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变化
他还是住进了医院,医生告诉他必须住院,由发烧引起的身体的大面积衰竭已经展开,医生说歌手的胃和心脏都已经处于衰竭状态。阿南接受了这一切,他还从未住过医院,他站在医生的对面,医生在说着他的心脏跳动的速度,他血压的频律以及尿液的颜色,医生边说边看着他的眼睛就像在望着天空中流逝的树叶。在阿南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住过医院,睡过医院的病床。他小时候陪同住院的父亲一同睡在旁边的座椅上,那种记忆的性质是迷糊的。但是他服从了医生的意见——住院,他对医生说:“如果我住院的话,能不能有一间自己的房间?”医生说当然可以,医生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拼命地回忆父亲治病的那家医院,在盛开的夜来香之间,每到夜晚,四周是浓郁的香气,那种香气令人窒息。他看了看苏修,他不知道为什么要投以这位少女柔弱的一警苏修对他点点头。他与少女苏修的这种联系建立在一种互为补充的意义中间,比如在优美的组页上抒写的一段替代鸟类、鱼类飞翔的一种水平线,那条水平线撰写着人的参小被一个无限的宇宙制约着。就像现在,阿南被高烧和住院部的内在规律制约着呼吸,他每呼吸一下都要看一看医生的目光,看一看四周的状态,仿佛他手中捧紧的食中之水会在夜晚碎裂。
他就这样住进了医院,护士打开门时,他感到那间不足八平米的病房同样在制约着他的器官,这是一种最为荒瀑的制约,他感到自己的阳具在门打开的瞬间突然以一种秘密的方式颜栗了一下,按照一种人所不能解释的方式存在着并且抗拒病室的制约。
他看到了那张床,他想,这张床上不知道死去过多少人,他问护士最近有没有人在这张病床上死去过,护士抬起头来用一种合乎逻辑的目光看了他一眼,既没有承认病床上死去过人,也没有否定过没有死去过人。然后护士便消失了,过了一会儿她端着盘子里的针水和药物再次回到了病房,当时阿南正和苏修站在窗口,他已经忘记了刚才的那个问题,他看着楼下的医生和病人,他们保持着各自的存的可能性。
护士要给阿南输液,护士对阿南的态度柔和了些,她告诉阿南,刚刚才知道阿南就是轰动鸣城的那位摇滚歌手。
阿南躺在床上听着护士的声音,他告诉自己,在人的分类中我是一位摇滚歌手,这就是我的价值,这就是人们按照顺序对我的命名方式。护士将阿南的手臂用绞管扎紧,然后开始寻找他的静脉。他感觉到一根细长的针扎进了自己的血液,经过了血液,就是里面的肉体,吊瓶在空中奇怪地悬挂着,阿南想:我的血液,我的生命被一根针和一只空中的瓶子制约着。液体流进我的血中,我的生命潭灭着那些液体。
护士告诉阿南,她一直没有机会看他演出,原因就是买不到演出的门票,阿南闭上双眼想着那些门票。
彩色而昂贵的门票在歌迷们的手中散发,不过他想到了那场失败的演唱会,他想:到目前为止,鸣城的歌迷们肯定在咒骂我的无能,他们或许在一层层的窗帷下正在分析我败北的状态。
护士出去后,苏修将手伸过来放在他另一只手中。
苏修说:“阿南,你的手烫得很厉害,你应该知道你的手烫得很厉害。所以,你必须闭上双眼睡上一觉,昨天晚上,你被风吹病了,所以你发高烧。”
阿南实际上一直紧闭着双眼,他感到苏修的手在他的手心里移动,使人感觉到自己仿佛在一些柔软的树叶中穿行。他想睡觉,苏修说得对,他必须睡觉。“必须”是一个词,少女苏修喜欢用这个词,这个词替代着一些务必做的事情,比如,现在必须睡觉。
他好像有很长时间没有睡觉了,他过去经常喜欢睡觉,那是一种使时间过滤出形象的睡眠,比如,在睡眠中他会梦到许多很少见到的朋友,并且梦见他们的新生活。能够极快地进入睡眠确实是一桩幸福的事情,做梦,并且在梦中你可以任意衡量一张脸或者另一张脸,年轻少女的脸和母亲那张越来越衰老的脸。他没有机会和时间去见很多人,所以他做梦。
他现在却不希望梦到任何别人,包括自己的母亲。他是希望睡觉,像进入一条古老沙丘源头,像一把锋锐的七首突然抛挪在河流的中间,河水的流动克制着这七首的欲望,克制着它的疆乱。他梦到有些地方就像那座舞台,其性质是犹如“曙光照临了恒河”,而梦境中的火焰就像发烧的肉体中烟烟上升的刀刃上的光热烈的照着那座舞台,他梦到了他的情敌陶池,这个人的面孔并没有敌视着他,而是向他走近,试图陈述一种语言,但是他在梦中似乎极不愿意听他说话,因他知道他要说些什么话,站在对面的那个人抬起头来,他嘴唇上的线条极其优美,现在阿南找到了一点线索,他知道玫为什么喜欢陶池了,因为玫被那些嘴唇上的线条所迷惑了,因为玫生性喜欢那些线条,玫的虚荣,玫的想象力正在把那个人嘴唇上的线条劫持过来。他在梦中想:现在看来,玫可以跟我离婚了,我们之间短暂而糟糕的婚姻可以收场了。
