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第二次提押胡杨时,胡杨看上去十分憔悴,原本茂密的头发变得稀疏起来。
她问胡杨:“孟庆周为什么要说假话,不敢承认你们熟悉。这说明他心里有所忌惮。”
胡杨说:“你不该去找他。我的供词从来没有涉及孟老。”
“为什么?你想保护他人?”她语气很急。
胡杨把目光转向明晃晃的墙壁,脸部的肌肉显示他在空口咀嚼。过了一会儿,他正过脸望着肖樱,目光聚焦如同中午的猫咪。“好汉做事好汉当。为什么要迁过别人?”胡杨说的话显然经过深思熟虑。
“你是个高级干部,何时身上有了江湖气?”她有些生气。
“不是江湖气,是最后做点善事。自己已经掉进井里了,为什么还要拉上别人?他们都是有家庭、有事业、有社会关系的人。何况毁掉他们也于事无补。”
“可是,你知道这样固执的后果吗?”
“知道。”胡杨深吸一口气,压低了目光说,“我和你说过我的故乡,那是一个贫穷的村庄。我当了领导干部后,村主任千里迢迢来找我,说村里想修条路,县里、乡里都没钱,希望我能帮帮。我虽然当了副省长,但手里哪有钱?我就给于泽打电话,让他帮助想想办法。于泽找了国润公司,国润公司出资为村里修了一条九华里长的柏油路。”
她明白了,因为国润公司帮助胡杨家乡修了路,才有了后来的合作。胡杨重感情,上大学时就对当年村支书嘱咐的话语一直念念不忘。回报家乡的情结对于每一个农村走出的学子都会有一些,像胡杨这么看重的却不多。感情这个东西既迷人又害人。胡杨如果不为家乡修这条路,也许就不会有后来和国润公司的合作。
“这件事让我有了一些感悟:仕途充满诱惑,危机如影随形,善始未必就能善终。现在看来,你的选择是对的,你选择了一条行稳致远的路。”停顿了一下,胡杨接着说,“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上次我俩在香格里拉看风景的那个地方握手分别。你选择了往草原深处走去。
穿着象牙白连衣裙,在成片的蓝色鸢尾花海中,如同一朵盛开的马蹄莲。你走去的方向,有袅袅炊烟正在升起。
而我呢,选择了去攀登玉龙雪山。山上虽然雪白耀眼,但脚下的冰雪很脆,像碎玻璃,鞭子一样的嗖嗖冷风抽在脸上,眼前一片苍茫。在半山腰,我远远地看见你在草原上向我招手,手里挥动着一条白纱巾。梦醒后我想,如果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我一定和你一起看草原,让雪山见鬼去。
她感到两颊发凉,有两行清泪缓缓流下。小青递过一包纸巾,眼角也有些湿润。
“你选择仕途也没有错,你有很强的行政能力,只是不该忽视了法纪。”她压低了声音说,“我一直以为你强大无比,没有什么事能难住你。现在也搞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击败了你。”
“权欲。”胡杨深有感触地说,“是毒品一样的权欲。”说这句话的时候,胡杨恢复了他那种充满磁性的男中音。“我这个反面教材,对于那些出身寒门的年轻人,或许有点价值。”
胡杨的确迷恋权力,这一点她很清楚。迷恋权力,是人之常情。在机关工作,谁不渴望进步呢?不求上进的人一定会被边缘化。但胡杨把犯罪的原因归结在“权欲”二字上,她没有料到。
“手握权力的人,没人想把权力装进笼子。其实,权力是通向欲望之门的钢丝,行走在上面的人一旦春风得意,就会无视下面的万丈深渊。我现在体会到了,当然也失足跌进了深渊。”
“你后悔了?”
“我后悔的是对不起那些贫困中的农户。因为我的渎职,他们原本的小康之梦推迟了实现的时间,我的灵魂无法摆脱他们的怨恨和骂声。”
“你能这么想,很好。我建议你把犯罪的经过认真梳理一下,把真相说清楚。你是学法律的,这些道理你懂。
到了复核阶段,就是最后一道程序了。作为校友,我对你有所了解。你本质上没有远离善良。”
“把所有的过错都归结到我一个人身上吧,不要多怪罪于泽。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也不是他所希望的。如果我不把于泽拉回来,他在北京当律师挺好的。是我害了于泽。”胡杨还在为于泽说情。
“我还会再来见你一次,希望不是最后一次。”
她离开会见室。小青合上电脑,跟出来,自言自语道:“真是条汉子!”
她摇摇头,“什么汉子?我看是傻子!”
小青吐了下舌头。她停下脚步,问小青:“你从我们谈话中能听出什么吗?”
