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乐羊从小生活在中山国, 魏文侯让他担任了讨伐中山国的主帅, 而让吴起协助他。这一点, 吴起并未表示任何不快。乐羊的本事, 大家早 已有目共睹。乐羊的儿子在中山国的国君手下任职, 这让他有些为难。不 过, 乐羊觉得这是国君对自己的考验罢了。所以, 吴起也支持乐羊, 也是 支持魏文侯的, 这一点让魏文侯甚为感动。
魏木兰说:“这个也并不说明什么,不是他谦虚,是他知道自己改变不 了结果。这只能说明吴起是一个聪明人。”
魏文侯还想与魏木兰说点什么, 只见魏击已把吴起带了进来。魏木兰 猛一看这个红衣盔甲的武士, 并不高大, 甚至还有些貌不惊人, 只是眉宇 间有一种逼人的英气。毕竟三十来岁的吴起, 这次攻秦大获全胜, 魏文侯 甚为器重。
吴起依然站在魏文侯坐着的长案前, 刚才看到魏木兰, 就让他不由得 想起了戴芙蓉。原本这次来安邑,想把她也一起带来,可是她不愿意出门, 尤其那些应酬,都不太习惯。戴芙蓉喜欢独来独往,有点小任性。这一点, 倒是像五公主魏木兰。
“爱卿, 在想什么呢? 本公正想让太子与公主隔天前往西河呢, 没想 到爱卿倒是提前到了!”
魏木兰呵呵地笑着,说:“吴将军大概在想为讨伐中山国让他做主帅的 事情急忙赶来的吧? ”
魏击拽了一下魏木兰的头发,说:“别乱说话,吴将军还在想他的攻秦 大计呢。”
“爱卿写的《吴子兵法》很有见地, 也不知道啥时候能写完呢? 看到 全本才过瘾呀!”
吴起这才正色答道:“这个还得再等等, 现在只是一些零星的感想而 已, 估计全部写完, 得好几年。”
“寡人很想一睹为快呀。”
“不是不想写, 一是战事频仍, 没有时间; 二是还有一些战例需要实 地验证, 一些文字还需要更多地推敲和修改。”
魏击说:“吴将军乃文武全才的英雄豪杰呀,魏国的栋梁之材,不可多 得。”
李悝插嘴说:“当年齐国的司马穰苴打仗就不得了,但吴起有过之而无 不及。”
“是的,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说的就是你吴起。”翟璜也附 和着说。
满朝文武的目光都集中在吴起身上, 魏木兰也不避讳, 故意将吴起一军:“如果本公主看上你, 你吴起会答应我吗? ”
吴起抬起头看看魏木兰, 却又感到魏文侯和魏击的目光也在注视着自 己。这个问题不好回答, 却又无法回避。
“君上, 兹事体大, 容臣回去好好想想!”
“还想什么? 寡人的女儿给你啦, 就看你要不要? ”
面对魏文侯的穷追猛打, 吴起只能拖字诀来应付了, 毕竟他现在已经 有了一个戴芙蓉就够应付了, 再添一个刁蛮的五公主, 不是找罪受吗? 他 别无他法。幸亏这次戴芙蓉没来,否则以她的个性,恐怕受不了这种刺激, 别再闹出什么节外生枝的事端来。
吴起想起了田小璇。他的心里一沉, 更没有心思再想这件事情了。田 小璇的悲剧是无论如何不能再发生了。他当年酒醉成那个样子, 真的记不 得是自己亲手杀了她, 还是她在这种处境下选择了自刎? 那一切, 时时刻 刻, 反反复复, 一直都潜藏在他的心底, 一遇到机会就满血复活。
“说话呀,爱卿!如果心情不好,就先把这事搁着,就当寡人啥都没说。”
李悝说:“吴起就是直来直去的性格,不会拐弯抹角,乍听上去,肯定 让人难受, 但他就是这种性子。”
翟璜也说:“如果在秦国打仗,开疆拓土,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吴起 确有这种气势。”
魏文侯当然能够理解吴起, 只是魏击觉得有点不舒服, 感觉吴起偶尔 在父王面前摆摆老资格, 可是他再有老资格, 还不是因为父王的赏识吗? 不过, 魏击想归想, 这话他不能说出来, 更何况吴起是有功之臣, 就更得 小心, 投鼠忌器, 也得估摸父王的态度和想法。
魏击连忙也说:“这事就听父王的吧,吴将军还得训练魏武卒,听说他 还在准备下一盘更大的棋, 让秦军吃不了兜着走。”
大家一听魏击的话, 也就都开怀地笑了。吴起对魏击说:“谢谢公子, 魏王早就想让你去西河郡观摩一下魏武卒出征, 你隔日与公主可以去实地 看看, 也可以指挥一个战阵模拟进攻。”
魏击一听, 当即拍板, 说:“我与五公主正想去观摩观摩。”
魏木兰一听,也很高兴,说:“吴将军不许反悔,我倒是想去西河郡看 看。”
“这样吧, 先推迟一些日子, 等讨伐完中山国之后, 公子和公主都可 以去, 西河郡随时欢迎你们。”
吴起讨伐中山国大获全胜, 可是他回到西河郡时有些闷闷不乐。戴芙 蓉问:“夫君, 有何心思? ”吴起则摇摇头, 然后说:“魏击和魏木兰明日 就要来了。”
戴芙蓉觉得这是好事呀。魏文侯派公子和公主专程来西河郡, 也体现 了国君的重视, 可是吴起心里总是沉甸甸的。难不成他还有什么事情瞒着 她?
