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被撕碎的粉红色扇面
婚姻的那把粉红色扇面被他撕碎之前,他总共做了几件事情这一次回家他没有用钥匙开门,而是按响了门铃,他为什么这样做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当玫惊喜狂热地打开门抱着他的脖颈亲唤时,他显得很淡漠,他来到客厅里脱去外套,他为自己倒了一杯鸣酒,他举着那杯啤酒喝了一口,然后坐在沙发上,他感到房子里的空气充满了怀疑,他怀疑玫是不是制造那桩事实的凶手,他看着珍的面庞,他想尽可能找到一点欺骗的痕迹,他开始说话,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镇静自若,他说他碰到了妇产科的科主任,科主任对他说几天之前,玫去医院做了人流。他说完话时不知道为什么那么愤怒,他将手中的杯子向窗口扔去,他们都同时听到了酒杯码碎了玻璃的声音,这声音正在无形之中缓慢地、痛苦地、一丝一缕地将他们分开,这是室内发生的第一件事。他接下来听到玫在哭泣,玫说她去人流主要是为了占据阿南对她的爱,玫害怕有了孩子之后丈夫的爱会转移到孩子身上去,玫同千百万自私、愚囊的女人一样懂得习俗和传统,懂得接受世俗生活的奥秘,她们自认为是,然而,她并不知道她的残酷丧失了阿南对她的尊重和爱情。阿南开始扑向玫,他被疯狂燃烧着,他开始出手打他婚姻中的妻子,他将玫打翻在地,玫的嘴角在流血,这是第二件事。玫用双手撞着地板,大声说:“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我早就知道。”玫的这句话无疑是火上添油,阿南觉得玫一直在虚伪地跟他生活在一起,玫并不认为他们的生活是幸福的,玫的哭泣和诉说使他异常地反感。
玫说:“你逃不了,我们已经用婚姻栓在一起。”玫的话音刚落,歌手阿南就冲向了那把粉红色的扇子,他夺下扇子的速度是那么快,等玫反应过来,他已经撕碎了这把玫用来为自己的婚姻生活提供指南的曲曲折折的扇子。
整个事情从开始到结束才半个小时,阿南将碎片扔在地上,从包里掏出钥匙扔在地上,玫意识到了这一切,意识到了阿南将离去。她爬起来抱住阿南的腰。
然而,那个预言她婚姻的人说得对,如果粉红色扇子离开了墙壁,她的婚姻将破灭。
阿南离开了她,他的离去没有一点儿犹豫,歌手阿南从法式房子中离开之后不知道到哪里去居住。已是黄昏,他两手插在兜里,叉开脚站在那里。过来两位女,她们穿着性感的衣服,一位声音甜甜的女说:“你不亲亲我?”他感到麻木,另一位说:“走吧!我们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说着就拽住阿南的手走,阿南摔开了她们,他看到了马路上的一个女子,那女子是琼,他摔开两个女女向琼跟去。
琼突然同另一个人走在一起,那是琼的丈夫,他们正朝一家马路边的电影院走去。他感到自己陷入了孤独之中,他记得那条护城河,淹死过很多人的河流,淹死过唐旭的河流,前几天还淹死过阿南的歌迷;他记得那河堤很长,河流两岸是老城区的旧房子。他决定去河堤上走走。
他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唐旭被水淹死的那个地方,秋天的寒意向他袭来,他站在坞口边,几年前歌手就是从这里打捞上岸。
死亡真是一桩随处相遇的事情,迄今为止,阿南已记不清楚在记忆中保存的死亡名单。有些死亡变得淡漠了,父亲的死就是这样,想到父亲便由此想到母亲的婚姻,由母亲的婚姻想到那把被撕碎的粉红色扇子,他对玫的爱情已经在撕碎扇子的那一瞬间消失。
