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玫的出现和徐非的灾难
那天晚上阿南和陶池排练了一天回到家后,玫正坐在沙发上,她并没有听见他们上楼的脚步声,此刻,她怀抱着两臂,很优雅地静坐着以绒默的方式跳望着客厅里的窗户,她的态度很沉静,因而使阿南感到很突然
玫感觉到他们的到来后对他们礼貌地点点头,玫的头发长长了,披在肩上,在灯光的照耀下,玫的脖颈显得更加纤长。
阿南向玫介绍了陶池后转而对陶池说:“这是我分居了很长时间但还没有办离婚手续的妻子。”
这显然是真实的解释,玫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陶池的面孔上,他感觉到玫从来没有这种用一种湿润的目光凝视过别人,除了早期时与自己的相遇有过这种目光之外。客厅里静悄悄的,一种充满着潮湿的暗示在陶池与玫的目光中穿行。阿南感觉有一种什么东西正在悄悄地变化,这种变化改变了玫往日的唇枪舌战,改变了她那高高的仰起来的头颅的复杂性及残酷的目光。接下来是沉默,陶池点燃了一根烟,阿南看见他的手有些颤抖。
玫站起来,她说她要走了。阿南没有说话,他透过客厅中的光线凝视着玫紧崩着大腿的短裙,两条被肉色丝袜裹紧了的丰满大腿,下面那双支撑着整个身体运动的高跟鞋。
阿南现在站起来,他对她说:“玫,我们离婚的事情……”玫回过头来对他轻轻的一笑,她的笑让阿南莫名其妙,阿南不知道她在笑什么,那微笑轻轻地从她嘴角荡开,在往日的时光中,那些本应是漂亮女人特征的微笑,现在却把阿南弄得稀里糊涂了。
阿南听见了玫的高跟鞋穿过客厅然后开始下楼。她的高跟鞋就像踩着一张腐烂的木船,在阳光灿烂的海滩上,她满怀热情要将这条木船踩碎。
阿南回到陶池身边坐下。陶池问道:“你们之间难道真的没有了感情?”
阿南摇摇头,他一直在否定这场失败的婚姻,他对陶池说:“我的婚姻之所以失败是因为另外的东西。”
他闭上了嘴巴,他用一种十分愉快的抑制力克制住了诉说的欲望,这时候他仿佛觉得他已正在跟手跟脚地、静静地行走着,他绕开了秩序井然、洁净整齐的一切回到了自己的秘密之中。
陶池开始向阿南讲述自己的一段恋情。在最早的时候,当他还不是一名歌手的时候,他曾经跟一位脸上有许多雀斑的小女孩相爱。陶池跟小女孩从约会到热恋经历了整整一个冬天,后来小女孩死了。他就开始唱歌,他用歌声回忆那个下雪的北方的冬天。阿南听着听着眼睛慢慢地感到湿润起来,他感觉到雪花在纷扬,而陶池正与那个小女孩缓缓地在雪地上行走,他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被什么事情所感动了。他觉得陶池的生活就像是一座用水晶制作的教堂,他想起来那是著名的福音传教士罗伯特·H·舒勒博士几年前曾建造过一个教堂,由著名的建筑师理查德·纽特拉设计的教堂附近与建这座新教堂的意图是想通过这座更大的建筑传播他的福音。它必须给人以鼓励、安慰,并且将宗教与自然结合起来,还要能容纳3000人。这座巨大的教堂的外表全都装上了玻璃幕墙,整个教堂就像路边的一块巨大的水晶石,为此它赢得了“水晶教堂”这个众所周知的名字,这座教堂就是加登格罗夫社区教。
阿南不知道面对陶池时为什么会想起这座水晶教堂来。过了很久很久,陶池告诉他:“其实你的妻子很不错。”
“你是指漂亮吗?”阿南问道。
“你知道这仅是其中的一部分,当然,这部分也很重要。我是指她身上的另一些东西。
“陶池,你不了解她。”
“我的直感不会骗人的。
阿南不喜欢这些抽象的对话,他离开了客厅,回到卧室。他将陶池留在了客厅里,他想玫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她留给人的印象竟还不错,而她连失败的婚姻这种东西也要紧紧抓在手中作为一种赌注的标志。他感到玫简直太厉害了,他觉得这样的女人如果自己再撞上第二个,自己就将垮掉。他又好笑又愤怒,假如一个男人被一个女人弄垮,那是怎样一回事,那简直是天大的笑话。但是,无论怎样,被男人弄垮的女人无以计数。她们有一种世上最大的耐心就是缓慢地折磨你,比如玫,玫掌握了他的许多秘密,其中就有他与珍珍的那件事。