“你一定有啥事情瞒着我? 为何不与我说说? ”
吴起沉默了半晌,然后说:“这打仗的事情,我从来没有发愁过,对我 来说,倒也简单。可是这魏宫里的事情说简单也简单,可是说复杂也复杂。”
戴芙蓉则乐了,说:“你一个打仗的常胜将军,难不成还摆不平宫里的 事情吗? ”
“宫里的事情, 你不知道呀, 有时不是你想如何就能如何的, 也不是 你有本事你就能摆平一切的。宫里的门道是无法用兵书来推演的。”
戴芙蓉还是不明白, 只是觉得吴起有些杞人忧天。西河郡这儿不能说 山高国君远, 但也离安邑不算太近, 主要是路途上车马劳顿的, 魏文侯年 龄大了, 经不住颠簸, 所以派他的公子和公主来, 也是情理之中。
“唉, 你不知道呀, 这里面、水太深 …… ”
吴起说着, 就把脑袋垂到戴芙蓉的怀里。然后, 一把抱起她来, 向睡 榻上走去。他需要发泄。他此时此刻的孤独, 让他无处可去。戴芙蓉任由 他使劲搂抱住, 而且越来越紧。
“你抱得我快喘不过气来啦。”
“只想钻到你的身体里, 藏起来, 严严实实的, 风雨无阻, 就像在左 氏的时候, 在母亲的怀抱里。”
“我就是你的左氏!”
“你不是, 你是我的玉兰骢!”
“玉兰骢, 我也喜欢, 跑起来可快了, 但你为何不说我是你的飞龙驹 呢? ”
“飞龙驹不是你, 那是像我。你像玉兰骢。”
“我不愿意做玉兰骢, 玉兰骢再好, 也是战马。”
“你就是我的玉兰骢, 快说, 你戴芙蓉就是我的玉兰骢。”
戴芙蓉还想说什么, 就被吴起掀起的巨浪所吞没了。她就像一块在阳 光下融化的冰, 正在吴起的亲吻下, 一点点地融合在他的火山爆发里了。
“什么火山爆发呀? 我吴起打过这么多恶仗, 还没见过火山爆发。”
戴芙蓉当然也没见过真正的火山爆发, 倒是听说过, 在一些远古的竹 简上有记载, 比如公元前一千六百多年的古希腊锡拉岛火山爆发, 以及更 遥远的西部火山和海底火山的爆发, 等等。所以, 戴芙蓉说:“我也没见 过 …… ”
滚热的岩浆在翻涌, 吴起仿佛在飞龙驹上奔驰, 但一看到戴芙蓉沉醉 的脸就让他想起是在玉兰骢上的感觉, 或者就是一种腾空而起, 与现实的 痛苦都脱节了。他希望永远脱节, 不想再去奉迎谁, 因为自己年轻时奉迎 得太多了, 不仅散尽万金, 而且还把妻子田小璇的命也搭了进去。
“我不愿意!”
“你不愿意什么? ”
“我不愿意我自己是谁的筹码!”
