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许是一年中夜晚最短的时节。戴芙蓉与几个丫鬟整理好卧室, 然 后与往常一般等着吴起回来。可是, 左等右等, 依然不见人影。她和衣躺 下没一会儿, 吴起却回来了。
窗外一片漆黑, 吴起的脸色也是很不好看, 嘴里还喷着酒气。每当这 个时候回来, 他总是与楚悼王在宫里一边商谈国事, 一边会喝一桶楚酒。
“这楚酒有点甜, 糯米的味道, 不像魏国西河时的杏花村, 有着醺醺 的竹叶青的味道, 不一样。”
楚悼王就说:“吴先生看来还是惦记着魏 国西河 , 是不是想要 回去 呢? ”
吴起说:“回去? 没这个可能了。魏武侯没有魏文侯那种雄才大略,小 肚鸡肠, 身边近臣一个个都是溜须拍马。说句实话, 没有我吴起, 魏国的 伐秦计划夭折不说, 甚至还要衰落, 亡国。”
“有这么严重吗? ”
“主公, 您就看着吧, 魏国的军力现在就不堪一击。”
楚悼王打断吴起的话,然后说道:“既然如此,这次就派你来一个围魏 救赵, 去攻打魏国的大梁。有这个把握吗? ”
吴起回到令尹府, 见戴芙蓉睡眼蒙眬, 便问道:“干吗还不睡? ”
“睡不着。我估摸着, 明日就要走吧? ”
“是要出发啦。楚悼王接到赵侯送来的求救信。魏国攻打赵国, 希望 楚国救援。楚悼王让我带着十万大军去攻打大梁。这次出征, 你也随我同 去吧。”
戴芙蓉早就有所感应了, 要不然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戴芙蓉后来睡着 的时候,却是梦到了西河,梦到了狼狐岭,梦到黄尘迷了眼,风雨湿了衣。 而吴起也突然感到了漫漫前路遗失在狼狐岭的断崖, 所以才有了他的婆婆 妈妈絮絮叨叨。
“你这是怎么啦? 一晚上兴奋得不睡觉? ”
“睡不着, 总是朦朦胧胧间, 我带着十万楚军把魏军打出了大梁。”
“那又怎么样? 打来打去, 何时才是一个头? ”
“你问我,我又去问谁,估计楚悼王怕也不知道。有时,总让我觉得, 人生如戏, 全靠演技。”
戴芙蓉一想, 还真的是这样。总是想要停下来, 甚至总是劝阻自己, 再等等吧, 有些事情是不是有点操之过急? 可是, 吴起总是那么三步并作 两步走。
前路遥遥无期, 有时孤身却与自己为敌, 要超越昨日的自己, 要去辉 煌明日的自己, 到头来却落得一个镜中月水中花。
吴起说:“你也太悲观啦!”
戴芙蓉觉得自己是未雨绸缪。早就听过吴起休妻的故事。那是发妻田 小璇更早时的吴氏。她原以为田小璇是原配, 但吴起喝醉酒之后又告诉她 还有一个短暂的吴氏。
遇到吴起,总是让戴芙蓉陷入彷徨迷惘,难以成眠的黑夜。“闭一闭眼, 就会过去。”外婆曾经说。
戴芙蓉推开最后一道大门, 扬起的灰尘里仿佛有屠宰的血腥味。铁制 的吊钩悬挂在古槐树杈上, 对面有一个的铜镜, 却从中心处碎开, 叫她想 起有一年的仲春季节里, 吴起手刃了几个犯了军律的士卒四溅的鲜血。几 案上摆满了狼狐岭打来的兽皮。戴芙蓉在模糊的视线里, 依稀只看得清若 隐若现的野狐, 在凄厉地尖叫着。
像是外婆, 而又像是吴起的母亲——其实, 戴芙蓉并未见过吴起的母 亲, 那么是很早就被休回娘家的吴氏? 还是后来被杀的田小璇, 甚或流落 他乡的萧琼? 吴起身边的女人一个个如走马灯似的换来换去, 而且都与他 的动荡不安一样, 甚至有可能会不得善终。
“是这样吗? ”
吴起问:“你说什么? ”
问题是在这样的乱世, 戴芙蓉只能被动地依附着吴起这样的男人, 和 那个破碎的铜镜有什么区别? 睡榻边, 还有一张长条的几案, 几案后是吴 起堆成小山一般的书简。旁边摆了几张凳子, 另搭起的一张书写兵书的长 案, 承载了他所有的梦想。院子里挂着秋千, 那个后来来到郢都常常回想 的情境, 感觉到荡来荡去的秋千有一种熟悉的亲切感, 这绳索比之宫里铁 制的链子, 更多了几许家的模样了。
