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色的野狐更加凄厉的叫声，让吴起有些诧异。他向白杨树下望去， 竟然看到密密麻麻的狼群正在向他聚集着。其中一只年轻的公狼， 在上次 头狼被吴起砍死之后，刚刚在激烈的竞争中战胜两个对手，成了新的头狼。 只见头狼的两耳在傍晚的风中愤怒地竖立着， 抖动着， 抬起高傲的头颅，  直勾勾地盯住了它们的仇人吴起。

另一棵白杨树上的司马飘香立马在树杈上站稳， 正要拉弓射箭， 被吴 起喝住了。二百五十名训练的武卒， 其实只有司马飘香的箭筒里带着二十 支箭， 根本无法射杀所有的狼， 而且容易激怒狼群。所以， 吴起只能再去 想别的办法打退狼群。

韦成梗与吴起隔得更远， 不过他有些奇怪， 为何狼群在吴起爬着的杨 树跟前聚集呢？ 包括白从德也不解， 只是他们都在各自的树上， 因为狼群 而无法下来。怎么办？

韦成梗在战阵中属于协调前方和中军的统管， 离吴起的战车不远， 这 些天的训练也是让他体会到了吴起的信任。但在这个时候， 树上的二百五 十名武卒与树下的几百头狼对峙着。在对峙的过程中， 还有更多的野狼从 各个方向赶了过来。

这只新的头狼没有再叫， 而是伸出了利爪， 在刨抓着吴起爬着的白杨 树的根部。另有三五只也冲上来了， 都在连抓带咬， 它们的牙齿嘎巴嘎巴直响， 树身开始有些抖动了。 一会儿， 开始摇摇欲坠了。司马飘香把腰间 的索钩扔了过来， 吴起拽住索钩， 然后凌空一跃， 转而就飞到了另一棵树 上了。这棵树离韦成梗爬着的树近了， 然后吴起下令， 吹响牛角号。

韦成梗作为三千武卒的统管， 战阵中与司马飘香一起居于中军， 腰间 还有一个紧急关头时用的牛角号。在战阵向前冲锋和后撤， 或者变化战阵 队形时， 作为统管的韦成梗会站在吴起的战车上吹响牛角号。这些日子的 战阵训练早已让韦成梗熟悉了每一道战阵的程序。平时闲暇的时候， 韦成 梗给大家用牛角号吹过一首欢快的歌曲《金牛望月》。他穿着一个对襟的马 夹， 两只粗壮的胳膊弯成弓状， 两手把住牛角号角， 鼓动腮帮， 身子摇来 摆去， 吹了起来。不过， 这次是吹的紧急号角， 自然有了一种急促的爆发 力， 使得呜哇呜哇呜呜呜哇哇哇的牛角号角吹到很远， 吹到了魏军大营。

也就在这一瞬间， 新头狼与另外三只狼把吴起刚才爬着的白杨树咬断 了。那是生死决斗的瞬间。新头狼在绕着圈子咆哮着， 耳朵在谛听着， 寻 找着更加有利的机会。新头狼发现吴起跳到了另一棵树上了， 它并不忙着 去撕咬这棵新的白杨树，而在不断地转着圈，盘算着新的一招制胜的办法。 上次的记忆里， 新头狼还只是老头狼的随从， 它亲眼看见吴起只身蹿入狼 群向老头狼挥起了大砍刀。那个时候它来不及多想， 不顾老头狼的安危，  竟然顾自跑了。其他的狼也一样， 差不多是一哄而散。而它的父亲——也 就是那次砍杀老头狼之前爬到吴起背上的公狼， 当时也被吴起突然一声怒 吼吓跑了， 只是这一跑， 却是栽到了一旁的万丈深渊里了。

洁白如玉的月光， 树林里影影绰绰的群狼身影， 都在发出低沉的互相 鼓劲的咆哮。新头狼早就在三五里开外闻到了仇人的气息。之前， 它追逐 过那只玫瑰色的野狐， 因为野狐太烦人了， 冲着吴起攀爬的那棵树嗷嗷嗷 地直叫。新头狼受不了野狐的叫声， 于是放开了步子追逐着野狐， 却是怎 么也追不上， 结果是意外地收获一只小鹿。新头狼没有吃它， 只是把它咬 伤了， 然后拉扯到这儿， 先围攻了仇人吴起再说。

整个林子里， 突然没有了任何声音， 即便狼群也是静默不动了。它们 在等待着进攻的时机。这个时候， 一片树叶落下来都能听到动静。现在， 狼群步步逼近， 依然围住吴起所在的那棵新树， 不动声色地等待着， 苦熬 着。狼群不会说话， 但是新头狼成竹在胸的眼神似乎在说， 别怕， 看谁能熬过谁。它们眼睛里闪亮着绿莹莹的光芒， 它们毛皮上的气息袅袅上升， 而吴起和他的武卒们也在树杈上养精蓄锐， 没有理睬狼群的缓兵之计。