“听出您想让他说出案情真相,找到能挽救他的证据。”小青并不隐瞒观点,“这个人也值得挽救。他想把什么都自己扛起来,其实不值得。别人害了他,他还袒护人家。”
“胡杨曾经是我们雁大法律系的骄傲。他走到这一步,我情感上一时无法接受。胡杨让我对法与情有了一个全新的感悟:过去认为水火不容的两种东西,今天看来,却交织得难以分割。我明白了,法律是机器,而运转这部机器的血液是情感。离开了情感,这部机器就失去了应有的温度。”
“可以发回重审啊。”小青脱口而出。
她看了小青一眼,问:“理由呢?你我都清楚,机器运转是有固定轨道的,不可无理由变轨。”
小青又吐了一回舌头。
六
合议庭另外两位法官观点不一致:一位主张发回重审,也就是极刑但不立即执行;另一位则主张核准二审判决,理由很明确,扶贫领域中的腐败分子必须严惩。
她的意见将直接决定合议庭的复核结果。
决心难下,逝者如斯。胡杨什么新证也不提供,辩护律师也没咒可念。胡杨的律师是个很英俊的小伙子,也是雁大法律专业毕业,举手投足很有范儿。小伙子说他早就知道胡杨,胡杨是很多跨界学生的偶像,为胡杨辩护他愿意肝脑涂地。但胡杨已经有了赴死之心,律师爱莫能助。
周末,她回家看望父母,在胡同里见到了姜阿姨。
说来奇怪,她几乎每次回来都能见到这位老街坊,如同约好了一样。如果哪一次没遇到,她会担心老人家是不是身体出了状况。
“你气色不定呀。”姜阿姨的宁波话很人耳。“不定”
这个词用于气色,她还是第一次听说。姜阿姨在词语上有创新、创造能力。
“最近睡眠不大好,多梦。”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颊,明显有骨感。姜阿姨倒是面色红润,一副神采奕奕的模样。她问:“那天在潭柘寺见到了您。您还常去那里?”
“是的喽。那是不能不去的地方呀。”姜阿姨握着她的手舍不得松开,端详了好一会儿:“你有心事。心事会写在脸上的。”她注意到,姜阿姨手指上的顶针不见了。
“我的工作责任重大,心事自然会重一些。”
“心事嘛,也可以像旧物件一样丢掉的。就像老房子要经常打扫一样,没用的东西多了,会挤的!”
她心里一颤,姜阿姨虽然神叨叨的,但很多话却富有哲理。她忽然很想听听姜阿姨对胡杨案件的看法,姜阿姨认识胡杨,当年胡杨还帮姜阿姨解决了旧居归属问题。她简单说了胡杨的案情,问老人家怎么看。
姜阿姨听了,脱口道:“阿弥陀佛。”
姜阿姨吃斋念佛她知道,对于胡杨出事没有更多感慨则出于意料。姜阿姨是喜欢胡杨的。按理说,应该多发点感慨才是。一句“阿弥陀佛”就完了,是看淡了人间百态的缘故吗?
“胡杨会这样,我有些不相信。”她望着姜阿姨,摇摇头。
“再好的人也要不断修行。止行不修,就会三毒加身。”姜阿姨两眼现出悲悯之光,柔和中带有一丝伤感。
“胡杨犯事,与你有关。”
她仿佛被雷电击中一样,用力抽出被姜阿姨握紧的手:“与我有关?”
