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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死了,像我所见过的战坑中的士兵一样死了,当然也像李秀贞、贞子一样死了,再也无法站在我们中间。他的死给贞玲打击最大,她无法置信给予她生命的那个人已经死了,她抓住外科医生的手臂,用日语大声地哀求着,让医生救救那个士兵,外科医生摆脱了贞玲的手臂大声说:“你难道不知道战争中死去士兵是正常的吗?你难道没有看见在战争中已经死去了那么多人吗?”贞玲哭了,这是我头次看见贞玲在哭泣,她大声地抽泣着,埋怨自己害死了士兵。
士兵躺在了坡地的另一侧,在那里已经有几个死去的士兵的尸体阵列着。当贞玲哭泣时,菊野子正站在一旁,她似乎正在绝望地沉思着,并且在决定着什么。猛然间,她拉起了贞玲的手宣布了她个人的决定:自此以后,你的舞妓队不存在了,瓦解了。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我突然明白了舞妓队只会增加前方的负担,这里不需要女人跳舞,这里需要的是子弹、杀戳。现在我们回去吧!”
现在,菊野子变成了贞玲的监管人。她的决定使贞玲尽管感到突然,然而,她还是决定回去。
菊野子具有在战争中扭转一切的能力,因为她经过特殊的训练。她身体中潜在的特质又一次清醒的告诫我说,舞妓们将被菊野子所改变命运的时刻已到。在回去的路上,几名穿着灿烂和服的舞妓仿佛第一次领教了战争比皮鞭更为疼痛的教训,战争意味着死亡,同时她们大约已感知了樱花舞在前线战场演出的荒谬性,她们一声不吭地坐在破旧不堪的那辆敞蓬车内,她们的衣裙已纷纷被挂破,有些地方已经被炮火所熏出了黑洞。我坐在一侧,才想起来我是跟随三郎出来的,而现在,我却坐在菊野子她们的车上,我跟这群日籍舞妓们在一起,我无意之间中已经越陷越深,今天,我面临了新的死亡,我的衣裙上、鞋子上还残留着那个没有留下姓名士兵的血液,而且从他手上滑落的那帧照片还在我衣袋中,我已经决定收藏好那帧照片。
我不准备将这帧照片公诸于世间,因为我知道这名士兵将随同死去的士兵一样,很快将集体葬于营帐外的那片山坡上,在那里也同时拥有贞子和她恋人的坟墓,在这些没有名字,也没有任何一种墓志铭的墓地上,只留下了一堆堆简易的用泥土和石块垒起的群墓。战争疯狂地继续着,而同样疯狂的是营帐里由菊野子所监管的慰安妇女的生活。
自从破旧不堪的越野敞蓬车把我们带回营区时,我就意识到了那群舞妓们将改头换面的生活,然而,我却没有想到这种生活来得如此之快。舞妓们下车以后,菊野子便带上她们住进了慰安妇的营帐,包括贞玲也要从我的营帐中撤离出去。
当时,舞妓们并不知道慰安妇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等待着她们的命运是什么。就在那天晚上,由菊野子策划了一次肉体事件,它是一次巨大的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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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此刻,衰竭不堪的耳朵能够回到过去,我一定能够清晰地复制出那晚的一声声尖叫。它使我不得不越出营帐。直觉告诉我说:这些尖叫出自女性,可今晚并非是慰安妇女接待日军的时刻呀,然而,这的的确确的是尖叫,谁也不会将女人的尖叫同蝉鸣混淆一体,尽管进入中国大地以来,每晚都会听到那些悦耳的蝉鸣,它抚慰着军营中那些疲惫的、伤痕纵深的耳朵。尖叫不一样,它是混乱的、疼痛的、惊恐不安的,如果不是在战争年代,我一定会认为要么是鱼遭受到了暗杀,或者是人遭受到了暗杀,可现在不是和平时代,而是战争年代,战争比暗杀要残酷得多,因为战争的每一次杀戳都是赤裸裸的,迫不急待的。
尖叫声仿佛越过潮湿的睡衣而来,凭着女人敏感的心灵,我感觉到了什么,我感受到了并非是鱼遭受到了暗杀,而是人的肉身遭遇到了蹂躏,这是一种比暗杀更无耻的行为,猛然间,我感到一个人在风中奔跑着,她在奔跑中尖叫,刹哪间,她一个人的尖叫湮灭了所有人的尖叫。我隐隐感到她的赤裸像雪一样透明,从我旁边呼啸而去,我伸出手想抓住她,她又像风啸般消失了。
