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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随身携带着那个蓝色的布娃娃,她是李秀贞的孩子,我不知道为什么在战争时期时刻携带着她。后来,我把她带到了伦敦,带到了展览馆,带到了我的卧房和画室。再后来,我才弄清楚了,这个曾经在战争时期陪伴中国女人李秀贞的小布娃娃的身体中,充满了一种灵性,那就是伴随着我的身体,同时也伴随着中国东北女人的身体——度过了战争时期最为绝望的时期,目睹了战争中的一切血腥场景,所以,她是一个沉默者的目击证人。当我和那个布娃娃呆在一起时,从帐帘外,我看见了一个影子,我经常感觉到这个影子的存在,因为他离我最远,我不知道在这个影子频繁地出现在我身边时,炽燃在哪里,我的中国恋人此刻在哪里?
三郎又到了我营帐,他似乎刚洗了一个澡。三郎的身体中散发出一种香皂的味道,头发还潮湿着,他今天没穿外衣,也没系皮带,穿着一件雪白的衬衣,掀开帐帘。他又站在了我身后,我举起画笔,不知道在之前已经涂鸦过什么,在此刻应该继续涂鸦一些什么?一场都是沉重而灰暗的谜底。
就像一阵令人窒息的气息随风荡来,当三郎的双手伸过来搂住我的头颈说:“这个时刻,只有我和你,这个黄昏,我们应该做些什么,你听到了吗?他们都在做那些事,你听到他们在喊叫了吗?士兵们都洗了澡,他们刚打了一次仗,他们的身体需要女人,而我也需要你,你知道,我的身体一直想得到你吗?”
我并没有浑身颤抖,这样的一种召唤对于我的身体来说并不是雷电和风啸,也不是溪水畅流,海浪汹涌。我依然保持着我习惯了的一种姿势,坐在极为简陋的木凳上,手里舞动着画笔,然而,三郎已经开始吻我的后颈,由于天热,从进入缅北开始,我的颈部一直全裸着,它仿佛水藻植物般生长着,仿佛在不辞辛苦地寻找着生命中的一些谜底。
三郎的吻迹开始朝着颈部之下延伸,就在这一刻,我听到了一种声音,那声音是从帐帘外涌进来的,仿佛另一种从热带的缅北涌进屋的热流,我转过身去,我迫不急待地转过身去。一个人的降临切断了三郎身体中的水源,也同时割断了他对我身体的呼喊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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炽燃站在帐帘外,正是他的降临中断了这一切。三郎整理了一下衬衣的领口,由于剧烈的吻,他的衬衣领口上已经沾上了我的唇膏,即使在战争时期,我一直在使用着玫瑰色的唇膏,它是炽燃喜欢的一种色泽,也是维系我唇色的一种浓烈色彩,我看见了三郎衬衣上的色泽时,内心涌起一种感伤,而此刻,三郎已经掀开了营帐帘,在这一刻,我与炽燃的目光对视了不足两秒钟。
“炽燃……”我不顾一切地奔出去:“炽燃……”我叫出了这个中国男人的名字,可他并不回头,他依然不认识我吗?还是他依然克制着自己的感情,佯装自己并不认识我。一个不清晰的念头再一次捆绑住了我。三郎离开了我,难道是炽燃前来阻止了三郎想用身体占据我的念头吗?另一种并不牢靠的念头同样也在纷涌而来,炽燃难道真的陷入了背叛他国家的罪恶中去了吗?难道炽燃已经不再是从前的炽燃了吗?还有另外一种不可置疑的念头也同样占据着我的心底,这是战争时期,炽燃一定拐演着他国家的一个角色,比如间谍,之前,我看过大量的书籍,我知道了间谍的角色,同时也知道了背叛自己的国家,成为一个国家的敌人的历史。
在这个并静谧的夜晚,我听到了三郎所言说的那种尖叫声,在这里,在战乱和情欲的喊叫声中,我的身体再一次被一双从身后伸来的双手拥抱住了,又是三郎,他又回来了。看来,今天晚上他是一定要回来的。因为,在这个夜晚,整个营区都充满了情欲得到发泄之后的喊叫声。三郎抱住我说:“我们的身体应该在一起,不是吗?”我并不抵抗,只是用麻木和冷漠对峙着他。三郎感觉到了,当他再一次吻我时,他突然仰起头来说道:“是的,是的,并没有神意安排我们在一起,所以我们的身体保持着距离;并没有任何神意让我们在一起,所以,我对你的期待是荒唐的。”
从这一刻,我感觉到了,三郎是一个人性复杂的男人,因为我的冷漠,他又开始恢复了理智,当他离开我时,我又看见了他衬衣领口上那些玫瑰色的唇膏。这种色彩暴露出了我内心生活的期待,它不应该出现在三郎的衬衣领上,而应该出现在炽燃的衣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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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显然,今天晚上炽燃已经留在了营区。这个现实在三郎离开以后突然让我充满了期待。那种随同缅北的热烈阳光已经移植到了中国土地上的爱恋变得越来越热烈。我决定乘着夜色前去寻找炽燃,我知道他已经留下来,这是一个机缘,不管怎么样,我都要私自去见见他。掀开帘布,这是日军狂欢的夜晚,除了哨兵之外,士兵们都已经到慰安妇的营帐中去了。我像野狐一样诡秘地移动着脚步,我朝三郎所住的营区移动着身体时,深信炽燃现在就住在离三郎很近的营帐中。果然,我看见了一个影子,掀开帐帘出来了,他就是炽燃,在隔得并不遥远的距离中,他同样也看见了我。