吴起一边随着巨浪的翻卷呼地一跃而起, 一边又在山呼海啸中掉入深 深的谷底。深不可测。即便如此, 吴起在戴芙蓉这儿找到了一种归宿感。 除此之外, 吴起都能感受到一种不确定的危机四伏。
“你不是打仗打赢了吗? ”
“打赢了, 又如何? ”
“怎么了? 夫君不是渴望打胜仗吗? 金银钱财都有了, 上将军的权力 也都有了, 现在也抱得美人归了, 还有啥愁事呢? ”
“唉, 夫人呀, 你还是看不透呀! 其实一切都是被掌控的木偶而已, 打赢了, 但死的人会更多, 这也是造孽。我早已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何为不归路? ”
“夫人有所不知, 在讨伐中山国时, 进入灵寿前, 有一山寨, 那可是 全民皆兵。魏军一时间被卡在半路, 而遍布密林的都是中山国的人, 同仇 敌忾, 一致对外。魏军一开始损伤惨重, 为此我只好下令, 放火点燃了村 寨所在的山林。那时刻, 整座山寨变为了活火山。”
“夫君, 不是平生未见火山吗? ”
“未见传说的火山, 但是我亲自下令放火后的活火山是见过了, 熊熊 燃烧的烈焰, 只听到中山国的军民漫山遍野的哭喊声响彻云霄。过去许多 日, 我耳边都被这种哭喊声萦绕, 睡不着觉呀!”
“打仗归打仗, 为何对老百姓也下如此毒手? ”
“不是我要如此, 是不得不如此, 形势所迫。乐羊的儿子也被中山国 用来做人质, 最后炖了肉汤, 还送一碗给乐羊吃。中山国的狄族人都很强 悍, 魏军向前推进的路线被完全斩断了。唉, 这何时是一个头呀, 想起当 年母亲经常的口头禅——造孽!”
“老百姓为何不跑出着火的山林呢? ”
“唉, 我早已下令把整个山林围了一个水泄不通, 不准一个活口跑出 来, 结果 …… ”
“惨不忍睹。”
“这真的是太可怕, 太残忍啦! 这一般心软之人还真的无法当这个上 将军呀!”
“我有时一个人就会陷入一种极度的崩溃状态之中。”
“实在不行,我与夫君一起双双回吴越老家,在姑苏城里开一家书院, 倒也乐得逍遥!”
“唉, 二十岁的夫人, 看来还是一个天真可爱的小孩子。其实, 人更 多的时候身不由己, 就像一只陀螺, 不停地旋转, 却是因为背后有一条鞭 子在抽, 使劲地抽。”
“鞭子? 是魏文侯的鞭子吗? ”
“也是, 也不是。”
“魏文侯的后面 …… ”
“夫人呀, 很多时候,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我虽是牛气冲天的魏国上 将军, 可是很多时候也是如履薄冰呀!”
“这么多弯弯绕呀? 弄不懂!”
“夫人, 我就想在你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个够!”
“唉, 说得我也很难受, 夫君想哭就哭吧!”
泪流满面的吴起只是不停地做着一个动作, 仿佛做着同一个农夫在耕 种或收割的动作, 然后又像是不停地举着连枷, 在抽打着庄稼。戴芙蓉此 时此刻成了吴起耕种的庄稼了。
“什么是连枷? ”
吴起没有解释这是西河郡农夫们用的一种工具。他也不想解释, 也没 法解释。他只是说:“夫人, 你就是我的连枷!”
“连枷? ”戴芙蓉脸上一副探究的表情,那个时候她仰面躺在睡榻上, 只是承受着吴起一次次越来越热烈的冲击。
“将军的功夫果然了得!”
