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起从离石邑城回到狼狐岭的第二日突然发病了。说起来， 也不是什 么大病， 别的都没什么， 就是浑身上下奇痒难耐， 胳膊和大腿上起来许多 发红的小疙瘩。这种病症， 不知道是天气的原因， 还是狼狐郡特有的地理 条件所致， 苍蝇遍布， 蚊虫叮咬， 使得与士卒们同吃同睡同训练的生活受 到了影响。尤其， 身边士卒们也有了这种病症的发作。这可怎么办呀？ 找 了几个郎中看了， 也不管用。魏武卒有专职的医护人员， 但他们除了战场 上救死扶伤以外， 对突发性的这类病症也是束手无策。

大帐外， 夕阳冉冉西去， 乱云飞渡， 狼嗥狐叫， 萧瑟秋风， 人依然从 容。狼狐岭上的魏武卒营帐一座座依山而立， 吴字旗幡呼啦啦地飘荡着。 狼狐岭不比离石邑城， 也不如蔺邑所在的孟门， 毕竟那里的一切还都是邑 城所在， 这里简直是荒郊野岭， 一眼望不到头的怪石嶙峋和松柏山林， 清 清溪流潺潺从营地旁侧流过。戴芙蓉站在溪流旁的一块洗衣石上出神。她 把吴起很长时间未洗的衣服被褥清洗好放在一旁晾晒。

一早， 吴起与戴芙蓉去了狼狐岭附近的白马仙洞采药。他们身后跟着 韦成梗和几个士卒。洞沟村九凤山上生长着不少奇花异草。戴芙蓉兴奋地 喊道：“吴将军，快来看！这边有好多种药草，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 全不费工夫！”吴起也说，魏军驻扎在此，他也就来过两三次。戴芙蓉把采 摘的一筐药草递给了韦成梗。从白马仙洞往里走， 漆黑一片。吴起点燃了 火把。从洞口至洞底， 曲曲弯弯， 足有一里路， 继续往前走， 却是下山的 感觉。戴芙蓉有些害怕了， 感觉越往前走， 越感觉到一种怪异的心绪缠绕 着。

戴芙蓉想起两年前的一个夜晚， 她在昏睡中被惊醒了， 然后听到一阵 激烈的马蹄声。外婆出去查看， 就被一箭射在背后。外婆传来的惨叫声， 像极了白马仙洞深处哇啊啊的回声。

“我的外婆！”

“哪儿有你的外婆呀？ ”

吴起问了一句， 一只手举着火把， 一只手在戴芙蓉眼前晃了晃， 然后拉住她的手。

“我真的看到了死去的外婆 …… ”

“你没事吧？ ”

戴芙蓉扑到吴起怀里， 害怕的声音也直打哆嗦。“我看到死去的外婆， 还有我死去的爸爸和妈妈 …… ”

吴起只好顺着戴芙蓉的口气问下去。“你还看到什么了？ ”

“看到了秦军士卒， 一个个挥舞长长的剑戟， 挨门挨户地砍杀。就在 那个黑夜， 整个村子里的人一个个遭到砍杀 …… ”

吴起倒是有了寻秘探幽的兴趣， 一直拉着戴芙蓉往洞底里钻， 而且步 子还越来越快。

“将军， 你不会杀了奴婢吧？ ”

“怎么会呢？ 本将军看到你第一眼就相中你啦！”

“真的吗？ 男人都是这样！ 记得两年前喊打喊杀的秦军是这样， 记得 一个秦军将领也是一眼相中了奴婢， 被掳在了马上， 而且听到他喊， 所有 村子里的男人一个都不留， 全部杀掉， 只留年轻漂亮的女子， 掳走带回了 秦国 …… ”

火把的火苗飘忽不定， 在岩洞的石壁上映着放大好几倍的黑影， 宛若 鬼影幢幢。

戴芙蓉就在那时软软地倒在吴起怀里了。吴起把火把插在脚下的沙土 上， 然后把外套脱下铺在了地面上。戴芙蓉在吴起的怀里呜呜地哭了。

“你为何会哭？ ”

“我害怕！”

“害怕什么？ ”

两年前的吴越之地， 被秦军占领的那个夜晚， 十五岁的戴芙蓉就被脸 上有疤的大胡子秦军将领按倒在大帐里，正如此时此刻吴起把她按倒在地。

“将军， 地下太凉！”