她的尖叫越来越凄凉,仿佛她在这个世界上看见或经历了最悲惨的、惊恐不安的事件,就在我感到探照灯晃动的那一刹哪,我感觉到她仍然在奔跑,准确地说是赤裸着身体在奔跑;又一束探照灯在身上晃动着,我感觉到了一个人的存在,她就是贞玲,是她在尖叫,是她的尖叫湮灭了其他女人的尖叫。
动用暴力强奸女人的肉体,这似乎是慰安妇女的第一训练,然而,我绝对没有想到,这样的命运来得如此快,就连日籍舞妓们也难以逃脱。
贞玲自然也难逃此劫难,但沉浸在帝国利益中的舞妓者贞玲绝对没有想到半夜会有一个赤裸的男人走到床边,剥光了她的身体,剥开了她所有的幻想和内心道德,以及强奸她的肉体,从而强奸她的精神,让她驯服,从此成为慰安妇中的一员。然而,导演这场肉体事件的菊野子怎么也没有想到,贞玲用双腿作为武器,用牙齿作为利器抵抗了一个男人的强暴和强奸。而她将付出代价,她赤裸着奔出营帐,她想奔出军营出口,然而,刺刀挡住了她,为此她开始攀越铁丝网,所有的探照灯把光束集中在了她肉体上,所有被尖叫声吵醒的人都走出营帐,目睹着她赤裸的肉身穿越着铁丝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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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无法攀越,因为铁丝网实在太高,高过了她的肉体有可能穿越的程度,因为铁丝网是用来制造战争的,所以,它不可能帮助这个女人获得肉身的自由。反之,它只会加剧这座囚室和监狱的力量。为此,贞玲的肉体将付出代价,当她攀援到中段时,终于,她在惊恐和虚弱中从铁丝网上滑落而下。
肉体,我又一次看到了铁丝网和一个女人赤裸的肉体的关系。她的肉体被铁丝网划出了丝丝缕缕的创伤,整个身体都是伤痕,从毛细管中,从她年仅20岁的身体中往外渗出的鲜血犹如四野中的清草那样芬芳,而她在滑落而下时,大声地尖叫了一声,随即昏迷过去。她必须像她的姐姐一样昏迷过去,在这里,进入这座营区的女人,都得用肉体付出疼痛的代价。
首先奔上前去的人是我和菊野子。
两个人在奔向前去时,凭着本能都被这个女人肉体的疼痛和悬念所笼罩着。
她的尖叫和赤裸裸已经高悬在一切事物之上,今夜,我忘却了命运中的许多波涛,我忘却了世间承述不清的罪恶之源,我力图用最快的速度奔向这个女人,她是我的姐妹,是我的同类,也是我身体视线中的另外一种柔情的牵挂;除我之外,菊野子也用世界上最快的速度奔向她,因为是她炮制了这场游戏,是她负载着帝国无耻的使命,力图在这个黑暗的晚上,让几个日籍舞妓蜕变为明天晚上的慰安妇。她总是迫不急待,她干任何一件事都快得令人窒息,因为她知道,她的国家的利益需要一切时间,她要留在这里,训练出强大的一只慰安妇队伍,她深信这就是她献给帝国军队最好的礼物。
面对这赤裸裸的伤体,我们该怎么办?
幸好她昏迷了,在这特殊时期,似乎只有一个人的昏迷可以带来避风港。我知道,昏迷可以使菊野子松开再次奴役她的双手,昏迷是贞玲赢得时间休息的最好方式,而且昏迷可以使我有理由带她走。我不知道应该带上她去哪里?回营帐还是出去。这个世界到处都是日军的践踏者,我到底能把伤痕累累的这个女人带到何处去。
菊野子说她不可能长久的昏迷,她只是在短暂中休息一会;她并没有伤及肉体的核心,她很快会醒来的。你不用想办法把她带出去,我们没有任何时间可以让她藏到乌托邦中去疗伤,因为我们的士兵死得越来越多,所以,我们要把女人送给士兵们去享受,这样他们会为我们的帝国利益赢得胜利。
她说完之后起来冷漠地看着我。
我独自一个人把贞玲背回营帐的路程看起来是那样举步维艰,因为昏迷,她的身体显得很沉重,就像士兵死了一样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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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不可能把昏迷中的贞玲带往别处。在这一刻,我才发现,我个人的力量,显得如此地虚弱,我个人的力量只是一种心愿,许多现实阻碍着我,尤其是三郎不在营区时,我根本就不可能突如外界的干扰,三郎从去前线以后,就再也没有露面,直到如今他还没有回来。所以,我只可能将昏迷中的贞玲带到营帐,在那里,毕竟有床榻,有口杯,有我的照顾。我相信菊野子的话,贞玲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醒来的。