由此看来,爱情是一件十分脆弱的东西,他现在把脆弱的事实展现在眼前。那把扇子代表一种巢穴——现在他没有了,黑夜已经到来,他感到各种各样的事实都像一种诡计一样,空荡荡,黑沉有一双温热的手搭在他肩上,他没有回头,他感到那是一双女人的手,在有些时候,比如现在他觉得一双陌生女人的手放在自己肩上是一种安慰,他听见那女人对他说话,女人的声音是成熟而轻柔的声音,女人问他站在这里是不是在想一个人。他转回头,这个女人大概是身穿黑风衣,除了她的面庞之外,他看到的一切都是黑色的,女人告诉他:“我叫雯萍。”
后来雯萍叫他跟她走——她的家就在不远处,他们可以说说话。他跟一个陌生女人走,纯属是一种无意识,当他被雯萍的车载着前行时,他感到如释重负,轿车缓慢地行驶,他将如释重负地忘记那栋法式房屋中的家具、灯光,那把撕碎的扇子呈现出来的粉红色的泡沫;他将如释重负地吸到一口空气,增添一份力量,这一切是多么重要,这个突如而来的女子,“这只援助的手伸向你,她是幸福明亮地区的使者”。这辆轿车由这个陌生的女子亲自驾驶,她要带着你离开那无穷烦恼的沉重阴影,这种阴影就是那次婚姻,那把被撕碎的扇子。
轿车环绕鸣城转了一圈又一圈,雯萍一直沉默着开车,她似乎知道他此时此刻需要独自一个人,没有声音包围他,打断他的如释重负般的呼吸。轿车经过了无数的桥梁,每经过一道桥梁,阿南就感觉到一种坚实的纽带在地下,他的双眼莫名其妙地湿润起来,轿车经过了钟楼、广场、夜总会,路灯照耀着街上的行人,他突然看到了玫,玫正独自行走,玫是在寻找一个人,玫东张西望,他对雯萍说:“请跟随那个女人。”雯没有说话,轿车缓慢地跟在玫身后,他看不到玫的面庞,他感觉到玫在寻找他,但是,他烦闷地想;玫是在寻找她的婚姻的纽带,就像那些桥梁一样,玫需要婚姻这根纽带因为她的虚荣,她需要这根纽带环绕着自己。玫喜欢的是纽带,而不是爱情。玫喜欢的是那把漂亮的扇子而不是她的爱情——让她去吧!让玫寻找去吧!这场见鬼的婚姻。
他对雯萍说:“请离开那个女人。”
雯萍没有说话,轿车从玫的身边擦过,轿车急速地奔驰在路上。阿南喜欢这种速度,他忍不住看了雯萍一眼,这是一位携带着历史的女人,她的目光动也不动地凝视着前面,她是在凝视路灯深处的那些房屋,但是,她的凝视又是深不可测的。轿车停留在一栋公寓前。阿南不知道这是哪里,雯萍打开车门说:“请下车吧,这就是我住的地方。”
“就你一个人住在这里?”
“是的,我一个人住已经足够。”
雯萍领着阿南上楼,这是一栋小洋楼,它是依照古代的建筑修建的,琉璃瓦盖成的屋顶将使你的声音变得沉闷起来。楼的扶是南方的手工艺人精心雕凿的,油漆未干的楼梯散发出一股好闻的香气。
当天晚上雯萍与阿南上楼后并没有说什么,也许雯萍感觉到了歌手眼里的倦意,他现在仍然在努力抛弃一桩麻烦事情。雯将阿南领进一间卧室对他说:“今晚,你就睡在这里。”雯萍说完便走了。一间陌生而舒适的房间,确实使阿南的倦意迅速地到来。睡眠对于现在的歌手来说显得十分重要,它是不受回忆的事物破坏和否定的地方,睡眠是轻轻摇曳的树影,覆盖住他。
他望着台灯,他想他必须尽快熄灭这盏灯,面对黑夜,面对隐藏着虚飘的事物之风的黑夜,他已好久没有单独地面对着黑夜,他与许多人和事交臂而过,他们占据了他的黑夜,那些黑色的夜晚全部被他们的目光占据,现在他有单独面对黑夜的时间了,他要忘记那些摇滚和音符,它们在过去的时间中是秘密的幸福和欢乐,但是它们使他无法面对一片隔着彼岸的黑夜,这夜里没有投身于可怕的秘密之中的怀疑,没有刺激身体和物质的一根绳索;他要忘记“一只鸟在他怀里筑了巢”的事实,忘记那把婚姻的扇子带给他的骚乱,他要忘记那些寡改了他秘密的人和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