吴起喘着粗气， 宛若吕老七打铁的风箱般直喘。他的身体滚烫滚烫。

“将军你发烧了吗？ 可是、我、我、冷 …… ”

吴起一下子进入了戴芙蓉的身体之后， 又翻了一个身， 让她伏在他那 滚烫而又剧烈颤抖的身体上面。

“将军， 你怎么了？ ”

“本将军的病被你治好啦， 还得感谢你呢。”

戴芙蓉想起那个脸上有疤的大胡子秦军将军， 那时候也是像吴起这么 疯狂， 折腾了大半夜， 让她的身体软塌塌的， 如同散了架， 浑身都疼。尤 其下身那儿有一种撕心裂肺的疼痛感。

吴起则不停地向着戴芙蓉摆动着身体， 如同跃马扬鞭向秦军发起了一 次新的冲锋。

“那个秦军将领是邢让吗？ ”

戴芙蓉摇摇头， 只是伏在吴起的胸口一股劲抽泣着 ……

“唉， 打打杀杀， 真的是造孽呀， 这何时是个尽头呀！”

就连吴起也不知道， 只要自己站在营帐前， 看到吴字旗幡高高飘扬， 就又有了更高的雄心壮志。

后来， 吴起站起身来， 拉住戴芙蓉向洞外走去。火把突然熄灭了。周 围陷入比刚才还要幽暗的漆黑之中。

“奴婢害怕， 走将军前面， 好吗？ ”

戴芙蓉在前面攀爬着， 吴起在后面推扶着她。这个白马仙洞见证了吴 起与戴芙蓉的一段深厚情缘。快到洞口时， 见到了依稀的亮光， 还听到了 韦成梗的呼喊声。洞壁上有远古先民们祈雨祭祀、祈福求康的遗迹。洞中 有八洞， 洞中套洞， 景中生景， 具有深而险、险而奇的特点， 洞中险境遍 布， 岔道错落， 宽处可跑马阅兵， 窄处难容一人。据说， 白马仙洞是黄帝 之别宫， 周朝得道仙翁“赤松子炼丹之所”，史载晋高祖也曾进洞祈雨。

午时三刻， 吴起与戴芙蓉早已回到了营地。戴芙蓉从一早采到的药草 中，开了一副中草药。吴起让韦成梗叫来了军中郎中，然后按照方子熬药。

这个方子是生地黄、干草、牛蒡子、木通、地肤子、防风、当归、赤 芍、川芎、白藓皮、白芷、荆芥、黄柏、苦参、百部、苍术等十六种中草 药熬制成汤药， 让患病官兵服下。

戴芙蓉说：“将军，这个方子熬制的汤药，不能说立竿见影，但也会有 所成效的。”

“这个方子从哪里来的？ ”

“奴婢的外公就是当地有名的郎中。”

吴起连忙起身向戴芙蓉一拜，说道：“谢谢你的救命之恩。你真是上天 给本将军赐来的福星呀！”

“不敢这么说， 还得等几日看效果。奴婢到营帐外的溪边给将军洗衣 服去了。”

戴芙蓉一直沉思着， 站到溪边竟忘记了收衣服。 一阵风卷过来， 还是 韦成梗在她身后， 把风卷走的衣服给半道截住了。

这一年也正是秦简公六年。雍城的宫殿里一片肃然。 一大早的朝会， 秦简公就秦军东进计划再做一次动议。据密报， 邢让两万秦军东渡黄河之 后在孟门一带裹足不前。早先曾对离石邑城的进攻也以失败告终。秦简公 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遥想当年他亲自率领大军攻打魏军时在郑城的惨状， 被魏军从侧翼冲乱了秦军战阵， 以至于首尾无法呼应， 最终下令撤退。

卯时已过， 朝堂上一片议论纷纷， 秦简公还未上朝。政议殿在宫门正 对的位置， 步入两组台阶， 每组九个台阶， 站在下面望去很有气势。只见 红墙绿瓦，画栋雕梁，廊柱环绕，双开的政议厅门的两侧各站着两名侍卫。 当年秦灵公去世， 留下了五岁小太子嬴师隰和其母亲流放陇西， 听说现在 不知去向。作为小太子嬴师隰祖父的弟弟， 秦简公篡位， 一直成为朝堂上 下议论的焦点。秦简公也怀疑这些大臣们是否对自己忠心耿耿， 总是心里 不踏实。他吃饭和睡觉都留着一个心眼。现在， 听说邢让属下孟翔策马回 到雍城上报的消息， 说是嬴师隰已远走魏国了。