戴芙蓉睁大双眼, 也看不清大帐之外的路。是天已黑透了吗? 狼狐岭 的野狼叫声此伏彼起。吴起轻手轻脚, 贪婪地想再往外看看, 然后回来触 摸一下戴芙蓉的鼻息, 随即就偷偷出去了。他多半时间是巡视各处大营的 岗哨, 然后会带着两个亲兵去打猎。可眼前像是时间的云烟覆盖, 手指穿 越了破碎的岁月之网, 来到了楚国郢都。
戴芙蓉看到吴起和她一样在梦里使劲挣扎着, 喊叫着, 想要碰到前方 的秋千, 想到拾回那个已碎的昨天, 可是已经不可能了。
混杂着马车辚辚的响声, 戴芙蓉随着吴起上路了。远处的外婆牵着一 个小女孩坐在了秋千上摇晃起来, 好像不是吴起。眼中尽是慈爱温柔的是 外婆, 并非吴起。
其实, 从郢都北门出来, 戴芙蓉就有了不好的预感。梦中的外婆抬手 就是一巴掌, 打死了一只嗜血的蚊子。而在马车上, 吴起竟然睡得很香。
直到傍晚宿营的时候, 吴起与士卒一起吃着饭团, 而他给她端来一碗热气 腾腾的菜汤,他看着她喝得津津有味。“你咋不喝? ”吴起不说话,他与士 卒喝着河沟里的水就可以了,但她不行,怀着才两个月的身孕。既然如此, 为何带着她来打仗? 吴起说:“不是我想带你,是我感觉带上你才会安全。”
戴芙蓉与吴起的感觉都是一样的。既然, 吴起不得不出来打仗, 但他 总觉得郢都会出什么大事, 所以才会让她随身跟着, 以防不测。
“我看见母亲的身影在老家左氏城外, 在一个角落里, 她久久地站着 不动, 郁郁寡欢。我看见自己还是一个小婴孩的时候, 母亲学着我的咿呀 学语的声调, 然后哈哈大笑, 而在母亲送我出城的时候, 母亲已经白发丛 生, 我仿佛看见了岁月神偷, 悄悄偷走了我曾有的一切。”
戴芙蓉也有些多愁善感。“我在梦里总是四处冲撞, 想要抓住你的臂膀, 想要你抱一抱我, 但我在梦里一次次落空。我耳边是狼狐岭的狼哭狐 叫, 我却什么也抓不住, 我以为你被狼吃了, 被野狐叼走了 …… ”
“你真是一个傻瓜, 我年轻时做过很多蠢事, 休过吴氏, 后来又杀田 小璇, 赶走萧琼, 最终得到你戴芙蓉, 你就是我的唯一, 所以打仗也带着 你。”
“你不怕我拖累你? ”
“不怕, 这辈子愧对了太多的人, 所有都会回报在你这儿的。我总觉 得郢都要出事, 而且会是大事。”
“楚悼王在宫里安全吗? ”
“这个不好说, 楚悼王身边的随身护卫也就那么十来个, 宫里的安全 堪忧。尤其这些日子, 我总觉得心神不定, 不知道怎么回事, 总觉得要有 大事发生。”
吴起带着十万楚军围攻大梁的时候, 让魏武侯跌足叫苦。这能怨谁 呀? 仅仅一年时间, 魏国曾经的悍将却成为楚国的令尹。他立马叫来公叔 痤,商谈如何面对吴起的十万大军。公孙痤这个时候也傻眼了。若论打仗, 魏国还找不到吴起的对手, 也就看吴起能否手下留情高抬贵手了。公孙痤 随即派人与吴起接触, 很快得到了吴起的回应。大梁城只是围而不攻, 也 算是给足了魏武侯与公孙痤的面子。
这个时候, 吴起站在如注的大雨里与士卒们一起推着掉入大坑里的战 车。每次都如此, 吴起只要与这些年轻的士卒们在一起, 就重新焕发了青 春。其实, 他已年届六十, 不能说垂垂老矣, 但也滑入了花甲。 一大早, 吴起的左眼皮就跳了起来。戴芙蓉还说, 左眼皮跳只是疲劳过度了。
“可是, 同样疲劳过度, 右眼皮为何不跳? ”
戴芙蓉被吴起逗笑了,“无论哪个眼皮跳,吴令尹带的楚军不也打了胜 仗吗? ”
吴起还是提到另外一件蹊跷的事情, 令尹大帐外楚旗的旗杆一大早莫名地折断了。昨晚也没有刮多大的风, 而旗杆为何折断呢?
