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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这是一个迷人的念头,但不是发生在现在,还是发生在将来。现在,意味着我要寻找贞玲,她赤身裸体地奔出去,不知道又要发生什么事情,然而,三郎紧紧地拉住我的手劝诫道:“你没有必要参与他国的纠纷之中去,现在,你该离开了,这是一个机会,否则我会动摇的。”我转过身,看着三郎的脸,他的脸从来都很忧郁,自从他向我讲述未婚妻的死亡事件时,这种忧虑就显现出来,再也无法用清水洗濯。
他说,收拾东西,趁现在混乱的时刻我带你离开,让人送你到缅北,到了那里,你就可以自由了。他说既然我已经决定了,就一定要让你离开,你都已经看到了,现实是怎么一回事,战争是怎么一回事,我之所以无法抽身,因为我是军人,我必须肩负着国家的利益而你离开应该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你不是日本人,也不是中国人,他说,所有语词都显得多余,快收拾东西吧,窗外那些小鸟飞得多么自由啊,你看见那些小鸟了吗?他一边说一边掠开了门帘,让我看他所看见的那群候鸟。
果然有一群候鸟,仿佛沿着他声音的磁铁,仿佛又已经越过被磁铁所束缚的大地,正在继续南迁,它的迁徙永远是一场飞行的活动,而我们人类却缺少翅膀。三郎就站在我身后,他突然用两手将我的两只手臂伸长,伸直,低声说:长出翅膀,飞走吧!你不是讨厌战争吗?这是你离开的时候,很快,你就会到达你出生的国家,这很重要,因为只有回到你出生时的国家,你才会寻找到根须和母亲,而现在,像小鸟一样飞走吧!
他的声音扇动力很强烈,竟然已经让我腾出双手来收拾东西了,很快,我就已经将衣物塞进了箱子,现在我要前来面对那些画布,画框了,在这里,这些东西显得多余,滑稽,虚弱无力,它们仿佛是另一种生命,我能把它们带走吗?
我能把画布上那些身体的破碎和血腥味,疼痛区域——带到遥远的国家吗?我能吗?三郎已经催促我快一些,在现实和虚无之间徘徊、游走的三郎,怎么可能是那位北海道的调酒师呢?当我正在用绳子捆绑画框时,贞玲披着那床军用床单突然闯了进来,她还没有时间穿上她美丽的和服,因为她还不可能回到屏心静气的状态中去,我感到她回到我身边,似乎想藏起来,因为她慌乱地跑回来,她的身体被床单裹住,尽管如此,我依然能感觉她的身体在颤抖,身体,只有在颤抖时会说话,它们倾诉着难以言喻的声音,她突然低声说:“我想见到炽燃,菊野子告诉我说,你能帮助我见到炽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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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摆脱她的手说道:“我不能,我根本就不知道炽燃在哪里?”三郎提醒我道:“快一些,我们要出发,失去这个机会就没有机会了”。贞玲依然在颤抖,菊野子来了,她温柔地走到贞玲身边帮助她拉了拉床单,刚才,因为一颤抖,她的上半身已经开始裸露了,由此,三郎不耐烦地转过身去。
她的上半身已经由于颤抖不断地开始裸露,在这个世界,她将失去她身体的神秘性,因为裸露才是她的职业生活。所以,菊野子想来驯服她,对于菊野子来说,即使她是一头野性十足的野兽,她似乎也有充分的力量驯服她。
三郎走上前来,拎起了我的那只箱子,低声催促我说道:“我在车上等你,快一些”。菊野子开始盯着三郎手中的那只箱子,直到三郎掀开门帘离去,她转而开始盯着我说道:“他要把你送走了,对吗?然而,现在你必须带贞玲去见炽燃,我也一块去。”“为什么,为什么非要我们三个人前去面对炽燃”。“为了肉体,为了女人的肉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见到炽燃你就明白了。”菊野子出去了一会儿,我趁机问贞玲,为什么想在这个特殊时刻见到炽燃,贞玲垂下头,她少女的脸显得像一种蓓蕾,她不吭声。然后,菊野子来了,拎了一只化妆盒和一件和服,她温柔地说让我们来上妆吧,你不可能披着床单去见炽燃啊!菊野子打开了化妆盒时,三郎又回来了,他示意我快离开,就在我即将出营帐时,贞玲突然跑上前来,拉住了我的手说道:“陪我前去见炽燃吧!我知道你是姐姐的好朋友,而且你也是炽燃的好朋友,我已经想好了,我想前去见炽燃,菊野子已经说服我了,以后我就是慰安妇的一员了,而之前我却想把我的身体献给炽燃。”菊野子已经把和服穿在了她身体上,三郎已经离去,箱子重又回到了营帐来了,这样看来,三郎已经认定我今天无法离开了。他抽身而去,于是,回家的那个时刻又被辗转出去,自此以后,就像三郎预感到的一样,回家的路被破坏了,三郎已离开,他要前去缅北办事,而他现在在已经无法再等我了,他离开时,我听到了车轮声,而我再一次被陷入了此地。
