗淡,衣物凌乱,小门上挂着 一块旧蓝花布,权当门帘,顶棚上糊的全是旧报纸。靠后墙根搭着一个不太宽裕的板铺,堆着破旧的被褥。
傅功清和傅林森进门的时候,文绣围着被子,坐在床 上。直到他俩脱下棉猴,大衣,摘了帽子围巾,文绣才把他 们认出来。也许刘振东没把白天他和傅功清相遇的事情告诉 文绣,所以文绣对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这位最为关心她的族兄,先是一愣,接着就大声哭了起来。
傅功清赶紧劝慰她,为了制止她的哭泣,他故意用警惕的语言说:
“二妹,黑灯瞎火的,你这一哭,怕惊动了街坊四邻,
这儿都是新街坊,别惹起人家对你的怀疑,纳闷儿。”
果然文绣止住了哭泣。平静了一会儿,她才絮絮叨叨地向他俩叙述着这几年的不幸遭遇。
自从开展肃反运动到今天,傅功清已有两年多的时光没 有见她,现在一见,不由他心里暗吃一惊,在昏暗的灯光 下,看见她脸色暗淡,堆满了皱纹,虽然刚四十多岁,看上 去要比她的实际年龄老十几岁的样子,显出了老态龙钟的模 样。由于缺乏营养,她的身体依然很虚弱。可是见着了亲 人,她显出来异乎寻常的兴奋,她那多皱的脸上,升起一片 少见的喜悦光辉;那双已经无神的大眼,闪烁着激动的明亮眼波。她满怀激情地说:
“功清哥,我们现在的环境已经好多了,振东也解除了 管制,有了正式职业,怎么也比后来在白米斜街强多了,这 个街委会对我也比从前强了。呃,往后的日子就会好过了 。 ”
傅功清也安慰着她说:“是呀,慢慢的,政府的政策也就更完善了。”
文绣的精神非常昂奋,她依然沿着自己的思路,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别看我这么穷,我觉着有了振东跟我在一起生活、作 伴儿,还是很幸福的。他使我这苦命人,懂得了恋爱、爱 情,尝到了普通夫妻那种人间最美好的感情。我们生活好的时候,在一起享乐,悠游;生活穷困时候,能够同舟共济,共度艰难;特别是被批被斗的时候,我们互相安慰, 彼此体贴,这才是幸福的,我嫁给这个庄稼汉似的老刘,永远也不后悔。”
她的目光落在刘振东的身上。这时,刘振东坐在脚地一 只麻绳勒的小马扎上,两手托着腮,望着文绣,嘿嘿地笑着。
文绣那纯洁的感情,也深深地感动了傅功清和傅林森。 他们边听着文绣发自肺腑的真情话,边这样想着:这种渴望 普通家庭幸福的感情, 一直是十四岁以前居住在花市上头 条胡同时代的少女文绣所寻找和追求的啊!在她的有生之 年,不管这情感的获得是多么曲折、艰辛,也不管它是多么短暂、微少,但她毕竟是得到过了。
“我和小皇上溥仪离婚,绝对不后悔,”文绣又接着说 起来,打断了傅功清和傅林森父子的思绪,“跟把我当奴才 的人生活在--起,还有甚么幸福和爱情可言呢?我虽然在离 婚后,也遭受了不少的罪,但终究是熬过来了,能过着自由 自在的生活。我假如那时候在天津不下狠心和溥仪离婚,还 依赖着他,跟他到东北去,下场还不知会怎么样呢!也许还 活不到今天。啊,我的好端端的一生,还不都是毁在溥仪的手里了吗?哦、我真恨! …… ”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那双堆满鸡爪纹的眼睛,却闪出了 奇异的光芒,从这炯炯有神的目光中,可以看见她那逝去的 青春,那强烈而分明的爱和恨,还有那饱经磨难忧患的挣扎,以及发高烧病人所具有的那种病态兴奋的痕迹……
在文绣象朗诵激情诗时说着这番话的时候,刘振东始终呆呆地坐在那只小马扎上,听着他们谈话。他穿一身深蓝半 旧的劳动布工作服,虽然还不满五十岁,可是短短的头发已经斑白,曲背弯腰,完全是一副老年人的模样了。
夜已深了,傅功清又给文绣在小桌上撂了一点钱,劝她多加保重,父子俩便告辞了。
但是,在那一夜,他们之中的每一个人,都没有想到, 这是他们和文绣的最后一次见面,是人生中生与死的一次诀别…… 。
一九五三年九月十七日。正是夏历的八月初十。这是北 京一年中夏秋交替、秋浅夏深的最好时光。在一天的炎热之 后,晚风送来了凉爽。瓜果梨桃全都上市。公厕旁文绣的小 屋,白天也射进了明亮耀眼的阳光,晚上小风吹着蓝布门帘,送来一片秋天的清爽。