“这只是阿拉的感觉。”姜阿姨不做肯定。
她松了口气,知道这是姜阿姨随便说说。与老人告别时,老人又缀了一句:“既然是老屋子,旧物件也不能一个不剩。有些东西要留着,当个缘起。”
回来后,她无法淡定,姜阿姨那句胡杨犯事与她有关的话总在耳边回响。夜里,她无法人睡,起身到书架里随意抽出一本与法律无关的书。乏味的书是最好的催眠剂。忽然,灯光下她看到了书柜里那个九孔埙。像一只小刺猬,静静地趴在书柜的角落,黑色的音孔像惊恐的眼睛。她双手把埙抱出来贴着胸口,睡衣很薄,能感觉到埙的一丝凉意。她将埙放到床头,望着它许久。卧室灯光不明,那只埙的音孔却很清晰,看上去有一种无声的哀怜。如果此时吹响,它发出的声音一定是悲伤的呜咽。她叹了口气,轻轻上床仰卧,打开枕边的手机,找到那首《忧郁的星期天》,按下了播放键。音乐像从窗棂缝隙刮进的风,在卧室里漫无目的地游荡。在风中,她想起了那个围墙上爬满凌霄的青砖二院,想起了未平湖边那棵老国槐和国槐下的缪斯胡床。往事历历在目,像幻灯一样一幕幕翻过。不知不觉,她的眼角变得湿滑。
用手一拭,并没有泪水。她忽然明白姜阿姨的话了,如果当初和胡杨能够结合,她一定会阻止胡杨这一犯罪做法。胡杨能听进她的话,这一点她很自信。现在,这一切都无法挽回了。人生往往就是这样。失之交臂,两样人生,这其中是不是有些宿命的成分呢?她有点埋怨胡晓梅,早早地离开了胡杨。多年的办案经验告诉她,婚姻上的解放,看上去是自由,其实更多是一种伤害。
一夜无眠。
早晨,她决定最后一次去见胡杨。她要问清楚一个关键问题,为何要受贿那么贵重的“苍穹之眼”。正是这块没有任何实用价值的石头,成了量刑最重的砝码。
去拘留所的路上,小青忽然没头没脑地说:“希望法律能挽救他。”
“为什么?”她脱口问。
“胡杨是我见到的贪官中最男人的。不知为什么,我对他恨不起来。”
她没有再问。小青的话没错。胡杨虽然犯了重罪,但你对他恨不起来,总觉得他是被设计了,或者事出有因。但法律在有些事情上是没有弹性的。胡杨的律师没有新的举证,判决结果很难改变。
“法不容情,好像有这样一部电视剧吧。”她喃喃道。
或许胡杨知道,他们再见面的机会微乎其微。从走进会见室起,他深情的目光就泊在肖樱脸上。两人久久对视,谁也没有移开。
“如果不能有新的举证,你应该知道什么结果。”她说。
“我接受法院的任何判决。”胡杨语气坚定。
“承担不该承担的责任,是一种落伍的义气。”她还是想提醒胡杨。
“与其苟活着遭受良心谴责,不如彻底解决,一了百了。”
她感觉目光给刺痛了,低下头看着蒙有一层薄灰的桌面:“记得你说过,不义之财,视而不见。我问你,为什么要收受那块价值连城的‘苍穹之眼?”
这个问题很突然,胡杨有点猝不及防。他先是一愣,接着也低下头去,看着空荡荡的桌面进入一种遐想状态。
“说实话,在接受‘苍穹之眼’时,我犹豫过。但想想它的用处,我便破例留下了。因为‘苍穹之眼’对于我,有特殊用处。”
“特殊用处?”她脱口道。
“是的。说特殊,是因为我想赎罪,赎错爱之罪。必须承认,我错过了不该错过的一次感情。那是我心中永远无法愈合的痛。我深深爱着一个女人,我相信这个女人也深爱着我。我人生没有成就的时候,不敢接受这份爱。因为她在我心目中冰清玉洁,无上高贵。我这个来自大西北的农民的儿子,不敢接受一个众星捧月的北京公主。被提拔为高级干部后,我过去自卑的心理发生了改变,我觉得自己有了接受这种感情的准备。这个念头像生物钟一样,总在深夜提醒我。我们常常在深夜通电话,虽然只是讲一些工作上的事,但我们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跳。每次与她通完电话,我都会有一种莫名的冲动,想抚摸一下她倒梨子般的发型。我很清楚,因为我的原因,她二十年没改过发型。发型为谁而留?我相信是为我。我想,我能以什么来回报这个痴情的女子呢?在见到‘苍穹之眼’后,我辗转反侧几个夜晚。最后暗下决心,收下了它,我想今年夏季暑假,把她约到未平湖畔,让那棵老国槐作证,就在缪斯胡床上,我郑重向她求婚,
‘苍穹之眼’将是我求婚的信物。我知道,这个世界上,唯有她才能佩戴这枚绝世的‘苍穹之眼'。”
会见室陷人窒息般的宁静。她闭上双眼,室内严重缺氧,胡杨磁性十足的回音绕梁不断。
“这些话本不该说出来,既然你问了,我就坦诚相告。我想说的还有一句:对不起!”
小青扭头看了看她。她的脸色纸一样白。小青轻声问:“您没事吧?”
她睁开眼,会见室有全程视频监控,无论如何都要保持镇定。她站起身,看着胡杨许久,声音有些沙哑地说:“胡杨啊,你果然被钻石划伤了,而且伤及性命!”
胡杨抬起头,目光又变得深邃起来,微微笑了笑:
“判决书上能有你的签名,这好像是法律和我们开的一个玩笑。”
她问:“你就没想过那个女人需要的不是‘苍穹之眼’吗?”
