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入离石邑城东门, 就见十字街有一家搭着篷布的铁匠铺, 一个虎 头虎脑的矮壮汉子, 前胸围着一块粗实的裙布, 一只手拿着一把铁锤, 一 只手拿着一把铁钳子, 把一块烧红的生铁来回在铁砧上翻腾着。
“师傅贵姓? ”吴起停下了脚步, 看看蔺天成一行, 挥挥手, 让他们 先走。
矮壮汉子说:“不贵, 姓吕。人称吕老七。”
“你为何不带几个徒弟呢? ”
这个姓吕的矮壮汉子并不吭声, 依然在打铁。过了一会儿, 见吴起依 旧不走, 向四周望望,然后说:“三个徒弟都被征用为士卒了,有一个守着 城门, 有两个调到赵国都城邯郸去了。”
“调到邯郸干什么? ”
吕师傅说:“这个就不太清楚了。”
吴起让随从到车乘里拿出他那把在狼狐岭砍杀过头狼的大砍刀, 递到 吕老七手里。
“什么破刀呀? 刀刃都卷了, 不如重新打一把。”
吴起某些时候又是一个十分恋旧的人, 他偏偏还就喜欢这把大砍刀。 这把大砍刀跟随自己多年了。
“你这把大砍刀一定杀过不少人吧? ”
“吕师傅, 该问和不该问的都不要问, 知道和不该知道的东西都知道 了, 是容易惹祸的。”
“我一个四十岁的穷铁匠, 爹娘双亡, 没有兄弟姐妹, 可以说家无多 余一口, 地无多余一垄, 只有靠着沿街打铁的手艺吃饭, 有三个徒弟, 也 都当兵去了。现在就我一个, 一人吃饱, 全家不饿。我还怕什么呀? ”
吴起让随从拿来一大串钱币, 数也不数, 递给吕老七。
“三五吊钱的事情, 你这一大串重新打两把大砍刀的钱都够了!”
“我就喜欢爽快人! 痛快点, 接住!”
吕老七把一大串钱币全都退给吴起了。“我这儿是先干活再收钱,如果 雇主不满意, 分文不取!”
“你这把大砍刀恐怕与它的主人一样是有些来历的。”
吴起原本并不想与刚刚见面的吕老七聊太多, 但看到蔺天成等人已走 出下一条十字街,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酒葫芦,打开壶嘴,先兀自喝一口, 然后给吕老七递过去。
“做活的时候不喝酒, 这是规矩, 容易出残次品。”
“这把卷刀刃的大砍刀得多加点真料, 它从卫国跟我到鲁国, 又到魏 国 …… ”
吕老七突然直愣愣地盯住吴起,说了一句:“你不会是魏国大将军吴起 吧? ”
“不打诳语, 站在你面前的正是吴起本人。”
“哎呀,我的亲娘呀,今天真是见到如来佛真人啦!”吕老七在脏脏的 工作裙布上反复地揩揩手, 然后要来握握吴起的手。
“吴将军,你这手软软乎乎,厚厚实实,一握住就能感觉是贵人的手。”
“没想到吧? 这双手和大砍刀可是砍杀过卫国左氏的三十多个泼皮 无赖的。”
“听、听、听, 说、过。”吕老七话音里有点哆嗦了。
吴起不好再与吕老七多谈这把大砍刀的来历了, 再侃下去, 恐怕又会 扯到杀妻求将的话题上了。这个话题很敏感, 是吴起不想多谈, 但又是在 某种时候不得不面对的棘手难题。比如今天来到离石邑城, 原本是为了魏 赵两国精诚合作一致抗秦的大计, 但却让他不期而遇了田小璇的妹妹田秋月和她的弟弟田园。凭着吴起的直觉, 今天免不了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冲 撞, 甚至会有火拼之类的事情发生。吴起知道儿子吴期两岁就与自己分别 了。现在, 三年过去了, 不知道住在田秋月这儿的五岁小吴期还能记得他 吴起这个当爹的吗? 这种种问题, 让他无法面对, 使得他进入离石邑城的 脚步放慢下来, 也由此与铁匠吕老七有了这番交谈。
“吴将军, 我看你心里有事。”
“能有啥事呀? 本将军不和你一样吗? 本将军真的想和你一样, 天天 打铁, 无忧无虑。”
“你是这山望了那山高, 人活着就是那么一回事, 随遇而安, 遇到什 么问题, 都要想得开。”
“唉, 老师傅呀, 很多时候, 说起来容易, 做起来难。虽然很多时候 你看透了, 但到头来还是迎头直往死牛角尖里钻哩!”