电话铃在响,陶池去接,是找陶池的。陶池真行,刚来鸣城就认识了很多朋友。然而,他始终没有听到陶池再说话,电话持续大约二十分钟,陶池才说了一句:“好吧!”然后放下了电话。
然后他在床上躺了半小时,虽然他刚才极不愉快却做了一个梦,梦中看见许多双手伸向他,那些双手使他头晕目眩,危难临头,无法摆脱,正在欲罢不能时,陶池站在门口唤醒了他。
陶池的脸色很难看,陶池说:“我刚刚接到一个电话,徐非的左眼被一帮人弄瞎了,已经被送往医院。”
阿南问道:“是不是半小时前的电话,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陶池说:“不,是刚刚打来的电话。”
阿南从床上爬起来,他感到这些东西怎么永远也没有头绪,这些东西是什么?纠缠身体的这些东西是什么,他感到恶心,他去了一趟洗手间,他站在镜子前,独自端详着自己:纠缠自己的,这些邀遏的,臭烘烘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天啊,徐非的左眼被弄瞎了,定是被那群追踪徐利的人弄瞎了,然而徐非是徐利的弟弟,他是个除了吸毒和鼓鼓之外什么也不会干的青年,他想:徐利到底干了什么,惹得这么一群人仇恨他。他不住地瞪着自己的双眼,他发现自己的眼睛正在成熟,不过那是藏满了许多桩秘密的成熟,集满了混纯、急躁、疲倦、剧烈的绞痛,同时集满了欲望和爱。
他打开门,陶池已经在等他。他觉得自己刚才在洗手间里面什么也没有做,他现在才感到小便还在身体里。他刚才是要去小便的,然而却站在了镜子前面,按照镜子的方式寻找那团淤积在体内的毒素,他记得有一次生病,那是一种无法弄清楚的病,医生给他打了针,医生给他开了一大堆药:抗生素,抗病毒药,抗菌素等等。镜子可以照亮他内心的那团东西,那东西呈现出灰色的颜色这是一种使他心情暗淡的颜色。
现在他得移动这团颜色,先是移动到楼梯上,下楼,下楼,人从高处下楼就像走入一条暗流,奔向一条暗河的深处,自己的生命意义何在;然后,这团颜色将移动到车上去,在那辆奔向一条道路的车上,它带着暗影沿着漫长的大街,虽然天气很美丽,但是那团灰色的暗影却移动在速度之中,使得今天的路程变得异常地沉重。到了楼下,陶池说今天他来开车,阿南在阳光下将钥匙递给他,陶池向车库走去,他的步履从开始到现在一直让阿南感到他在奔向一条就像鸣城的东西道路一样笔直和整洁但更为永恒的大道,奔向自己心中的一条明亮的大道。陶池将车开出来,他们将车驰出院内,陶池驾车的车速很快但让人感到稳重、踏实。
阿南问他:“你起码有好多年的驾驶史了。”
陶池告诉阿南,他16岁的时候就学会了开车,但是直到如今都还没有自己的车。阿南想到了雯萍车库里那辆车,他想应该把那辆车交给陶池,免得让它在车库中发霉、生锈。但是他想处理完徐非的事宜后再告诉陶池。
他想到徐非心情就难过起来,徐非是自徐利之后鸣城的第一鼓手,也是这个国家最优秀的鼓手,他想着他的眼睛,徐非的双眼就像是一场梦,包括他吸毒都是迫逐梦幻,他的梦幻绕着他的鼓他用鼓棒敲击着等待的梦。
他想起来跟他第一次见面竟是在那个吸毒的地方。他顽固地吸毒,而徐非也顽固地吸毒,他抬起头看他一眼,他看到了昔日的徐利的影子。他感到自己难逃离这种戏剧般的场面,这些东西正是他刚才在镜子前想过的东西,但是镜子却没有告诉他这是什么东西。
车子受阻,他将头低下,闭上双眼,他不愿意看到外面车水马龙的场景。他感到陶池平静地注视着窗外,他不会受到那种东西的影响,因为他的心灵正像那座水晶教堂般明亮洁净。他想,时候已经不早了,这时候车子开始移动起来。
他想起世间肯定有一类发白的星群阻碍着人的前进,阻碍着人的脚趾,使得你不能向前跃进,他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是酷夏季节,他患眼疾,他在城市到处闲逛,目的是想减轻那种疼痛,他看见一群盲人过马路,他们彼此拉着自己的衣服,他们的双眼仿佛是深深的陷阱,而他们触摸世间的手和脚,包括呼吸极为重要的记录着盲人的生命过程。眼睛,脆弱而且宛如梦幻一般缓缓迫踪时光的眼睛,它让歌手感到头痛,无法进入这个现实。
陶池说:“阿南,下车吧!”