胡杨略作沉思道:“想过。但是在我心里,‘苍穹之眼’就是她明亮的眸子。”
她再次闭上眼睛,耳边回想起多年以前那句浑厚的男中音:“你是块钻石。和你在一起,我担心会被划伤。”
“不要浪费司法资源了,核准二审的判决吧!我已经想通了:法律,才是洞悉一切的苍穹之眼。”
“你还有什么要求?”她问。
胡杨站起身:“如果有可能,请给我买一只口琴。我想在生命最后那个清晨,吹奏一曲《月亮河》。”
她没有回答,只感觉眼前的胡杨,变成了没有绿叶的木雕。
室外因为下过一场小雨,道路有些湿滑,她打了几个趔趄。小青上前扶住了她,两人走出大门,一坐进车里。她趴在后座上,忍不住痛哭失声。
小青没有回头,呆呆地望着风挡玻璃。前方是拥挤的车流,汽车驶过的声音覆盖了车内的抽泣。聪明的小青已经明白了怎么回事,双手握着方向盘,迟迟没有发动汽车,也没有插话,只有两行清泪挂在脸上。
七
空气中弥漫着沙尘的味道。这个难熬的星期五,办公室四周一切物件似乎都出现了毛刺,明明很软的纸张竟然会割伤食指。她看着指尖上渗出的血珠,心里奇怪,竟然没有丝毫的痛感。擦去血迹,她走到玻璃窗前,想看看熙熙攘攘的街景。大街上是车辆的河流,几乎看不到人影。她收回目光,不经意间发现,窗台上的月季花竟然长了腻虫。这些讨厌的小虫子从哪里来的?为什么要残害这屋内唯一的绿植?
小庄打来电话,问糯米滋还有没有了,想下班送一盒过来。
她拒绝了。这是她第一次拒绝小庄的糯米滋。
小庄有些不解,问:“姐,你咋了?没事吧?”
她编了个理由,说最近体检血糖不正常,医生建议少吃甜食。
下午本来要召开合议庭会议,犹豫再三,她还是推辞到下周一。另外两位法官颇感意外。按照肖樱的惯例,合议庭拿出复核意见都是在周五下午,这一次为什么就改变了呢?
下班回到公寓楼下,她迟疑了一下,没有上楼,而是直接走进没有顾客的彼岸咖啡。熟悉的服务生把她引到常坐的位置上,转身要去端咖啡。她叫住了服务生,说:“给我来杯酒吧。”
服务生睁大了眼睛,定了定神,问:“喜力,行吗?
小瓶的。”
“喜力是什么?”
“啤酒,进口的。”服务生说。
“不,要一杯高度的。”她强调说,“白兰地、威士忌都可以。”
服务生点点头,倒退了三步,才转身走开。片刻之后,用托盘端来半杯白兰地酒和两盘干果:一盘杏脯,一盘南瓜子。
她盯着酒杯。酒色很纯正,像琥珀。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酒。其实,她并不想喝,要来酒也只是看着。
此时此刻,这杯白兰地更像心中的一杯祭酒,一个遥远的象征。
昨夜一夜未曾合眼。酒上来了,同时上来了睡意。
酒的催眠作用不仅仅是饮用后。有时,看着也能醉人。
果然,她靠在软沙发上睡着了。
她梦到了胡杨。胡杨在一条汹涌的大河里游泳,开始还劈波斩浪,变换着姿势前进。忽然,水面上伸出两只舞动的手。不好,胡杨溺水了!她惊呼一声,把自己吓醒了。
四处看看,咖啡店内顾客依然很少。不远处一个角落里,两位白发老人在抵首私语。古稀之年了,还有这么多悄悄话;不在家中,专门到这时尚的咖啡店来。这一切说明这对老人很讲究情调。她忽然就想,未来自己老去那一天,心里的话儿与谁说呢?
她不免有些伤感,端起酒杯,嗅了嗅,酒味很香,也很冲。她没有品尝,放下酒杯,从包里掏出手机,找到那首《忧郁的星期天》。戴上耳机,开始播放。
她一连播放了三遍。第一遍,她听出了过去的时光。
过去的时光是一幅幅凝固的画面,亲切祥和。第二遍,她听出了当下困惑。这困惑是一堵墙,她无法穿墙而过。
因为她知道自己不是崂山道士。第三遍,她听出了未来的某一个黄昏。她站在那棵国槐树下,往草丛中放生一只埙一样的小刺猬。
三遍听过,她回到播放首页,找到《忧郁的星期天》
曲目,毅然按下了删除键。
当天夜里,她给院委会写了一份报告,请求回避胡杨案的复核。理由只有一个:胡杨是自己难以忘怀的初恋。
2019年6月5日定稿于大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