“应该换一根粗一点的旗杆了, 还能有啥原因? ”司马飘香也在一边 说。可是, 一大早出征, 偏偏是吴起乘坐的中军战车掉入了大坑, 还砸住 了两个士卒, 其中一个砸断了腿, 而另一个救出来, 人已经不行了。
吴起还想起一大早起来时,戴芙蓉说:“你的印堂有些发暗,甚至还有 些发紫,怎么回事呀? ”他当时还真没当回事,可是到后来越想越不对劲。 原本围住大梁城铁桶一般, 但他还是下了撤退的命令。
正在这时, 楚悼王的侍卫着一身白衣, 面色肃然, 骑着一匹快要累死 的战马赶到了。
“主公驾崩了!”
吴起陡然间有了天崩地裂的感觉。吴起在楚悼王的赏识之下, 在令尹 的位置上也就刚刚一年, 许多酝酿好的变法大计还未实施, 就出现了这样 的变故, 简直把他的心撕裂成两半——不, 是四分五裂, 宛若受刑。
司马飘香说:“让十万大军一起跟着令尹撤回郢都吧。”
吴起说:“来不及了。我得先赶回郢都, 看楚悼王最后一眼!”
戴芙蓉与长大成人的吴期站在吴起面前, 也想同去郢都, 可是马车太 慢了。他们随后与十万大军一起赶回,吴起与楚悼王的侍卫一起先走一步。
就这样, 吴起只身与楚悼王的侍卫回到郢都, 骑着战马一路南下, 奔 走了三天三夜。当风尘仆仆的吴起一身素白地回到楚宫, 看到躺在大殿里 的楚悼王时, 一时间泣不成声。
“别让狗日 的吴起跑了!”屈宜臼的门客徐子良带头在喊。
“把大殿的门关上, 让这个祸人陪着国君一起去死吧—— ”
“快射箭, 连弩射杀这个比恶狼更凶狠、比狐狸更狡猾的吴起 …… ”
吴起的耳边响起了剧烈的风暴声, 然后是漫无边际的黑暗在弥漫, 腾 空而起, 不断从四方八面包围着他。不断地由远而近的冲天巨浪, 让他想 起了狼狐郡时夜袭临晋强渡黄河的情境。这些天梦里反复出现的场景也在 浮动着, 与此时此刻被愤怒扭曲的贵族面孔所交织在一起。
“你还是一个人别回去啦。郢都不安全。”戴芙蓉说。
吴起则不以为然:“我是令尹,楚悼王驾崩,郢都还是由我这个令尹说 了算吧。就算我一个人在郢都, 谁怕谁呀? ”
“可是你得罪的人真的太多太多了, 差不多满朝文武上上下下都得罪 了。”
“他们都是贪 官, 都是不劳而获之人, 被剥夺官位封地, 咎由自取。”
吴起还是太自信了。作为楚国的令尹, 大权在握, 指挥十万楚军北上 围魏救赵, 大获全胜。尤其, 他仅仅一年的改革, 楚国的实力就一下子强 大起来了。与其说是吴起的功劳,不如说楚悼王是他变法的总后台。现在, 这个总后台突然驾崩了。他吴起今后怎么办呀?
“打死他—— ”
“让吴起这个祸根, 早点见鬼去吧!”