秦简公六年， 也就是魏文侯三十八年， 即公元前四○九年。三十一岁 的吴起正带队训练的时候， 数万秦军正在继续东进着。

原本过了黄河的秦军， 却因为下雨， 在孟门一带耽搁下来了。雨过天 晴， 太阳晒干地皮的时候， 一个年轻的秦军将领一下子跳到了战车上， 然 后面对着滚滚而来的战车和战车两边行进的士卒挥挥手。大军所过之处， 颇有一种豪气逼人的力量。

这时， 一辆战车突然“嘎嘣”一声， 倾覆到一个因下雨塌陷的深坑里 了。其他战车依然在缓缓行进， 两边的士卒中找出十来个， 其中是一个什 长下令前来救援。年轻将领正是邢让。

“这个什长， 你叫什么名字？ ”

“在下孟翔。”

邢让喝住一辆战车， 用长长的钩索套住深坑里的战车挂钩， 然后与其 他兵卒一起使劲拉着。

“ 一二三， 一二三， 加油！”

“加油， 加油！ 一二三， 一二三—— ”

倾覆在深坑里的战车被拉上来了。掉进深坑的士卒有一个被压住胳膊， 还有一个被压住腿的，但基本上无碍， 受了一点皮外伤， 没有生命危险。

“孟翔， 老家是哪儿？ ”

“秦河那边的， 靠近大秦边地了。”

邢让也就二十二三岁的样子，而孟翔也就是十八岁，看上去稚气未脱。

“害怕与魏军作战吗？ ”

“在下听说过了离石邑城那边有魏国的吴起在镇守着， 大不了一死， 怕个鸟卵！”

邢让顿时想起秦简公在雍城与自己交谈的情景。秦简公担心邢让此去不仅要面对赵韩两国的军队， 还要与吴起的魏军决一死战， 究竟如何？ 秦 简公心里也没底。

“爱卿， 这次东渡黄河， 先占据孟门吗？ ”

“末将正是这样的想法， 先在孟门稳住阵脚， 然后攥紧拳头向软肋处 攻击。”

“何为软肋？ ”

“离石邑城赵将蔺天成那边是一个突破口。占据之后， 对秦军进一步 东扩， 意义重大。”

秦简公哈哈大笑， 并封邢让为东扩大将军， 授以兵符和官印。然后， 在锦绣宫让一队袅袅婷婷的吴越歌姬给他唱起了饯行的《无衣》，并赏赐一 千金和戴芙蓉、修嫦娥等两名吴越美女。

这次黄河东征， 邢让自然觉得稳操胜券， 因而让戴芙蓉和修嫦娥也随 军前行。那个时候， 邢让下令把戴芙蓉、修嫦娥两个人招来， 一起高唱一 曲《无衣》：

岂曰无衣？ 与子同袍。王于兴师， 修我戈矛， 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 与子同泽。王于兴师， 修我矛戟， 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 与子同裳。王于兴师， 修我甲兵， 与子偕行。

这个时候， 阴云密布， 风声鹤唳， 电闪雷鸣， 又要下雨了。修嫦娥吓 得直往战车后面的士卒队伍里钻， 而戴芙蓉依然挺立在风雨中高唱着， 她 脸上早已分不清是雨水， 还是泪水， 能够听到她唱到后来已经是泣不成声 了。邢让从战车上跳下， 把自己的一件战袍披在了戴芙蓉的身上。戴芙蓉 只是向他看了一眼， 然后继续高歌着， 以至于到后来是声嘶力竭地哭喊 着 ……

修嫦娥看看戴芙蓉， 满面的忧戚之色， 然后从士卒队伍中跑出来， 一 头向那个大坑栽了进去。战车刚刚拉出来， 修嫦娥又栽到大坑里了。 一旁 的孟翔二话没说就跳到了大坑， 然后把修嫦娥托举起来。几个士卒手拉手 把修嫦娥拉了上来。

“你这是干吗呀？ 不想活了？ ”邢让呵斥了一声。

“邢将军， 你就不能好好说话？ 你不知道修嫦娥是受了你们男人的惊 吓呀？ ”

“在大秦都城雍城那是享福， 怎么会是惊吓？ ”

“对于男人是享福， 但对于我们做女人的就是活遭罪！”

邢让一阵默然， 然后让孟翔带她们二人去后面的车辆去， 待在厢轿里 避雨。

夜晚的寂静中， 依然有一双窥视的眼睛。吴起爬着的白杨树上唰啦啦 的树叶作响， 如同他在翻动一片片竹简的声音， 每当他在大帐里探究兵法 之道时， 都会感觉到背后有这样一双眼睛。吴起觉得那只富有灵性的野狐 就在附近蛰伏不动。吴起还是喜欢练兵场上洋溢着生机勃勃的活力， 宛若 现在白杨树里的汁液在涌动， 漫长岁月里茁壮成长。招摇的叶子， 欢叫的 蟋蟀， 嘎声四起的信狐， 甚或在凝神去听， 远处东川河潺潺流淌的声音， 如同大自然的乐曲。 一切都在伺机而动， 随着季节的变化， 展现了一种奇 异的色彩和美不胜收的景观。