在梦中他一直没有开口跟他的情敌说话,他实际上并不愿意面对他,他在努力回避他的目光,回避那位试图陈述者,也许还有玫与他之间的故事,也许还有那场失败的演唱会,也许他还会讲述另一个世界的一些东西,但是他感到在梦中是那么拒绝那个影子向自己走近,他认为整个世界都因为疯狂而陷于危险的处境,其中包括对面的那个人,他为什么要站在自己面前,他为什么不离开,他不喜欢看见他张口,那些语言无非是一层层的叠起来,没有准确的地点,没有沉睡在黑暗之中的一个奇迹,他伸出手来,他拒绝他向自己靠近,他的手是无力的,但是却拉住了他。
醒来的时候他刚想把头侧向窗口,辨别一下自己到底躺在么地方,这时传来了敲门声。
但是他的头已经侧向了窗外,他看见窗外浮动着蓝蓝的天和大片的云彩,它们互相重叠,它们只不过是一些在这个巨大无比瞬间中占据着空间的东西,也许是一些永恒不息的存在之物。是啊,水恒,可怕的永恒,它就浮动在天外的云层之上,即使用尽所有的记忆也无法经历和回忆空中的那个永恒,所以,鸟群变得那么小,把生命缩小就可以轻盈地朝天上飞去,而人是不可能的,人的身体太笨拙,但是人死之后却可以化为比鸟群更纤小的东西,比如气息,它就可以飘在空气中,直接的进入云层。他看到窗外面对的是一个球体,他现在突然想起来自己是在医院,他再次听到了轻轻的敲门声。
因为他并不知道进来的那个人是谁?他仍然看着窗外,他似乎从未有机会经历过这一切,当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室之中,全身在继续发着高烧,而身体却像注入了大量的麻醉品一样僵硬无力,他在等待着这个人的到来,这个人会是谁?他住医院的事情没有谁知道,只有苏修,苏修到哪里去了,那个少女没有在房间里。
门将打开,他将用眼睛盯着那个进来的人。但那个人到底会是谁?
他感觉到针尖仍然在皮肤的血液里,有时候他曾经怀疑过,那是很久以前,他曾经怀疑过自己的皮肤会不会开始腐烂,那是在那条街道深处,很多人和他在吸毒,毒液蚀入了疏疏落落的血管。门已经打开了,那是他的妻子玫
她的目光环绕着他的目光,他很奇怪玫为什么突然出现在病室,玫怎么会知道他生病的?他望着玫,他感到玫在注视着自己的虚弱,他身体的核心是虚弱,那虚弱就像细密的溪水,仿佛想把他吞噬掉。玫知道他的虚弱,,在过去的那些日子里他还看得出玫对他的虚弱厌倦极了,她对他身上那种潜伏的虚弱的厌倦就像她身上的某种虚荣一样,令人捉摸不透。
玫说:“阿南,我刚刚知道你生病了。”
他没有说话,他的目光望着空中的吊瓶,他觉得全世界的人有时候在说废话,那些废话就像无法控制的愤德一样都在一定的时刻泄露出来,比如,玫刚才说的那句话就是一句废话,使他听上去头晕脑涨,心烦意乱。他不喜欢玫,所以更不喜欢听见玫在说废他现在想玫说废话是为了说别的事情,对了,也许玫是来提他们之间的婚姻,关于离婚的问题,他的目光看着玫,他想听见玫亲自告诉他,因为过去一直是他对玫说,他记不清楚面对玫说了多少次,那种叽叽咕咕的,阴沉沉的愤怒的语言困扰着他,他不明白为什么玫不同意离婚,他跟她谈论离婚的问题时,玫总是高高在上,嘀咕着一些他无论如何也听不清楚的一些女人的语言,那些语言一遍遍地重复着,落在问题的核心上就是不离婚。
现在她的面孔跟往日判若两人了。恋爱中的女人会变得温存,她现在跟陶池在一块,尽管陶池是他的情敌和另一个敌人,他仍然认为陶池是一个性格纯净如水的人,像那座水晶教堂一样纯玫走过来为他叠了叠胸前的被子,他的手碰到了玫的手,玫说:“阿南,你的身体一直很虚弱,你应该注意自己的身体。”听见这句话,他将头侧过去面对窗户,他听到的仍然是废话,这些话或是从另外的女人嘴里说出来会使他激动,但是从玫的嘴里说出来就是废话,那些话可以丢弃在任何别的地方,可以丢弃在那些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地方——比如垃圾场上。他感到厌恶,他想——与玫的关系真是毫无希望了。那是一个陷阱,关于那场婚姻实属是个陷阱。他最希望听到的便是玫告诉他离婚的时间,他一直在等待那个时间,但是他的等待像梦幻一般缓缓地消失着。
他闭上双眼,他在等待玫告诉他离婚的时间。
玫一直站在他的身旁,他可以感觉到玫的气息,玫的气息仍然像旧日生活中那样舒缓的,他似乎又再次看见他们争吵的那些日子,玫的眼睛下面有着深深的黑圈,那是失眠的印记,他们的分歧使得她的头脑一刻也不得安宁,他们仿佛一直围着一个脱落的圆盘,旋转啊拼命旋转,举着双手,很迷悯地旋转。
他在等待脱离这只圆盘的时间,脱离相互在陷阱中那些刺耳、硬咽、急促的气喘声,像脱离面临着漫长的倒霉的冷空气。
过了很久很久当他睁开双眼,玫已经走了,苏修来到他的身边挡住了他那迷愣的视线。
苏修低下头来对他说:“谢天谢地,你的高烧已经退下来了。谢天谢地,你的高烧已经退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