我背着贞玲,开始挪动着身体,在场观看的士兵们没有一个人走上前来帮帮我,他们也许已经彻底地麻木了。他们需要麻木,战争正在等待着他们,明天,或者后天他们很快就要上战场,他们没有任何责任对这个女人负责。而且,菊野子冷漠地站在一侧,她的存在,似乎可以代表国家利益所制定的规则和指令。
我慢慢地挪动着身体,我嗅到了芳草和血腥的味道——我越过了一道道障碍,站在周围观看者的影子像屏障,我越过了这一层屏障,然后我再越过探照灯的照耀,它不停地周转着,仿佛侦探一样想把任何入网的敌人捕捉。
我还同时越过了菊野子的屏障,她的影子比屏障更阴郁,她好像挥了挥手,让我们过去了。她把一个昏迷的女人交给了我,她省去了许多烦恼,因为她需要伤痕累累的女人,也不需要昏迷中的女人。
我终于把贞玲背到了营帐,点起烛火之后,我把她放在床上,我又一次可以面对她赤裸的伤体了,这种现实比绘画要残酷,我使用了酒精——可以帮助她的伤体消毒,也许酒精刺痛了她,她微微地动着,但仍然没有醒来。
我祈求她暂不要醒来。昏迷不仅意味着港湾——她上了陆地,她上了栖居所,她索求着到了避难所;而且还意味着抵抗——她用肉身的疼痛诉说着战争的罪恶,她不得不用身体上的伤痕累累诉说战争给她个体留下的耻辱。
她确实还没醒来,而且我也知道没有危险,至于其他的我不知道,我确实不知道当她一旦醒来,对于她来说到底是耻辱还是再次尖叫。别的舞妓们没有经历她的尖叫,抵抗、逃跑就已经被奸污了。而她只是守候了身体的贞洁,往后的时光呢?如果她一旦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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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必须醒来,因为她拥有青春和生命。
那天晚上和第二天,菊野子不时地掀开了帘进来,我知道她期待这个昏迷的女人快一些醒来,她不时地将手放在贞玲前额,她留意贞玲有没有发热,因为发热而昏迷意味着会患上伤寒或别的疾病。很显然如果说菊野子需要她,不如说战争需要这个女人醒来,日本士兵需要这个女人醒来。
她还是醒来了,只相隔了一夜和一个上午,贞玲就开始翻身。我坐在床边,拉住她的手,体温互相感应着,在那个炎热的午后,贞玲翻身而起,她看看我,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情。也许她突然意识到了赤裸的身体,她还看到了伤痕累累的现状,她掀开被子,翻身下床,她显得有些羞涩,低声问我:“我的身体,他们到底把我的身体怎么样了,那个男人,他到底把我的身体怎么样了?”
菊野子大约早已候在门帘外,她走了进来,急速地奔向贞玲,然后关切地拥抱着她。我感觉到了一种极不舒服的东西在四周蔓延着,我感觉到了一种令人厌恶的恶就在眼皮下发生着,菊野子的面颊紧贴着贞玲的脸说道:“别害怕,没有谁伤害你,你是女人,你是日本女人,因为我们的国家正在受难,所以,你只不过在献出身体而已,国家需要你献出肉体……”,“菊野子你疯了,难道你的身体也可以让那些男人奸污吗?”“哦,别这样说话这不叫奸污,这是献身,那些士兵在战争中献出了身体,那些士兵用身体保护了你的身体,难道,你不愿意把自己的身体献给他们吗?”菊野子试图紧紧地拥抱她,我感觉到贞玲的身体在颤栗中想摆脱菊野子,然而菊野子还是想紧紧地拥抱住她。
我感到自己快变疯了,我感到贞玲也快疯了。
我还是走上前去,拉开了她们两人的拥抱。我对贞玲说:“别听她在胡说八道,这是罪恶,所有这一切都是无耻和罪恶。贞玲趁现在你的肉体还没有沦陷,回去吧!回到你的国家去吧!别陷在这种地狱中……”菊野子站了起来,她举起了手,正当她的手就要朝着我的脸掴来时,一个人的手扭住了她的手臂,三郎来了,在我们三个女人都要发疯之前,三郎赶来了。
此刻,意外的事情发生了,贞玲从床上拉起床单披在身上,在我们慌乱中跑了出去,接下来是菊野子跑了出去。我想前去追赶,三郎拉住了我的手,把我拉进他的怀里,他伸出手抚摸着我的头发低声说道:“我已经决定,不再让你绘地图了,我想把你送走,送回你的国家”。
我仰起头,发疯似地、不解地嚷叫道:“为什么?为什么在这时候让我回家,为什么当我的灵魂已经变成碎片时要让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