那时候他正闭上双眼想象着那群过马路的盲人们后来到哪里去了。
他们度过马路好像到东边的那个垃圾场的方向去了。他想起-句话:“著名的垃圾场已经臭气四散。”
垃圾场是一座城市堆集臭气的地方。垃圾场通常是在空阔的郊野,一辆辆大卡车每天晚上将城市新的垃圾运往垃圾场,郊野的狗吹声响彻宽阔的垃圾场
当人经过这里的时候,你会第一次感到人吞进去的东西和抛弃的东西一样的脏,一样的臭。人的嘴和每一道气管都是由臭气贯穿的,所以人必须死,当臭气在体内环绕的圈数达到极限时,人最为重要的是找到死的机会。死亡将一个人托起来,将他们身上的臭气留在地上,地上则是下面,而下面则是地狱。所以人要死,人必须死。人飘在空中就没有臭气了,那时候人与天空相伴,空中有鲜美的空气,于是人的灵肉得到重新洗礼,当干净的肉身在空中飘曳如空气时,他得到了超度和接纳,他的第二次生命也就由此降医院是一座城市的中心地方,每一个人都跟医院有关系,医生就像教父,他们帮助人聆听神纸之诗句,聆听到树叶最纯净的声音。每个人来到医院时是为了让医生的手和目光触摸自己,当人们摆脱白色的建筑物,摆脱闪烁着粉红色的宽虹灯进入医生的视野时会是怎样的滋味呢?
阿南和陶池现在正走进那栋赢立在花丛中的建筑物。医生护士同他们擦肩而过,阿南回到了现实,他想要面对徐非,必须去面对徐非的眼睛。
徐非的左眼用纱布包裹着,他躺在床上,阿南和陶池进屋时正在用右眼看着窗外,他的面孔显得很安静,仿佛没有发生过灾他说发生的一切都是那么突然,不过他好像在很久以前就意识到会发生这一切。徐非的右眼现在仍看着窗外,他说:“我不知道我的哥哥到底在活着时干了些什么,那群人到处追踪着我的哥哥的身影。”他说:“我的左眼现在算完了,昨天上午已经作了全面检查,医生说我的左眼伤得太厉害了,眼球已经被弄坏。看起来没有希望了。”他说:“幸好有另一只眼睛,要不然就只有黑暗了。”他说完对他们笑了笑。
阿南感到奇怪,徐非是什么时候学会这种承受能力的。失去了一只左眼对于他似乎是失去了一个苹果一样简单。
他默默地坐在旁边的一张椅子上,他点燃一根烟,他无法看清楚床褐上躺着的那个人到底在想什么?他感到自己确实无能看到这一点,烟蒂烫着了他的手,他觉得原来以为自己会面临一场悲剧上演,他会目睹到徐非绝望的双眼,他曾经想到过要去怎样安慰手,现在,似乎什么也不需要,这也许是潜伏的巨大黑暗在这古老的世界上所投下的阴影的结果。现在他能做的只是沉默不语,独自坐在一张椅子上,他觉得自己不能面对一个刚失去左眼的人变得虚弱不堪,他对自己说不能那样虚弱。但是他很快就进入了另一种恐怖,一个人说过恐怖跟害怕不一样,害怕是面临一种发生的事情,而恐怖则遥远得多,他感到恐饰非常遥远,恐饰在很多时候面临着既不可以回去又不可以前进的世界。那是恐怖吗?他回答自己如果呆在这样一个地方,那就是恐怖。
徐非过了一会儿又说:“过几天我就出院去,这只眼睛反正是废了。不过我仍然能敲鼓,你会看得到我们举办演唱会时,我已经能闭上右眼敲鼓了,我还没有学会在黑暗中敲鼓,今后我想我会做到。”
阿南感到自己一直没有一种张口说话的欲望。陶池坐在鼓手的床边,他们在交谈,然而阿南听不到他们的声音。
他觉得自己一直在抵抗恐怖的诱惑,但是恐怖使他变得混浊不堪。他似乎警见了自己的脸上正在长满什么东西,一种会在夜之间经风化腐蚀而达到圩塌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