“碎尸万段, 明年的今日就是你吴起的祭日 …… ”
“他妈 的吴起, 这个贪财好色的坏东西, 他在楚国搞的这啥子变法 呀? 啥子国富兵强呀, 这些都是吴起用来蒙骗欺哄国君的。你看看上面贵 族和下面老百姓, 又何曾在这变法里得到一丁点好处? 这变法能够藏富于 民吗? 对老百姓有何福利? ”屈宜臼大声叫骂着。
“别让狗日的吴起从后殿跑了, 围住, 干掉他, 让他立马去下地狱!” 徐子良则大声地附和着骂。
宫殿外, 围着更多的人群, 举起拳头, 呼喊口号, 一起跟着这些早有 预谋的世族子弟瞎起哄。当时,屈宜臼在楚宫跟前声嘶力竭地喊道:“吴起 的富国强兵只是有利于国君一个人。这样的变法改 革,如同马戏团玩戏法, 骗人的鬼话, 一开始就得罪了朝堂众臣和世族所有人, 侵害到上上下下的 利益。这样的变法, 这样的改 革, 还不如不要。”
吴起耳边除了屈宜臼的叫嚣, 还有大殿外的人群在高声怒吼。
吴起在之前为楚国开疆拓土, 增加了他的自信。他还带着楚军向南方 的越族人聚居地发起过突然进攻。他把楚国的国土又向南扩大了一大块。 而后, 他又和其他诸侯国展开了很多次厮杀, 几乎是百战百胜, 让楚国在 各诸侯国那儿树立起了自己战无不胜的形象。吴起根本没有想到反对的势 力比想象的要大得多。
吴起想起了无数个变法的日日夜夜, 想起了魂梦牵绕着远方的卫国左 氏老家, 那些童年的新月, 那些魏国狼狐郡松林掩蔽的狩猎, 那些血雨腥 风的秦国战鼓齐鸣, 那些战阵中屹立在中军战车的决战时刻, 那些梦魇般的狼群一只接一只地正在从魏武卒训练场旁的深涧跳了下去 …… “我要走了, 这次我真的要走了 …… ”
面对这万箭穿心的疼痛, 吴起只是在最后飞身一跃, 与楚悼王在一起 了。也就在那一刻, 吴起被大殿门口蜂拥而来的世族子弟射出的乱箭钉在 了楚悼王的棺木上 ……
吴起眼前一黑, 疼痛难忍, 仿佛看到了母亲站在卫国左氏城门下的孤 独身影 ……
“母亲, 我向你发的誓言, 兑现了, 我这就要来尽孝了。”
然后, 吴起看到早先被他休回娘家的吴氏, 然后是被他砍杀的妻子田 小璇。
“小璇, 因果福报, 一命换一命, 我这就来找你赎罪—— ”
随即, 吴起又闪电般地看到了很多的熟悉身影, 差不多一生的往事, 瞬间在脑海里飘过 ……
再接着是吴期——是的, 吴起的儿子, 可他已无法张口说话了。他只 想对儿子吴期说:“别学你父亲吴起,别走这样凶险的卿相之路,不如跟着 荀康那样的游学之士, 自由自在地过日子, 要比啥都强!”