贞玲上了妆,穿上了灿烂的和服,在那个下午,菊野子亲自驱车带着我和贞玲前去面对炽燃。
这是一次荒谬的出发。
贞玲拉住了我的右手,我感觉到了这个二十岁日本女子的那种手心滚烫,我抑制住好几次都想夺框而出的热泪,我已无力解决这场荒谬的事件,而且我不得不参与这场事件。也许我具有两种身份,我既是炽燃之前的情人,也是贞玲姐姐的好朋友,所以,我不得不坐在贞玲面前,也不得不坐在菊野子身边。
尽管这是一次荒谬的出发。荒谬,让我会见到炽燃吗?这个念头在此刻是如此地强烈,也许这就是我留下来的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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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中国青年炽燃相关的一切都会使我留下来,这次出发会见到炽燃吗?当然,我期待,我已发现,当人置身在期待中时,时间过得如此地恍惚。我正是被这种恍惚带到了日总部——这是我曾经出入这过的地方,三郎带我来过,就是在这里,发生了地方游击组织轰炸日军火药仓库的事件。也正是在这里,我第一次见到了舞妓贞玲……依稀之间,仿佛又看到了烛光所熄灭的刹哪,所有的人都在奔逃之中,那是一幕难忘的情景,只因为我见到了炽燃。现在,我会见到炽燃吗?菊野子似乎可以带着通行证越过日总部的种种警戒线,现在我明白了,炽燃就在日总部,他在里面干什么?作为一个中国人如果他在里面,只可能称为汉奸。
中国人把卖国者都称之为汉奸,然而,直到如今,我依然不可能将这个耻辱之称与炽燃联系在一起。隐隐约约之中,我总感到炽燃在为他的国家在做什么?我不止一次地想象过那些从电影中,从书上看到的潜入战争时期的“隐形人”,他们隐去了真正的身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符号或别的什么。此刻当我的手松开贞玲的手时,已经到了一栋楼前,这是一座中国式的庭院,我又看见了庭院,我自然想起了乔里,我想乔里或许已经离开了中国,我上次蒙骗了他他应该带着失望离开了。看来,短时期内,我是无法离开中国的,乔里也无法带我离开,三郎也无法把我送走。
因为炽燃就在这里,这时候,我突然明白了,我之所以一次次无法离开的另外一个原因,还在于炽燃。有他存在,我是无法离开的。我们下了车,菊野子指了指面前的中国式庭院,对贞玲说:“去吧,去吧!他虽然不是日本人,然而,他在为我们日本人服务,你可以把身体献给他……”贞玲双臂垂直,我并没有感觉到她目光中流露的喜悦,或者我感到了一种忧伤,一种质疑的怯懦。而此刻,菊野子不断地给她鼓劲,我站在她们之间,很显然,炽燃就在里面,贞玲向着这座庭院走去了,只留下了背影,我感到她进去了。她带着一个女人最圣洁的目的,想在这个乱世年代,将自己的身体第一次献给一个男人的念头,突然间把她置于其间,使她无法抽身而出。她会由此实现自己的梦想吗?我感觉到了除我以外,这个日籍女人对中国青年炽燃的那种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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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野子徘徊着,仿佛也看不到我的存在。我感到贞玲进屋以后,她的内心显得很混乱,她在原地不时地绕着圆圈,仿佛在散步,仿佛已经被她内心的一种恶魔所圈住,她突然看见了我,走到我身边开始挑衅我道:“你看见了,我听说过,你跟炽燃的关系;现在,你看到了,我们的女人已经进去了,就要把这个中国男人所征服了,我们不仅仅如此,还要去征服亚洲,这就是我们国家这些年的梦想”。
菊野子是一个女人,却已经变成战争的奴隶和傀儡,我感觉到她在扭曲和发疯时的那种神态,让人会想起蛇和野兽,她已经成为一个战争狂,一个想以此为梦想建立自己梦想基地的女奴。而她却在现实中扮演着慰安妇的监管人,她把这个二十岁的女人送到这个女人所爱的中国男人面前,只是为了实现她的计划,让这个女人的肉体失去贞操,然后进入慰安妇的队伍中去。为此,她等候着,她焦躁不安地等候着,穿着军服,却依然在脸部上了妆,涂了唇膏,她的美,一种阴冷的美,仿佛穿过地面,把我捆住。她现在已经冷漠地感觉到了我的存在是一种疼痛,她走上前来抚摸着我的发质说:“这头金发三郎一定触摸过,我感到你并没有爱上三郎,对吗?”