秦简公问内侍总管梁向， 这种情况该如何处置， 是否继续东进， 给魏 国一点颜色看看。

“微臣听说， 许丞相不主张伐魏， 他认为魏国在各个诸侯国里是数一 数二的强国。我大秦若要硬碰硬， 不一定能够捡到多少便宜， 更何况此时 邢让将军率领的两万人马刚刚遭到吴起的重挫， 所以 …… ”

秦简公摆摆手， 让梁向别再说了。他始终觉得逃亡的小太子嬴师隰是 自己的一块心病， 原本今日讨论伐魏大计正是为了挑明这件事情， 可是面对朝堂上闹嚷嚷的众臣， 他竟然一时间在政议厅内侧的一间密室里徘徊良 久。

“梁爱卿， 你说许丞相会不会在这次动议的政议厅上再次反对出兵魏 国？ ”

“现在不是黄河东岸有我秦军邢让部两万人和西岸的十万大军吗？ ”

“寡人说的不是这个， 邢让只是攻打赵国的离石邑城， 杀鸡给猴看， 试一试魏国的反应。岂料， 魏军那个吴起， 还有一个叫乐羊的， 竟然出手 援救， 端了秦军的大营， 粮草也被烧掉了。唉！”

“微臣以为， 许丞相肯定会在出兵动议上提出反对意见的。”

“那可怎么办呢？ ”

正在这时，密室门口有侍卫与许丞相在争吵。秦简公让梁向出去看看。 不一会儿， 梁向把许明合丞相带进了密室。

“许爱卿， 你知道寡人的侄孙公子连， 咳咳咳， 就是那个嬴师隰， 是 如何从陇西跑到魏国的？ ”

秦简公在用疑虑的目光打量着许明合，使得许明合有些不自在。“这个 废太子， 寡人的侄孙公子连的逃亡早有预谋， 只是在防范甚严的情况下， 能够脱逃成功， 必有朝中权臣配合。”

“这个……”许明合有些吞吞吐吐。

“这个问题先不去说， 爱卿认为今日伐魏的动议能否顺利通过呢？ ”

许明合不置可否。这个动议一旦实施， 魏国就会知道二十万大军伐魏 与前太子嬴师隰有关。嬴师隰就会成为烫手的山芋， 到时他被驱逐出境回 到秦国， 许明合协助废太子叛逃敌国的罪名就会坐实了。据说， 吴起也有 西进攻秦计划。所以， 许明合认为伐魏计划不如暂时缓一缓再说。

秦简公一听， 脸色有些不悦， 突然推开密室的门， 径直沿着回廊向政 议厅而去。许明合和梁向紧随其后。这时， 三五位朝中大臣正在嚷嚷着从 政议厅往外走， 一见秦简公等进来， 赶忙折返。

秦简公刚在政议厅正中高座上坐下， 梁向就带着从孟门回来的孟翔来 报。

“启禀陛下， 我部在攻打赵国离石邑城时， 已有充足的证据证明乃吴 起的魏武卒偷袭， 我部已退守孟门一带等待东进， 二十万大军一到， 拟再次攻打离石邑城。现在的问题， 我部粮草能够维持半月有余， 邢让将军请 求粮草和车马支持！”

孟翔的前线急报， 让政议厅上的大臣们一时间鸦雀无声。

许明合颔首点头，然后站起来侃侃而谈：“相对于魏国，我大秦的社会 经济还处于弱势。秦国不实行分封， 我们没有齐国的田氏， 也没有当年晋 国的韩、赵、魏氏和鲁国三桓那样有自己世袭领地的卿、大夫。虽然秦国 有庶长， 一些大的庶长的权力也很大， 甚至影响到朝政， 但无论如何， 分 封土地的事情秦国未有发生。这样， 秦国虽然也有公室和私门之分， 但这 个私门， 并不代表一种新的生产发展方式。当魏国迅速转变的时期， 在我 们秦国以庶长为代表的私门却不愿改变旧制， 以陛下为代表的公室却又无 力完成革新。这种情况下，贸然东进发动战争，微臣以为还是要慎重三思。 打仗是要耗散国力的。”