“这倒是实在话。”
“吕师傅, 你干活吧, 明天这个时辰, 我来取大砍刀。我来不了, 也 会派人过来取。”
“放心吧, 一手交钱, 一手交货。”
吴起的车乘里还端坐着一个鲁国带来的年轻歌姬, 名叫萧琼。她跟随 吴起从鲁国到魏国快三年了。除了领兵打仗, 萧琼总是与吴起在一起, 可 以说寸步不离了。这不, 吴起有要事去七八十里之外的离石邑城, 萧琼就 说她待在这鸟不拉屎的狼狐岭屯兵大营里也没什么意思, 不如随着吴起一 起到邑城里转转, 看看那里赵国的染坊和丝绸什么的, 听说制造钱币的工 厂也很气派。
“怎么? 你也要去吗? ”吴起早早起来, 天还未亮, 深秋季节, 狼狐 岭上就感觉到有一点冷凉了。
“ 为何这么几年了还不叫我夫人呢 ? 是不是还因为小璇姐姐的事 情? ”
“休再提这事, 本将军这辈子不会再娶啦!”
“奴婢算是咋回事? 一辈子也没个名分? ”
“要那个名分有何用? 有名分的也会招来灭顶之难的。” “反正奴婢要去, 昨晚你答应过的。”
“不是不让你去。离石邑城虽然不远, 但是两国地界, 谁知道会发生 什么危险 …… ”
吴起还想说起蔺天成与自己同窗, 并且娶了田小璇的妹妹田秋月, 还 有妻弟田园也在那儿, 就怕因为他们姐姐的事情, 会对自己做出什么难以 预料的报复性举动。可是, 这些话都不能在萧琼面前说透, 继续反对她跟 着去, 倒是让她产生更大的逆反心理。她要去就跟着去吧。
韦什长先带着几个士卒出发了。吴起与萧琼共乘着一辆车乘, 也随后 出发了。
只有在这种时候, 萧琼才会有一种心安是归处的平静心态。她依偎在 吴起的怀里, 在带着厢轿的车乘里闭上眼睛, 不断的颠簸中, 回望着似乎 并不久远的一幕幕画面 ……
萧琼与另一个歌姬都来自遥远的吴国。那时萧琼十三岁, 就被鲁穆公 带兵从楚国郢都掳回自己的老家姑苏城, 然后又从那儿被掳到鲁国都城曲 阜。萧琼的记忆里是温暖如春的姑苏, 以及眼睁睁地看着爹娘被鲁国的士 卒砍杀, 血肉模糊的场景让她来到鲁国半年之久都无法走出悲伤。萧琼与 其他及时行乐的歌姬不一样, 她总是不苟言笑。
直到有一天, 鲁穆公歌舞升平的大堂上硬生生地闯进一个怒气冲天的 卫国武士来。柔和多情的色调, 迷离朦胧的线条, 闪烁萦绕的烛火, 曼妙 勾魂的丝弦, 情难自禁的咏唱。在这个宽阔的厅堂上, 雅致的陈设, 名贵 的珠宝, 厅堂上席的位置各置一个精致的铜鼎, 靠近鲁穆公的位置放着一
个燃烧着炭火的铜盆。
这个怒火冲天的武士, 右手拿着一把还在滴血的大砍刀, 左手拎着一 颗血糊狼藉的人头。他就是吴起。
“这、这、这——”鲁穆公醉眼迷蒙地盯住吴起, 竟然一下子没有认 出他是谁来着。
“我就是季孙氏门下的卫国武士吴起!”