他进了帐篷,他知道我会进去的。他吹灭了灯光,切断了一切光亮,难道是为了等待我进去吗?我还是环顾了一下四周,并没有人注视到我的存在,因为我已经变得像林中野狐那样敏捷,我掀开了帐帘,这是一个柔情和思念溶为一体的时刻,在漆黑的,几乎没有任何光线的营帐中,我终于触摸到了炽燃的身体,我的头颈依偎在他怀中,我说带我离开吧!让我远离开战争吧!炽燃不说话,他只是吻着我,但在神意的安排下,我们相爱的身体似乎又可以溶为一体了。炽燃突然推开我说:“我会带上你离开的,但不是今夜,有一天,我一定会带上你离开的。”他突然推开了,神意的安排突然被他否定了,他说:“回到你营帐中去吧?他们还不会对你怎么样。”
一个可以溶为一体的时刻被炽燃坚决地否定了,我已经被他所拒绝。然而,在夜色洋溢的营帐中,我们已经拥抱过了。似乎这已经足够,然而,当我的身体像野狐般开始穿越时,一把手电筒的光束突然射了进来,在这样的一个晚上,竟然有一个人时刻在窥伺我的行动吗?他就是三郎,他走过来,牵扯住了我的手,显得很关切地说:“就你一个人在外面游荡,这并不安全,好了,我送你回去。”他牵着我的手进了营帐,他灭了手电筒,站在离我很近的地方,我们一定在对峙着,我们真实地在对峙着,但在神意的安排下,他又退出去了。这让我终于度过了一个交织着爱恋和忧虑的夜晚,第二天早晨,当我掀开帐帘时,我看见了两个少女被日军押送经慰安妇女们的营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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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两个陌生少女,比我年轻,也比所有慰安妇的妇女人们都年轻。怀着好奇,我想了解她们从哪里来?当我来到她们面前时,她们已经溶入了慰安妇的营帐,贞子告诉我说,在之前,她们的身体已经在最前线为日军服务过,她们的身体已经早就开始沦陷进去了。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讲述贞子的故事了。
贞子现在又从幕布后面站了出来,她穿着一件十分宽大的衣裙,经历了一夜的性事,她显得很疲倦,她似乎想告诉我什么事,神态恍惚而神秘,她拉我到了帐营外。贞子似乎被改变了许多,她的头发蓬乱着,她说让我陪她走一走。
在离营帐远一些的山坡上,贞子突然抓住我的手说:“我怀孕了,你知道我已经怀孕了吗?”我质疑地摇摇头说不知道,最近一些日子,我离贞子似乎远了一些,为了另一些活动,在整个营区的预谋——为了我绘画史上的一种记录,它从那时候开始甚至已经超越了我的生命,我索取颜料、画框,当然也在索取有限光阴中可以绘画的时间。表面上,我离贞子她们似乎远一些了,实际上,我却离她们的生命越来越近。
此刻,贞子的声音反映出了她身体的变异史,我听了并不兴奋,我沿着她声音的音质似乎想确定这是不是真实,然而,贞子对我说:“我估计我已经怀孕了,所以,我想让你陪我去一趟小镇,你不是经常出入那座小镇买颜料吗?前不久,我悄悄地跟踪过你,但被路上的哨兵挡住了,我越来越确证了一些事情,即使我是日本人,在这座营区我依然可以失去自由……可现在,我只要一点点自由,我想弄清楚我是否真的已经怀上了孩子,对于我来说,这关系到性命,不仅仅是我的生命,还有孩子的生命。”我们都在同一时刻想起了那个来自中国东北的女人的命运,她因为怀孕而强行地堕胎,因为堕胎而发疯,因为发疯而被活埋。
贞子的一只手小心地放在腹部上,她的姿态很凄美,是我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目睹过的最为真实而动人的姿态:她微微地将身体朝后倾去,宛如俯瞰着大地,而大地上却布满了战争碎片,她似乎在寻找活下去的勇气,以及繁殖那个幼小生命的全部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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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我衡量了一遍局势。在这个小小的世界里,没有任何人可以变成我的同谋,炽燃神秘地出现,然后又已经神秘地消失,炽燃似乎在肩负着我不可能进入的使命。我在慢慢地进入战争,所以,我不想尽快地前去追究我的中国恋人到底在干些什么,因为在眼下确实有许多事情需要我去做。贞子怀孕的私人事件,容不得我们去拖延,我知道,倘若一个小生命已经来临,那么,它会顺从于母体的存在而成长着。然而,我知道,作为慰安妇的日籍女人贞子,即使怀上了孩子,依然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因为,这样一来,她的身体就会失去职责,失去为日军服务的能力。我已经通过李秀贞,看到了慰安妇女怀孕的悲剧。