秦简公一时无语， 真没想到提出这样一个伐魏动议， 却引来许丞相的 一番三思而后行的劝诫。

内侍总管梁向看看秦简公的脸色，然后说道：“许丞相的一番高论固然 好， 但也是多虑了。不妨看看当年的秦庄公击败西戎， 被周宣王封为西陲 大夫，再次赐予秦（天水），连同原大骆之族所居的犬丘（咸阳）之地。后 来发生周幽王被西戎所攻杀， 秦襄公因率兵救周有功， 而得到周平王的赏 识。再后来的秦襄公派兵护送周平王东迁， 被封为诸侯， 又被赐封岐山以 西之地。自此， 我大秦国才正式成为周朝的诸侯国。遥观历史， 我大秦国 每次遇到历史性的机遇时， 都是当机立断主动出手， 微臣以为二十万大军 东进， 足以体现陛下的战略眼光。”

秦简公微微颔首一笑， 刚刚要拍手赞同， 却又招来一片反对之声。

一个身穿黄色朝服的大臣上前道：“出兵伐魏乃不义之举，涉及立国之 根本， 微臣以为还得慎重， 以我大秦的实力， 连年干旱， 灾祸横行， 粮食 歉收， 还是休养生息， 以观静变， 才是上策！”

一个青衣大臣也向前一拜， 说道：“老臣以为许丞相所言极是。再说， 嬴师隰逃亡魏国只是一个传说， 还有秦人在鲁国看到过他， 更有的说已经 跑到了吴越之地， 能否抓住这个废太子， 老臣以为都很难说。我大秦没有 必要与一个废太子过不去， 一条丧家之犬， 我们不去理他， 也能体现陛下的宽宏大量。另外， 据说吴起的魏武卒很能打， 既有野狼的那股子凶狠劲 儿， 又有狐狸的算计和谋划。我秦军贸然出兵， 有可能会带来意料不到的 损失。”

政议厅里一片嘈杂， 如同开水锅一般热气腾腾。秦简公脸色一沉， 向 梁向示意了一下。

今日朝会， 秦简公与内侍总管梁向早已进行了周密的准备， 大约两千 忠于秦简公的大内侍卫已埋伏在政议厅周围。

秦简公把一支出鞘的宝剑递到梁向手里，然后凛然道：“我大秦正处于 内忧外患之际， 公子连的出逃必有内应。公子连虽是废太子， 也是寡人的 侄孙， 但我大秦不可小觑他， 朝野上下支持他的人不在少数， 另外， 各个 诸侯国也明里暗里在支持他， 并把他作为一个筹码， 让我大秦处于被动。 我看这个公子连， 很有可能会成大事。今日出兵动议竟然遭此非议， 尔等 中人一定会有帮助公子连叛国出逃者， 现在只要这个人主动站出来， 并能 认识其错误的严重性， 决心悔改， 重新做人， 寡人可免其一死。否则， 今 日祭旗开斩！”

政议厅一片肃然。首先是许明合哈哈哈大笑三声，然后说道：“出兵要 师出有名， 有本事抓住公子连再说呀？ 岂有此理？ ”

梁向挥剑大喝一声：“大内侍卫！”

两百名挥舞长戟的侍卫在政议厅外喊声震天， 并有十几名挥舞长剑的 武士冲进大殿， 直接就把许明合按倒在地。

“你们想干什么？ 你们睁开眼睛看看，我乃大秦许丞相！”许明合挣扎 着， 然后向正中高座上的秦简公求救。

“据报， 许明合利用丞相一职， 私通魏国， 并把前太子公子连从陇西 送过黄河， 直接送到了魏国都城安邑。可有此事？ ”梁向呵斥道。

“可有证据？ ”

梁向从怀里掏出许明合的一个白色布帛的手令挥舞着。这个手令是从 陇西嬴师隰母亲那里搜到的。

许明合一看秦简公已不知去向， 于是把眼睛一闭， 昂首挺胸， 一言不 发。几名武士已把许明合五花大绑了起来。他们拖着许明合径直就往外拉。

“别劳士卒们费心了， 老臣自己走吧！”

许明合说着， 头也不回地一步步向外走去。顷刻之间， 大臣们就听政 议厅外一声“咔嚓”，然后是惨叫过后的抽搐声。大殿里的所有大臣都惨白 着脸。

秦简公重新走向了正面高座上， 然后一颗不忍目睹的血糊狼藉的人头 被一个武士拎了上来， 一路走， 还一路滴答滴答地滴着血。

“请内侍总管查验人头， 并给各位大臣传看一下！”

“喳！”

就此， 秦简公的二十万大军伐魏计划在朝堂上获得了一致通过， 无人 再敢有非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