刘振东从清洁队领来了一份奖金,三块钱。他高高兴兴地进了门,把钱交给文绣,笑着说:
“有了这点富裕钱,咱俩可以美美地过个中秋节了。还 有五天就到八月十五了。现在咱们的日子更顺兴了。用一块 钱称上二斤猪肉, 一块钱买二斤螃蟹,再用那块钱称二斤月 饼,焖点稻米饭,哈,八月金秋,稻香蟹肥嘛,这是上讲究的。你多吃点好的,补补身子…… ”
她喃喃着说: “就依着你。”她这回又不知不觉地说出了他俩定情时说过的那句话。
入夜后,他俩关上木板门躺到床上。刘振东轻轻地给文绣扇着蒲扇,计划着怎样过好五天后的中秋节。
文绣把一只手放到刘振东宽阔的胸脯上,彼此听着鼾 声,甜蜜地静静入睡了。只有清洁队为了工作方便而发给的 那只双铃马蹄表,在小桌上发出的均匀滴嗒声,伴随着他.俩。
时针指着十点钟。
突然,文绣的一只手抓挠着刘振东的胸口,随后传来文绣 粗短重浊呼噜呼噜的哮喘声。刘振东赶忙拧亮电灯,只见文 绣满脸憋得黑紫,两眼微睁,直翻白眼。他吓得慌了手脚, 把被子摞起来,戗起她的身子。她想对他说什么,但是她已 说不出话来,只是用那憋得发红的眼睛斜视着他。她伸出一 只手给他,他拉着她。但就在这一刻,突然一声哽咽,她垂 下了头,再也没有抬起来。她,艰难而疲惫地走完了她四十四个春秋的人生苦难历程。
她得的是心肌梗塞。屋里只有刘振东流着泪,守护在那个小床旁边。
好容易盼到了天亮。黎明时文绣的尸体僵挺了。刘振东 按照河南老家的乡俗,点起一只白色蜡烛,守了一宿夜。天亮后,他赶紧跑到街道居民委员会和清洁队去报丧。
清洁队把文绣当成本单位的一名工人家属,由队部用木 板给她钉了一具薄棺,给她穿上那身她到公安局交通大队去 找傅林祥时穿过的、出门专用的旧衣服,草草地入了殓。刘振 东由清洁队借了一辆小排子车,把她拉到安定门外土城的义 地里埋葬,结束了这位叛逆皇妃凄凉的一生。在那辆小排子 车上,既没有花圈,也没有供飨,在经过的路上,只有刘振东洒下的眼泪和叹息 ……
文绣还没来得及生育子女,象一株只开花不结果的树木,枯萎了,凋零了 ……
事后,刘振东才把文绣的死耗通知了亲友,特别是通知了傅功清一家。
傅功清全家都很悲伤。唉,人生,可怜的文绣的一生,就这样无声无息孤苦伶仃地离开了她诞生的这片土地。
从这以后,傅功清每天上班要路过辟才胡同西口,他每 次都能看到刘振东的右臂上缠了一道黑纱,在低头毛腰地收拾厕所。 ……
一九五九年九月十八日,在东北“九一八”事变整整二 十八周年之际,做为伪满皇帝、为虎作依的头号战犯溥仪得 到了特赦,从抚顺战犯管理所释放,又回到了北京。无论是 在异国苏联,还是在引渡中国后的战犯管理所,他所受的苦,比被他和婉容虐待过的这位淑妃文绣还要少得多。
当他走遍祖国各地参观访问,悠闲地观赏祖国的名山大 川,和再一次的燕尔新婚,成为国宴上宾时,他可曾想到 过,他离异和下过一道“上谕”、“废为庶人”的这位妃 子,在和他分手十八年之后,还要在政治上受到他的牵连 么?难道不是这位一心想复辟、不惜出卖祖国的皇帝溥仪,毁害了她的一生么?
只有在他那幽静宽敞的新居重见了当年在宫中陪他打网 球、踢足球的球友傅功清,溥仪戴着秀郎眼镜,喝着盖碗香 片茶的时候,他才用缓慢而平静的口吻,说了一句有点良心的公道话:
“文绣和我在天津提出离婚,当时我思想上很想不通, 千方百计的设法阻拦着。幸亏那时是离婚了,否则,她的命运不见得比婉容好。”
是这样么?文绣的命运好么?
其实,从文绣跟他结婚、离异,直到他特赦归来,他什么时候又真正关心过她的命运呢??? … …
当有人姑息这位投靠日本帝国的伪满皇帝溥仪,百般同 情那位骄横的皇后婉容时,让我们再来看看被他们共同蹂蹒折磨的这位皇妃的不幸一生吧!
我愿意和亲爱的读者,共同为她的不幸,洒上几滴眼 泪,让那眼泪幻化做白色的莲花,献在她那再也无法寻觅的基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