牛角号吹响之后， 并未吓退狼群， 反倒激活了它们昂扬的斗志。吴起 与他的武卒们在等待着驰援。也就过了不到半个时辰， 甚或更短， 抑或一 袋烟的工夫， 只是他们与狼群的对峙使得时间显得极为漫长。

入秋以来， 当离石邑城还很燥热的时候， 狼狐岭垭口杨树林里却是有 一种冷凉， 即便迷恋打猎的当地人在这个时候也应该满载而归了。也就在 杨树林左侧的一个陡坡，再往下就是卵石林立的河滩，那里有一块潮湿的、 被河水冲刷出来的黄沙地， 东川河正在这卵石、沙地和一人多高的水草中 妖娆地穿行而过。垭口两边斜坡上长满了野生的植被， 一个深邃处流淌出 来的山泉在不远处潺潺作响， 走得再近一点， 就会听到快活的叮咚与东川 河的水流交汇的一刹那， 撞击出新的交响曲。山泉周围长满了青苔， 绒毯 一般的青草上还留着白天阳光的热气， 人躺在上面软乎乎的， 宛若天然的 睡榻。吴起带领的武卒们训练累了的时候就会躺在这儿休息一下， 然后喝 一口甘甜的山泉， 起身再次练起了射猎等训练科目。

正在这个时候， 魏军老营副将乐羊挑开守将吴起大帐的门帘， 然后问从河岸回来的萧琼：“吴将军还没回来吗？ ”萧琼弯下腰正在母羊身下挤着  奶， 头也没抬地回答：“还没回来， 与那么多武卒在一起， 应该没事的。” 乐羊刚从大帐出来， 就突然听到垭口杨树林方向传来急促的牛角号声。不  好， 出了什么事？ 这可是需要驰援的牛角号声？ 萧琼也从大帐中急急跑出  来，问：“不是有啥急事吧？ ”乐羊一向很沉稳，他的年龄比吴起还大几岁， 一直在魏军里从士卒干起， 久经沙场， 所以， 这种时候还很能沉得住气。  乐羊带着老营里的三千士卒， 带足刀剑和弓箭等武器， 迅速集合起队伍向  杨树林方向进击。

乐羊率先占据有利地形， 跳到一个高坡上， 与围着吴起所在杨树周围 的狼群还隔着两百米，就拉开长弓，瞄准那灰白的新头狼，射出一支利箭。 新头狼脑后中箭了， 血糊狼藉的中箭部位上， 又有一支从树上射来的箭，  扩大了新头狼脑后的伤口。这支箭是被同样困在树上的司马飘香射来的。  新头狼疼痛难忍， 在原地蹦跳、嘶吼， 并回转身来望着远处的乐羊， 然后 又抬头向树上的司马飘香嗷嗷叫着，无可奈何，却又愤怒异常。不一会儿， 新头狼就倒地身亡了。

不过， 狼群没有因为这只新头狼的死去而恐慌， 相反整个狼群转移了 攻击的目标。它们没奈何树上的司马飘香， 却是对树下两百米开外的乐羊 扑去了。

几百只狼群向乐羊发起攻击的时候， 乐羊身边的武卒们已成一个扇面 拉开了无数支弓箭。

“弓箭手， 放箭—— ”

乐羊一声号令之后，离弦之箭瞬间组成密密麻麻的铁网，宛若箭之雨， 剑之魂， 嗖嗖嗖， 只见冲在前面的十几只公狼中箭， 随后又是几十只公狼 倒地， 紧接着又是一批， 颇有点前赴后继慷慨赴死的架势。

直到剩下最后十来只母狼和狼崽子了。甚或还有一只身怀六甲的母狼 冲到中箭公狼的身边哀叫个不停。旁边三五只狼崽子依然在撒着欢， 不停 地转着圈。

乐羊和三千武卒冲杀到了吴起等人所在的树下。吴起率先从杨树上溜 了下来， 紧接着是司马飘香、韦成梗和白从德， 剩下爬在树上的武卒们都 溜下来了。

所有的武卒们呈现一个扇面的战阵， 弓箭手都拉满了弓， 对准剩下的 十几只母狼和小狼。

身怀六甲的母狼一阵仰天长啸之后， 凝望着围成扇面的一支支弓箭， 然后毫不犹豫地向着身后的一处悬崖一跃而下。又有几只年轻的母狼一个 个跟随着身怀六甲的母狼跳了下去。剩余三五只小狼嗷嗷嗷叫了半天， 最 后也一只只地跳下了万丈深渊 ……

直到过了很久很久， 吴起依然能够听到悬崖深处那些母狼、老狼和小 狼慷慨赴死的惨叫在山谷之间回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