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这两天, 离石邑城谣言四起。据密报, 秦军的斥候已在西南处抓 走赵军的几个士卒, 其中还有一个尉官。秦军不日就会云集城下, 大军压 境, 小而险要的离石邑城戒备更加森严了。吴其昌一直负责东城门对狼狐 岭魏军的防守, 现在魏军那边倒是没什么动静, 加之前两日吴起与蔺天成 达成了魏赵共防秦军的协议, 魏军也可以过境离石邑城。蔺天成见形势吃 紧, 就把吴其昌的人马调到南门附近防守西南来的秦军。每个城门口都安 排了一个百户长带着亦兵亦民的众丁严查防守。
傍晚, 田秋月等着蔺天成回家,但迟迟等不到。柳婶问:“再等等开饭 吗? ”田秋月只是不吭声,很焦急的模样。而旁边的小吴期在玩耍着弹弓, 竟然趴在门框旁拉开了弹弓, 一颗小石子飞射出去, 打在对面墙上的一只 黑猫身上。黑猫遭到袭击,“喵呜”哀号一声,飞也似的跑没影了。田秋月没好气地把他手里的弹弓夺走了。
“你给我!”
“不给, 你打了人怎么办? ”
柳婶把小吴期的手拉住,然后向厨房走去。柳婶说:“别和你姨妈较劲, 后厨有你最爱吃的油糕!”
田秋月对柳婶说 :“别宠着他 , 照这么下去 , 和他老子一样无法无 天 …… ”
柳婶不以为然地回了一句:“他老子是谁,他都不一定知道。恐怕蔺将 军更像他的老子。”
小吴期嚷嚷:“什么老子呀? 要多难听有多难听,那是叫父亲。父亲!”
“谁不知道是父亲呀, 可是你父亲都不知道你在哪里? ”
正在说着话, 蔺天成进屋了, 一脸愁眉不展。这个时候, 他哪儿有其 他心思呢? 这秦军打进来, 以赵国的实力, 恐怕是要凶多吉少了。离石邑 城的防守连魏韩两国的袭扰都防不住, 更不用说秦军啦。
“你说, 吴起会不会与离石邑城的赵军真正按照协议去共防呢? ”
小吴期正在低头吃着一片油糕, 嘴里油汪汪的, 然后抬起头来问了一 句:“吴起? 叫我干吗? ”
是吴起, 不是吴期。此吴起非彼吴期。可是, 这话小吴期并不懂的。 所以, 蔺天成说:“悄点声, 别让孩子听见大人话。”
田秋月对柳婶说:“把孩子抱到西跨院去吧!”
小吴期被柳婶刚带走,田秋月迫不及待地问:“天成,吴起会不会在离 石邑城遇到秦军攻打时救援咱们来呢? ”
“这话你问我, 我还想问你呢? 你那样的姐夫你还不知道呀? ”
“什么呀, 在鲁国时他与你不都是名儒曾申门下的弟子吗? 再说, 你 们还签订了一个什么共防协议? ”
两个人你一嘴, 我一嘴地顶着牛, 可是也不解决任何问题。
“我晚上都做噩梦醒来, 一下子以为自己做了秦军的俘虏。”
“你这么害怕, 你还是离石邑城的守将呢。你可不能预先就下了软 蛋!”
“吴起这个人, 虽然与我同窗, 但一直琢磨不透, 他是不按照常理出牌, 有时又不与你讲游戏规则 …… ”
“可是, 你为何与他签订共防的协议呢? ”
“没有办法呀, 仇家宜解不宜结, 更何况赵国所处的周边环境比魏国 都糟糕。”
“有些仇恨是永远也消除不了的, 也是难以原谅的。唉, 谁知道这次 秦军进攻会有什么后果? ”
“你别说, 抵抗不住, 没准我们得准备撤离到狼狐郡那一带。”
“真的还要靠吴起来救我们吗? ”
“毕竟他的儿子在我们这里, 他应该也知道, 那次他来离石邑城, 说 是商谈共防, 其实也是来看他儿子的 …… ”
“你要让他们父子相认, 我可不答应, 毕竟孩子跟上那样的父亲, 不 会有一个幸福的童年, 对孩子将来的成长也很不利。”
“不管怎么说, 吴起是一个领兵打仗的天才, 要不然魏文侯也不会让 他来独当一面。”
“他是啥天才呀, 鲁国那个将军怎么换来的, 你不知道吗? 打了一次 胜仗, 也是瞎猫碰上死老鼠罢了。反正, 这个人我就是恨不得杀了他, 为 我冤死的姐姐报仇!”