“吴起? 季孙氏? ”
鲁穆公一下子想起大名鼎鼎的季孙氏给他推荐过这个叫吴起的卫国 武士。吴起刚来鲁国所在的曾申门下书院,正是季孙氏的封地南武城一带。 季孙氏是鲁国卿家贵族, 三桓之首, 即季孙氏、叔孙氏、孟孙氏。
那颗血淋淋的头颅, 从吴起手里脱落在大堂上了。只见头颅翻了几个 滚, 突然蹦了起来, 裹人头的白绸布沾满血迹, 一下子也脱落开来, 露出 头颅的真面目。 一双死人的眼睛竟然还没有闭上。头颅一直蹦在鲁穆公端 坐的兀案上, 竟然悠然地脱口而出一首传唱久远的楚歌。
只听那个头颅在唱道——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 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 辛夷车兮结桂旗。
被石兰兮带杜衡, 折芳馨兮遗所思。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 路险难兮独后来。
表独立兮山之上, 云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昼晦, 东风飘兮神灵雨。
留灵修兮憺忘归, 岁既晏兮孰华予?
刚才还在轻歌曼舞的七八个歌姬都吓得魂不附体, 一边喊着“鬼在唱 歌”,一边转身就跑,一下子跑了一半多,只剩下了萧琼一个。萧琼目视前 方, 正在旁若无人地引吭高歌。
“原来不是人头在唱歌, 而是她在唱!”宫廷卫士指指萧琼。
鲁穆公也就不看吴起了, 突然把目光转向了萧琼, 问道:“你怎么不 跑? 你会唱楚歌? ”
吴起只说了一句:“唱的是《山鬼》。”
在萧琼的记忆里只有爹娘最后被砍杀的画面, 后来再看到什么残酷的 场景, 都让她第一时间屏蔽掉了。所以说, 在那个时刻, 萧琼完全没有去 看那颗血淋淋的人头, 而是去打量眼前这个莽撞武夫的时候, 不由得高歌 一曲《山鬼》。当时的《山鬼》还只在楚国民间流传。萧琼正是在郢都游历时学到的这首楚国民谣。屈原整理和创作的那个著名版本是吴起时代后来 的事情了。
突然, 萧琼一头扑过去撞向吴起, 并抢夺他手里的大砍刀。
“吴起你这个杀人犯, 你还想刺杀鲁穆公呀? ”
鲁穆公傻眼了。他一会儿看看愣头愣脑的吴起, 一会儿又看看奋勇夺 刀的萧琼。这要在平时, 萧琼这样弱不禁风的小女子, 慢说夺刀, 就是在 他吴起跟前稍有不恭, 都会给她一掌, 让她知道马王爷也有三只眼。
“你、你、你、真把你那个齐国夫人的脑袋砍掉啦? ”鲁穆公还有些 狐疑的模样。
吴起傲然地抬起头来, 嘴里酒气熏天, 一股肃杀之气, 让鲁穆公胆寒 了。而一旁的萧琼一把夺过大砍刀, 然后往地下一扔,“咣当 ”一声, 让吴 起如梦初醒。
“夫人, 我、我、对不起你啦! 谁让你是齐国、齐国的探子……”吴 起“扑通”跪倒在地上, 哭喊起来。
鲁穆公亲自斟了一杯美酒,站起来递给吴起。“痛快!不愧为啮臂而盟、 有着万乘致功梦想的吴起, 有季孙氏鼎力举荐, 寡人正式任命你为讨齐大 将军!”
吴起一饮而下。
“说吧, 还有什么要求!”
吴起不吭一声, 回身去找那把带血的大砍刀, 却被宫廷卫士捡到手 里了。
“把楚国带回来的所有歌姬带上来!”
刚才被吓跑的歌姬一个个苦巴巴地重新走到大堂上来了。
“这些吴越歌姬, 你大可随便挑选!”