萧琼似乎是真真切切地出现在眼前了, 却又突然间消失不见了。等到 戴芙蓉走到吴起身边的时候, 眼前的一切已开始变成一片永久的黑暗虚无 了 ……
秦川辽远, 人间花海。
秦献公盯住了山坡上的辛夷花,久久出神。自从他主政迁都栎阳之后, 也就有了几许闲情逸致。这在雍城时少有, 他在五岁的秦出子坐过的龙椅 上总是有些不自在。毕竟, 秦出子小小年纪就死于非命, 尤其他的母亲也 一并躺在了血泊之中。这一画面一直定格在秦献公的脑海里, 从雍城的宫 里出出进进就会想起来, 并且一直挥之不去。
荀康的突然不辞而别, 让秦献公不由得有些难过。秦献公知道荀康见不得这种血雨腥风的事情, 可是他不知道如果秦献公不下手, 估计倒在血 泊中的就不是秦出子母子两个了。
“那么, 下一步还会是谁? ”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如果寡人不先下手, 大有可能就是我公子连倒 霉了——所以, 也不会成为现在能够登上大位的秦献公了。你作为游学之 士当然不理解, 但跑到楚国的吴起肯定能够理解寡人。”
荀康与何瑾薇不辞而别。据说, 他们一路直奔华山了。秦献公刚登大 位, 也觉得雍城过于偏居一隅, 加之秦出公母子两个人给他的阴影, 使得 他第二年就移都栎阳了。秦献公虽然出生于雍城, 但那里的宫殿在他童年 记忆里一直是阴冷和压抑的。他甚至能够记得雍城秦宫里殉葬那些小孩时 的情景。那些三四岁的小孩子, 与当年的秦献公一般大, 却是要与死去的 主人一起陪葬在挖开的墓穴里。秦献公至今都能够记得那些小孩子陪葬前 撕心裂肺的哭喊,可是又有什么用呢? 这些记忆,都在他的内心里深藏着, 一旦有机会就会跑出来撕咬着他的五脏六腑。
搬到栎阳之后的秦献公, 心情自然也好了起来。他不仅废除了殉葬制 度, 还决定迁都栎阳之后, 开始实施收复河西之地的计划。摆脱了奴隶主 聚集的旧都雍城的束缚, 秦献公一下子扬眉吐气了。他与奶娘的女儿卢云 经常出宫欣赏这辛夷花。卢云说, 这辛夷花默默无闻, 却是芳香自放, 一 开始是无人观赏的, 也无人品评, 虽无言伴着春的时节而来, 却又在悄然 绽放中让人赏心悦目, 不同于那些繁忙出席盛宴的玫瑰牡丹, 辛夷花选择 了大自然的这个舞台。
也正在这个时候, 秦献公得到了吴起命丧楚国郢都的消息。
“吴起这一生, 拼命追名逐利, 甚至不惜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早年 杀妻求将不说也罢, 到了楚国时的那种张狂作为, 必然会带来这一不幸的 恶果。唉, 他有荀康先生的隐忍就好了, 于云淡风轻之中, 躲在一边坐看 潮起潮落。”
卢云也感叹:“每日的窗外,这匆匆的太阳,也是一任自己的脚步。而 那些需要去争的抢的, 那些功名利禄, 何时才有一个尽头呀? ”
从侧门里进来一个很壮实的武士, 细看正是当年的郑三郎。郑三郎现 在是秦献公的侍卫了。秦献公在魏国的三十年,一直作为废太子嬴师隰(公子连) 而隐忍着, 很多时候其实就是魏文侯和魏武侯掌中的玩物而已。现 在想想看, 他在那时候还不如吴起的处境。而郑三郎也跟随他十来年了。 所以, 郑三郎能够理解现在的秦献公。
“主公, 吴起的儿子吴期求见!”
秦献公一听是吴起的儿子吴期就来了兴致。如果当年吴起辅佐了他秦 献公, 秦国的面貌也会发生意想不到的变化。这个吴起的儿子吴期早已不 像他在离石邑城白马仙洞见过时的小孩子模样了。面前这个从郑三郎身后 走出来的三十来岁的儒生模样的男子竟然就是吴期, 正是当年他父亲吴起 从鲁国刚到西河时的年纪。人生一轮回, 一切都会是虚空。吴期没有父亲 吴起那种霸气, 恰恰相反, 却是一副荀康先生的气质。
“三年前,寡人曾邀请你父亲一起来秦国的,可是他没来,也不想来, 匆匆忙忙地跑到了楚国。要不然, 也不会遭此横祸呀!”