其实, 田秋月也在想着吴起接下来会怎么办, 真的会在第一时间来驰 援离石邑城吗? 这一夜, 他们都没睡好, 窗外的大风刮得很厉害, 也不知 道什么时候停的, 院子里满地都是枯黄的落叶。
东川河就在萧琼的脚下汩汩流淌着。河水并不深, 清澈见底, 岸边一 颗颗鹅卵石总是硌着她的脚, 使得她走起来有点一摇一摆。岸边卵石踏出 来的路, 萧琼偏偏不走, 专门挑着凹凸的地方下脚, 随即笑着, 然后向狼 狐岭垭口眺望。
从安邑繁华之地来到狼狐岭, 一下子有些不适应。前两日的离石邑城 之行也是匆匆而过, 原本去一趟染坊, 还想去看看赵国的铸币工厂。离石邑城的铸币工厂不仅在赵国数一数二, 在各个诸侯国也打出了好名声。秦 国早已对离石邑城的铸币工厂觊觎已久了。就连吴起也私下对她说过, 只 要有他吴起在, 赵国的离石邑城将会属于魏国的领地, 到那时别说袁记染 坊, 即便铸币工厂也会由她来掌管。
吴起的口气一向都很大, 但魏军面对的不仅仅是赵国蔺天成的守军, 还有虎视眈眈的秦军。据说, 五万秦军已经过了黄河东岸, 从孟门一带北 上, 直指离石邑城。
“共防协议里有魏军可以过境离石邑城这一项, 但还有危机时候驰援 的条款。与五万秦军正面交锋, 只能是以卵击石而已。”
萧琼问:“那您会怎么办? ”
“驰援是要驰援, 就看这仗如何打。要打就要避开锋芒, 不按套路出 牌, 要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打仗的事情我不懂, 我还是更在乎有了离石邑城的袁记染坊有好衣 服穿, 有了离石邑城的铸币工厂有钱可以花。”
“正是妇人之见。这些日子, 我还得带领武卒在狼狐岭垭口训练, 不 能天天陪你啦。”
“谁让你陪啦? 谁让你陪啦? 你也不是我的夫君, 你是我的什么, 而 我又是你的什么? 我是你的一个物件吗? 我是你妻子田小璇想拿走就拿走 的脑袋吗? ”
“你在说什么呀? 我不是你的夫君, 不是我不想, 是我心里有障碍, 心里有个坎, 一直过不去。别在我跟前提我那早已死去的妻子田小璇, 否 则我会发疯的 …… ”
“你会发疯吗? 怕是你先让田小璇发疯, 现在又想让我为你发疯, 而 你却在一个个发疯的女人那儿找到一条出将入相的上升通道 …… ”
“也就只有你这个曾受到鲁穆公恩宠的吴越歌姬敢这么无的放矢地 指责我。换了别的女人 …… ”
“换了别的女人, 要咋样? 要她的脑袋吗? 这个算啥本事, 你是魏国 的大将军, 想要谁的脑袋, 就要谁的脑袋。我萧琼还就不怕啦! 听说在田 小璇之前, 你还赶走过吴氏。是为何呀? 你一天不明媒正娶我, 我一天到 晚就会与你唠叨到底! 那些什么袁记染坊呀、铸币工厂呀, 我都不想要,我只想要你的一颗心, 你会给我吗? ”
萧琼站在一个河湾的高坎上, 遥望狼狐岭垭口那片白杨树林的方向。 那儿是吴起领着二百五十名精选的武卒在训练爬树。离得太远, 看不清人 影, 只有一片隐隐约约的树影。偶尔能够听到牛角号的发令声 ……
到了傍晚, 该是吴起带着训练的武卒们收兵回营的时候了, 可是一直 到吃饭时还未见个人影。怎么回事呢?