吴起却经不住这半真半假的夸奖, 突然就像泄了气的皮球, 一下子一 蹶不振。不过, 又过了一会儿, 吴起又梅开二度, 这是因为戴芙蓉的风情 万种, 让他一时间无法掌控自己, 以至于一泻千里, 奔流到海不复回了。
昏天黑地之后, 又是一片天光大亮了。吴起又恢复了惯常的那种上将 军才有的表情,然后换上衣甲,配好长剑, 问:“你看我这种打扮可以见魏 击和魏木兰吗? ”
戴芙蓉笑了, 说:“夫君这副打扮, 比昨日还要精神, 一扫那些阴霾, 春光明媚啦。”
两个人抱了抱, 然后戴芙蓉送吴起出帐。时间算计得恰好, 太子魏击 和公主魏木兰的车乘已经到了。
雍城的暴雨夜之后, 萧琼以泪洗面, 站在邢让的棺木前, 几欲晕倒在 地。其他几位夫人都像商量好似的, 对她怒目而视。这五位夫人, 在聪明 伶俐的三夫人安淑艳蛊惑下,一起对萧琼进行清算,甚至认为是她命太硬, 把邢让将军克死了。
“唉, 邢让就是让萧琼前一个男人吴起的魏武卒给打死的! 造孽呀, 他为何要娶这样一房命硬的女人呢? ”大夫人曲七巧在呼天抢地。
“嗨, 自古以来,红颜祸水,这一下,邢让被这个六夫人克死了吧? ” 三夫人安淑艳不阴不阳地说。
阴阳先生则说:“灵堂里还是不要大声喧哗吧。这对逝者是大不敬。”
邢让的父母还在乡下, 估计还得一两日才能到雍城。萧琼则是一副楚 楚可怜的模样。身边除了彩花与双兰之外,早已成为了群起而攻之的对象。 五位夫人从栎阳赶到雍城这边的邢府, 心情都很复杂。在这之前, 邢让从 未向她们透露过这儿有如此豪华的住宅, 甚至让她们顿时有一种相形见绌 的感觉, 随后就是被欺骗之后的愤怒, 转而把全部矛头对准了萧琼这个外 来的弱女子。
在下院里,大夫人曲七巧长得矮胖,愤怒的目光能够刺穿萧琼的白裙。 二夫人林俊汝揪住萧琼的耳朵, 拉到邢让的棺木前跪下。三夫人安淑艳则 君子动口不动手, 指挥着彩花和双兰去搬运一些黄金首饰之类的财物。四 夫人迟蕊红抬起脚来踢着萧琼, 五夫人关枣花揪住萧琼的头发, 不停地扇 着耳光。
这五位夫人一致决定把萧琼从现在的主卧赶到下人住的耳房, 等邢让 的头七一过, 就要将萧琼扫地出门。
又是一个深夜, 五位夫人都住在上院里, 而萧琼一个人被打发到下院 耳房里与彩花、双兰住一起了。
“六夫人, 难为你啦。”
萧琼一把搂住彩花, 眼里禁不住流下了热泪。心如死灰的她已无路可 去了。到了五更, 她只能是在这间耳房里瑟瑟发抖。
双兰说:“六夫人, 你还不睡吗? ”
萧琼的嗓音喑哑, 只是说以后别叫什么六夫人了, 叫她姐姐。于是, 彩花与双兰都叫她姐姐。不一会儿, 萧琼见她们两个人睡得很沉, 就轻手 轻脚地起来了。萧琼把一些散碎的金子放到她们枕头边, 然后自己一个人 到了院子里。
院子里有两棵歪脖子枣树, 一棵长得高大粗壮, 树冠张开来, 显得很 有气势; 另一棵瘦弱一些, 但枝干遒劲, 下面放一张小板凳。萧琼的脖子一下子够到最下面的树干上了, 她从容地把白裙腰间的长带子解下来, 然 后打了一个结拴到了树干上, 再把带子往脖子里来回绕了三五匝, 闭住眼 睛, 踢开了小板凳 ……
耳房里的双兰睡觉轻一点, 被萧琼踢小板凳的“啪嗒”声惊醒了。她 有些害怕, 就去推彩花, 彩花也醒了, 打开耳房的一扇窗户向外张望, 只 见萧琼上吊的身影, 连忙说:“不好了, 萧琼姐上吊啦!”
“啊, 这可怎么办呀? ”
两个人连忙匆匆穿上衣服, 跑到下院那棵瘦弱枣树下, 踮起脚尖去扶 萧琼, 但是扶不动。
“萧琼姐, 你醒醒!”
“萧琼姐, 你可别吓唬我们姐妹俩呀—— ”
彩花踩着双兰递过来的小板凳, 上去拦腰抱住了萧琼, 然后把她脖子 里的带子给解开了。
“萧琼姐, 你快醒醒!”
两个人把萧琼抬到了耳房, 过了好一会儿, 萧琼睁开了眼睛, 然后, “哇”的一声哭了。
“萧琼姐, 你别哭, 你如果走了, 丢下我们两个苦命的丫头怎么办 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