吴起看也不看她们, 只是向角落里扫了一眼刚才夺刀的萧琼。
“好! 就是她啦!”鲁穆公指指萧琼, 然后当场宣布萧琼今后属于吴 起了。
萧琼毫无惧色地走到吴起身边,然后和他耳语:“我不会有一天也落个 吴夫人的下场吧? ”
田园与韦成梗的对峙, 已经剑拔弩张, 差点就在离石邑城东门外火拼 了。后来, 吴起的车乘及时赶到, 加之蔺天成也大声喝止住了准备动粗的 田园。田园看到韦成梗赶到吴起跟前致礼, 并去护卫车乘去了。
吴起对韦成梗说:“你今天就护卫在车乘左右。”
然后, 吴起故意回避田园那挑战性的目光, 转而与蔺天成问询此行的 日程安排。
“吴将军, 你接下来想去哪儿? ”还没等吴起回答, 就看到田秋月出 现在城门口了。
蔺天成转头问:“夫人, 你怎么来啦? ”
田秋月不回答蔺天成的问话, 只是以一种恨恨的目光刺向蔺天成身后 的吴起。
吴起却有些心虚, 一直不敢迎着田秋月的目光, 更不知道与她该说些 什么。吴起只是与蔺天成说:“一会儿进城去铁匠铺重新给大砍刀加点料!” 说着, 他把大砍刀在手里掂了掂。
田秋月没好气地说:“拿着大砍刀莫不是要砍谁吧? ”
吴起一声不吭, 接过蔺天成给他递过来的进城符节, 然后向城门口一 左一右两个赵国士卒晃晃, 就大摇大摆地进城了。
吴起身后的车乘也进入了城门。随后, 萧琼从带着厢轿的车乘上下来 了。离石邑城在龙凤虎三山之间,四四方方,城外有东川河和北川河环绕, 西郊有莲花池。萧琼记得鲁城分为外城和内城。外城平面呈不规则的圆角 长方形, 东西最长处七八里, 南北最宽处五六里, 周长有二十里左右。四 周还有宽三十米左右的城壕。相比鲁城曲阜, 离石邑城的内城建筑特色在 于凭借山势, 形成一种高低不一的坡凹型的叠床架屋式的整体结构。
“韦什长, 你知道这里的染坊在什么地方? ”
车乘厢轿的门帘子打开一角, 里面的萧琼伸出头来问韦成梗, 倒是把 韦成梗也问住了。韦成梗转而去四处看看, 想打听一下。
“夫人, 离石邑城的染坊在哪儿? ”
韦成梗去问路时, 那个妇人一回头, 竟然是田秋月。
“往前,往前,再往前。然后,往左,再往左,然后向右,一拐向南, 就到了。”
韦成梗觉得像绕口令, 但也没办法了。他也不好意思再问, 就让萧琼 在车乘上坐着, 到了染坊再让她下来。
刚走了不到一半的车程, 就见前面街边有一个向车乘这边招手的武 士。韦成梗并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就继续招呼车乘前行, 而厢轿里的萧琼 则让韦成梗赶紧停车。
“喂——荀康? 是荀康先生吗? ”
街边武士一身深色的儒生装扮, 腰间挂着铃铛, 脚穿一双手工制作的 牛皮鞋。
“萧琼!”
“鲁都一别已有两载, 还能记得你去鲁宫时给我的那些忠告。你说, 儒家分为武派和文派, 你属于文派。”
荀康还很年轻,却有一番仙风道骨,看上去神清气俊,不仅精通围棋, 还喜好花草, 脾气倒是很古怪, 为人严苛。鲁穆公留下让他效力鲁国, 他 都拒绝了。
“我就喜欢云游四方,但有时候遇到一个好的去处,也会长住一阵子。”
荀康扑上前来,萧琼下了车乘。手中有一件去染坊重新着色的旧女袍。 听说萧琼要找染坊, 荀康自告奋勇, 径直带着萧琼去了离石邑城西南巷口 的袁记染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