上帝保佑贞子并没有怀上孩子,这个上帝到底在哪里,我不知道,不过,我始终相信神会保护着我们祈祷者的生命。因此,我前去会见三郎,没有他的允许,贞子和我都不可能走出营区——我们仿佛被四周的铁丝网网住了身体,任何一种触须都会碰伤我们的肌肤。三郎审视着我的脸说道:“又要去买颜料吗?”“是的,我想带贞子一块去,路上可以有一个女伴……”三郎应声道:“好啊,贞子是日本姑娘,她当然不会背叛她的国家,她跟你前往,我得放心。”他走近我,伸出手触摸了我的额头、发丝,说道:“去吧!我给你开路条”。
我没有想到如此容易地就得到了路条,这样一来,我和贞子就可以上路了。贞子已经在路口等我,她依然穿着日本和服,这也许是她最漂亮的衣服了。水红色的和服恰到好处地使她美妙而修长的身材暴露无异,她今天怀着忐忑不安的情绪,看得出来,她已经站在路上等我很长时间了,她翘首着,对体内的那个孩子充满了复杂的情感,三郎派遣一辆敞篷车送我和贞子进城。在车厢中,贞子的右手始终放在她的腹部上,有时候,我能够像一个妇科医生一样,看见她神秘的子宫:她女性固有的子宫,抽搐着,这怀孕的秘宫,这产生液体的谜宫——使一个女人拥有了生育孩子的显赫权利,从而也使一个妇女负载着最漫长的子宫之谜所带来的剧痛。贞子小心地维护着一个妇女怀孕后的颤栗和期待,直到我们进入了城镇,她下了车,她吁了一口气告诉我说:“这是我第一次离开军营区,空气是如此地清新呀,这是中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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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确实是中国,我身体中随同恋情纵横出入过的神秘国土,如今,它被践踏着,日军布满了大街小巷,我牵扯着贞子的手,本来,牵扯着这柔软的手应该是男人,然而,男人在哪里呢?让贞子怀孕的那个男人到底去了哪里?这不是一个谜,而是一种战争的刑法;我牵扯着贞子的手,力图想寻找到一家诊所,当然是中国人开的诊所,贞子的和服在街上飘曳着,远远看见我们的人们,以为是一只水蝴蝶上岸了。我牵着贞子的手,她并不知道应该往哪里去,她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陷入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迷津,她完全无法支配自我步行的方向;我牵扯着贞子的手,终于进了一家中国人开的诊所。
一个穿着中国布衫的中国男人站在诊所中央,迎候着我们,他似乎并不惊讶我们异国人的身份,他有些拘谨地看着我们,全然不理喻我们为什么手牵扯手进了诊所。从他脸上的幽暗中,我领悟到了一种巨大的悲悯:战争已经使这座城镇的市民们丧失了正常人的心态,他们无奈的脸上带着惊恐不安,当我用中国话发出声音言说出我们要求时,老先生让我们坐下来,看得出来,他极不情愿地在面对我们的要求,后来我明白了,因为他不愿意为日军慰安妇诊断。我恳请他,我使用尽了汉语中全部的词语力图感动他作为一个中国医生的心灵,他终于伸出了手,为贞子号脉。
脉迹中伏藏着的孕妇信号已经脱颖而出了,医生点点头,对我们说,贞子已经怀孕三个月了。贞子的脸上交织着惊喜和不安,她抓住我的手说:“这么说我快要做母亲了。”我点点头,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个现实。我和贞子走出了诊所,一只手搭在了我肩上,我回过头去,看见了乔里。他说,他经常在街上转悠,只为了再次看见我,他说他并不清楚,为什么我要住在日本的营区,为什么失去了一切自由,他试着一次又一次地骑着自行车,前去日军营区找我,都无法实现这个愿望,于是,他只好守候着这座城镇,他本来早就可以离开中国了,只因为看见了我。
我牵扯着贞子的手,乔里不解地,试探性地问我,为什么跟这个日籍女人在一起,他说他嗅到了什么味道,我想跟他告别,他抓住了我的手说:“我们可以回国,或者去中国别的城市,你为什么要生活在日本营区,为什么同他们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