“陛下, 您知道荀康老师的去处吗? ”
“这个, 这个 …… ”
秦献公也不好回答。毕竟荀康不辞而别, 让他也有些尴尬。而卢云则 到一边欣赏她的辛夷花去了。她站在楼台上也能听到他们的谈话。吴起的 结局, 也是一种宿命了。只是其子吴期脸上的隐忍, 凸显着一种不同的人 生格局。这或许正是吴起所希望的。就像这辛夷花的状态, 不事张扬, 不 似牡丹开得张扬放纵; 也不似玫瑰, 生来为了传递人间的情梦; 更不似百 合, 一劳永逸地追随着一种完美和极致。辛夷花的特色就是远离喧嚣, 寻 找自己的心灵家园。
“你是来投奔寡人的吗? ”
吴期犹豫了片刻,然后坚定地摇摇头,说道:“我是来投奔陛下的幕僚 荀康先生。”
“为何要投奔荀康先生? ”
“荀康是我的老师。再说, 父亲生前让我找他, 一定把《吴子兵法》 交给他。”
“为何不交给寡人? ”
吴期知道秦献公拿到《吴子兵法》之后, 攻打魏国就会如探囊取物。 但他不能这么说, 只是说《吴子兵法》还未写好, 需要荀康协助自己来继续完成后面的工作。
秦献公也赞叹荀康如这辛夷花那紫色的花粉随风起落, 不逊色于长江 黄河的壮阔勇猛, 但他从容自持, 远离名利。他总是做着一个与世无争的 隐士, 保持着内心的纯净。荀康隐居山野, 唯有自然的众生, 得以分享他 的才学。
吴期抬起头来,泪眼蒙目龙。其实,人生百年,一晃而过。父亲吴起的 奔走, 从老家卫国左氏, 到鲁国曲阜, 再到魏国、楚国, 一生征战, 颠沛 流离地跋涉, 身陷荒芜的绝境, 与兵荒马乱为伴, 不如了悟隐士的真谛, 活成和光同尘的气度。年少的你在轻狂地追梦, 肆意挥霍着春 光, 很快就 会步入中年的焦虑,在不断追逐的功名之路上,真正懂得了淡泊的意义时, 已晚矣。人之将老时的悲乎!
秦献公就像当年挽留吴起, 现在也去挽留着他的儿子吴期。可是, 吴 期与他父亲吴起一般执拗。
“感谢主公的挽留。我还是要去找老师!”
这个老师正是荀康。斗转星移, 换了人间。而每一代人, 每一次周而 复始的轮回, 一遍遍演绎着曾经上演过的故事, 却是装点着不同的价值选 择。
旭日东升。晨雾消散。
吴起的儿子吴期出了栎阳城, 信步向东走去。有消息说, 荀康到了华 山, 还有一说, 他到了大梁城。另外, 公叔痤在国君面前给留在魏国的吴 起后人争取到了二十万良田。可是, 此时此刻, 吴期还在前往华山或大梁 的路上。又有人说, 这二十万亩良田又是一个利益的陷阱?
据说, 在此后又过了十多年, 卫国出了一个叫作商鞅的年轻人, 先来 到魏国不得志, 后来跑到秦国, 开始了一场声势更加浩大的变法。而早在 公叔痤临死前曾给魏惠王推荐的正是这个志当存高远的商鞅。公叔痤说, 对商鞅这样堪比吴起的人才,要么重用,要么杀死他。魏惠王既没有重用, 也没有杀他, 反倒让他去了秦国。商鞅的变法为秦国统一六国奠定了坚实 的基础。这个继李悝、吴起之后声誉鹊起的变法家商鞅, 也与他们两个人 一样都是卫国人, 其结局要比吴起更加惨烈。商鞅变法的老师是李悝和吴 起, 应该说李悝在魏国率先变法成功, 也一如既往地得到了善终。而商鞅步吴起后尘, 可谓轰轰烈烈, 却惨遭车裂, 被五马分尸了。看来卫国屡屡 涌现敢为天下先的变法家, 或也并非偶然。当然这已是后话了。
而当时的吴期还是一心要去投奔自己的老师荀康, 并以此在他的帮助 下完成父亲吴起的《吴子兵法》后续整理编纂工作。吴期牵着秦献公赠送 给他的一匹高大壮实的白马, 先慢慢步行了一段, 然后才骑上白马。吴期 想着在找到自己老师荀康之前, 先去离石邑城一趟看望姨妈田秋月, 也不 知道还能不能再看到已嫁到邯郸的那个蔺冉冉妹妹?
这时, 路边的绿荫下, 有歇息的驼队, 还有秦人的戏班子, 抑扬顿挫 的唱腔, 让他神清气爽, 信心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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