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杜牧,幼年的杜牧,当朝宰相杜佑的孙子,站在爷爷晚年开设的游园里时,看着歌伎满园的环红绿翠,看着各种奔跑、快乐、歌唱、打情骂俏与争风吃醋的风景,心里兴起的恐怕也是这样的感慨——
那个年代,歌伎们就是会说话的宠物,白居易可以用她们来换名马,甚至元稹在湖州的时候也曾跟白居易换过杭州歌伎玲珑,有诗“休遣玲珑唱我词,我词都是寄君诗。明朝又向江头别,月落潮生是甚时”为证;有个官僚买了个歌伎,让她出来见众人,有人看中了,想要借来玩玩,官僚推辞说,这个女人不是当歌伎的,而是做正经妾室的,别人才罢手;歌伎张好好因为善歌而名动一时,宣州沈述师纳来做妾,每次出席宴会都带着她,让她高歌助兴,结果玩了五年,厌了,她被像块破抹布一样扔在了长安街头,沦为卖酒妇人……
她们,是宠物,会说话的、供人玩弄的宠物,跟马、鹦鹉、瓷器没什么区别的宠物,主人再多的感情,也只是宠而已。谁曾想到呢?那是生命的一种范式,正如草坪上,猫们的大会,狗们的撒欢,如果你肯平视,它们就是人类。
那个时代,很少有男人把女人看作同类,甚至现在,很多男人眼里,爱的字典里仍不过是“宠”而已。但是杜牧,却是肯“敬”的。
他不是英雄韦皋,也不是才子元稹,虽然也风流在外,但是或许因为从小接触的姐姐妹妹太多,又或许也是自身的灵慧,虽然不能达到贾宝玉之“男人是泥做的,女儿是水做的”的高度,他却能带着一种慈悲,一种平等的慈悲——
他咏史,在“细腰宫里露桃新,脉脉无言度几春,至竟息亡缘底事?可怜金谷堕楼人”里,是息夫人被掠为他人妃子的无奈与悲哀;在“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里,是绿珠的无限悲凉;在“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的三国感伤里,更是发出质疑——男人的权力游戏,与女人何干!(如果周瑜输了,妻子会成为曹操的妾室)。
他憧憬,想象着民女们在为恋人送别时的肝肠寸断,“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樽前笑不成。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鸳鸯帐里暖芙蓉,低泣关山几万重。明鉴半边钗—股,此生何处不相逢”的豪情爽怀……
他感怀,歌伎杜秋娘本为镇海节度使李锜的宠姬,以“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诗句著称。后来李锜反叛,被镇压之后,秋娘作为罪臣家眷入宫,被宪宗看中获宠,几年之后,宪宗暴亡,她被派到皇子李凑身边做保姆。后因受政治斗争的牵连,被贬回家乡,生活窘迫,连一匹绢都要向邻人借。于是,他作“四朝三十载,似梦复疑非。潼关识旧吏,吏发已如丝。却唤吴江渡,舟人那得知。归来四邻改,茂苑草菲菲。清血洒不尽,仰天知问谁?”
《唐才子传》上说他“美容姿,好歌舞,风情颇张,不能自遏”。出身名门,少年才俊,唐人风流之际,青春暴走之时,一如元稹年轻时游戏花丛,他自己也说什么“男儿所在即为家,百镒黄金一朵花。借问春风何处好?绿杨深巷马头斜”。可是,谁知道呢?
他也曾“治乱兴亡之迹,财赋兵甲之事,地形之险易远近,古人之长短得失”(《上李中丞书》)。步入仕途后,也曾想“平生五色线,愿补舜衣裳”,注释过《孙子兵法》,被人称为“王佐之才”。可惜,一直夹在旷日持久的牛党之争中,做一个碌碌无为的小官吏,最高不过五品的“中书舍人”,连元稹都不如!
清血洒不尽,仰天知问谁?那些有才、有生命、有灵气却无法左右自己命运的女性们,不正是自己身负奇才却无法施展的反衬?所谓“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不是夸耀,而是无可奈何的悲哀。
可是,他熟读历史,阅历丰富,在那同样的生命坎坷里,他也曾见过那地狱里走出来的强者——窦桂娘是一名小吏的女儿,因为貌美,被当时的淮西节度使李希烈抢去,走的时候安慰父亲不要哀伤,她一定会想办法灭贼。几年之后,她凭借姿色、才能取得了李希烈的信任,并在李希烈暴毙之后,想办法说服其属下陈光奇归顺朝廷,并趁未发丧之际,给朝廷传递消息……
杜牧说她“六尺男子,有禄位者,当希烈叛,与之上下者众矣,岂才力不足邪?盖义理苟至,虽一女子可以有成。”——他是敬佩的。
甚至,羡慕。
仰望星空太久了,他需要一把梯子,一把通往星空的梯子,而他找的方向,也恰好指向了感同身受的女性(同为弱势地位如何变强)。他写《窦列女传》,去木兰庙拜祭,无数往生里,他猜测着,推理着,质疑着,寻找着,然后,听到了薛涛的名字——官宦出身、韦皋宠姬、幕府幕僚、罚边、校书郎、薛涛笺、隐居……他很好奇,因为他知道大多数歌伎最后的归宿会是什么,也知道她们的精灵剔透和无可奈何,而那是怎样一种强大,让这个女子跳出了自己的命运螺旋?古往今来,全是悲剧,而这样一个女人,却演出了正剧。
于是,他写给她“静处知生乐,喧中见死夸。无多珪组累,终不负烟霞”的诗句,梯子怎么做,他不知道,薛涛此时的心境,他却懂。因此没有玩赏,没有调戏,繁华落尽,全是平和安宁,一生繁复,便要在此时此刻的尘埃落定里,踏歌而行。
薛涛泪流满面。
她费尽心机爱了十八年的那个男人,现在正拥着年轻貌美的才女刘采春开怀畅饮。即使偶尔的温情,也是欢场宠物的一种眷恋,他这辈子不肯承认她的作用,只肯把她定位为“珍贵”的阿狗阿猫马儿鹦鹉之流,哪怕她做了很多,等了很久,付出了很多……他也不肯,不愿,不要。
她给的梯子,人家不稀罕。但“无多珪组累,终不负烟霞”的这个男人,这个年轻的儿郎就这样轻巧懂了她,懂了她的苦,懂了她的强大,懂了她的尊贵——
为什么,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