在狼狐岭垭口处的白杨林, 吴起训练士卒们一次次攀爬碗口粗的杨树 一直到树梢, 然后再出溜地溜下来, 继续攀爬。也不知道攀爬了多少次, 吴起只觉得汗水淋淋, 手脚都有些发木、发麻, 甚或蹭出几处小伤来了。 不远的几棵树上分别有韦成梗、司马飘香、白从德等部将。韦成梗一直从 鲁国跟随他到了魏国, 一直当着什长, 现在是吴起的统管了。司马飘香则 是翟璜推荐来的, 安邑到西河郡, 很快适应了环境。白从德是一个白面书 生, 整天子云孟曰之乎者也, 甚或还与吴起探讨孙子的兵法之道。
孙子曰: 夫用兵之法, 全国为上,破国次之, 全军为上,破军次 之; 全旅为上,破旅次之; 全卒为上,破卒次之; 全伍为上, 破伍次 之。是故百战百胜, 非善之善者也; 不战而屈人之兵, 善之善者也。
吴起听白从德这么掉书袋,也欣然接了一句:“故曰:知彼知己者,百 战不殆; 不知彼而知己, 一胜一负, 不知彼, 不知己, 每战必殆。”随即, 众武卒都站在树杈上停留片刻。吴起则向大营方向眺望,说道:“该是晚饭 时分了。”
还没等众武卒搭腔, 吴起听到天色幽暗下来的白杨林里有一只耸着耳 朵的野狐在嗷嗷嗷地一边叫着, 一边在吴起爬着的那棵白杨树下转着圈, 尾巴像一只大大的鸡毛掸子,浑身毛茸茸的,眼睛忧郁而深邃,脸颊修长。
“嗷—— ”
又是一声凄厉的叫声响彻山谷。吴起一下子又想起那个夜晚, 他被野 狐的叫声所蛊惑, 一直从营帐跟随到了一片坟地。然后, 他与背后的那只公狼搏斗, 后来他又砍杀头狼, 惊散了墓地开会的群狼。吴起觉得这只富 有灵性的野狐仿佛总是盯着自己, 无论自己在狼狐岭的什么地方, 它都可 以感同身受。
吴起刚下完众武卒返回营地的命令, 却被这只玫瑰色的野狐所迷惑 了。
“嗷——, 嗷—— ”
凄厉的叫声, 一下子超越了时空, 超越了狼狐岭, 回到了不堪回首的 老家左氏, 那一幕疯狂砍杀的画面, 一下子定格在他的脑海里。吴起的大 砍刀, 如同收割的左镰一般, 他是左撇子, 疯魔的酒醉之中, 对跌东倒西 的左氏街市上的二三十个泼皮无赖一阵砍杀。
“骂呀, 继续骂呀? 怎么这会儿不骂啦? 一千金一万金买你们的人头 又如何? ”
“你疯了吗? 儿子, 你疯了吗? 你喝多了吗? ”母亲在身后抱住了吴 起, 让他停止继续砍杀, 可是他把母亲也推倒了。
然后, 再然后就是田小璇眼睛里的惊恐之色。
“我怎么会是你的妻子? ”
“你为何会是齐国人,齐国人就是鲁国人的敌人。我这齐国人的女婿, 鲁穆公怎么会让我带着鲁国的兵去打齐国的军队呢? ”
吴起仿佛又一次闪回了那个时候最为惨烈的一幕画面。不忍回想, 却 是无时无刻在回想着。不用他吴起刻意地去回想, 在狼狐岭的每一个夜晚 他都能看到她的眼睛, 然后是野狐的嗷嗷叫声。这种叫声并非勾起了吴起 的回忆, 而是加深了他的罪恶感。这种回忆不需要勾起, 而是如同一幕幕 自动播放的皮影一般, 来无踪去无影, 正如这只玫瑰色的野狐。
吴起觉得死去的田小璇正是幻化为这只野狐来到狼狐岭, 并一直跟随 着他。
“你还想干什么? ”
“我不想干什么。听说在我之前, 你吴起就娶过一房夫人, 却是因为 超额完成为你纺花织布的任务被你休回家啦。”
“为什么? ”
“诚信。”
“杀人也是你的诚信吗? ”
白杨树上的吴起看到野狐两眼里泪光闪闪。
“ 你为什么杀我 ? 这就是你在曾申老夫子那儿学到的仁义礼智信 吗? ”
“我、没有、杀你、我没有 …… ”
到现在, 吴起都不敢确定是否向田小璇举起了那把沉重的大砍刀。他 浑身直打哆嗦。他感觉是父亲吴猛传给自己的那把祖传宝剑(其实不是) 对准了妻子田小璇。记得是最后关头, 吴起犹豫不定, 就是下不了手。田 小璇从睡榻上转过身来, 两岁的小吴期在她的另一边睡着了, 或者被他的 姨妈抱走了? 吴起也不记得了。那一刻, 吴起的大砍刀, 抑或祖传宝剑, 是如何刺进妻子田小璇胸口的? 他好像记得是田小璇两只手紧紧握住了锋 利的刃口, 是在阻挡他用力, 还是帮助他用力呢? 吴起真的记不清了, 那 个晚上他喝得太多了。酒醉 人胆, 更何况街坊邻里都说他一掷千金, 一 掷万金, 把父亲一生积攒的万贯家财挥霍殆尽, 也没弄到一官半职。
“我砍死你们, 我砍死你们, 一个、两个、三个……七个、八个 …… 二十九、三十……”吴起大喊着, 而另一旁的母亲早已吓晕过去了。
田小璇死不瞑目。当吴起一手拎着大砍刀, 一手拎着田小璇的头颅, 步步逼到鲁穆公的面前时,田小璇依然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盯住了鲁穆公, 直把鲁穆公当场吓得簌簌发抖。
“姐姐,你走吧。吴起要带兵打仗了,扬眉吐气了。姐姐,你闭上眼, 上路吧, 一路走好 …… ”
鲁穆公殿堂上的众多歌姬都吓跑了, 只有萧琼带着一种很超然的平和 与悲悯, 走到田小璇的头颅跟前, 然后一边喃喃自语, 一边为田小璇合上 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