贞玲出来了,时间并不长,她就出来了。她依然两手垂着手臂,她长长的睫毛也垂直着,她摇摇头,用沉默告知了我们们说:中国青年炽燃已经拒绝了她。炽燃出现了,他站在门口并不准备走向我们。他目送了我们几分钟之后,就离开了。这是一次“失败”的会晤,菊野子的脸阴沉着,这多少出乎她的预料之外,这意味着她并没有帮助贞玲达到目的。
而贞玲的脸失落着,那张灿烂的笑脸消失了,我不知道她是怎样跟炽燃会晤的,女人跟男人之间的故事大都是由许多细节编织而成的,就像绘画中的人体一样,细节的弥漫可以体现着身体的遭遇,我之所以画人体,就是要揭示身体在战争中出奇不遇的苦难和遭遇。细节在这里是什么,菊野子在车上已经开始催问贞玲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贞玲埋下头,用手不停地抚摸着自己的膝头,然后以菊野子想象不到的声音宣布道:“我要等待,我要等待他肯接受我的那一天。”菊野子冷漠地说:“不可能,我们没有时间让你等下去。”贞玲固执地说:“在炽燃未接受我之前,我不会与别的男人接触,即使死也不会,坚决不会”。回到营区以后,贞玲又搬来跟我同住,理由很简单:她不想做慰安妇,她要为炽燃保持身体的贞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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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论贞洁问题在日军营是荒谬的,在这里,贞洁是无法守候的,因为始终有蹂躏在等待着你。当然,我很希望贞玲能逃过这一劫难。贞玲自从搬到我营帐以后,也意味着我要再一次同她站在一块,站在女性同一战场,抵制走进慰安妇的队伍中去,这是一次历险或艰苦作战的战争,不过,自从贞玲走进来的那一时刻,我就站在了她一边——我们同时注视着菊野子,她后进来,在她掀开帐帘的那一刹哪,进了我的营帐,然后似乎想在这里蓄积力量,以此对付她;我对峙菊野子,则是因为厌恶,因为厌恶战争而开始厌恶菊野子所制造的一切,我相信,如果菊野子不把贞子找回来,贞子就不会离开这个世界。我对峙菊野子比贞玲更长一些。她一直想把我研究透,作为同性,我一出现,就意味着我们已经开始对峙了。
现在,她用一种挑衅的目光看着我,似乎想由此激怒我,我保持着沉默。生活在日军营区,惟其保持沉默才可能生活下去,我越来越明白了一个理由:我之所以无法抽身离去,第一是为了炽燃,直到如今,我依然爱着这个中国青年,尽管我们难以会晤,但每一次短暂的会晤中,我都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我依然爱她,同时也爱着他的国家,这个理由像热带的藤幔一样把我编织其中,是我无法抽身离去的最大的奴役,它奴役了我的情爱和身体;第二是为了像贞玲这样的女性,还有像荷花姑娘那样的中国少女们,因为我在之前已经接触过中国沈阳女人李秀贞和日籍慰安妇贞子,她们的命运告诫我说,陷在水深火热中的女人需要有人证明她们的苦难,虽然我的努力显得微不足道,然而,我却再一次冒险留下来了,即使三郎让我离开,我也放弃了;第三是为了画布上的那些人体之谜,它们已经勾勒出了少许的线条,或已经涂上了过于晦涩、幽暗的色彩,它们对于我这一生的绘画道路具有深远的历史意义,我在这里生活得令人窒息,甚至时时处于发疯和崩溃的边缘,而正是这一切,使我在画布上记录了女性被蹂躏的人体,这个主题将延续到将来。这是我留下来的后一个理由,而此刻,我同样面对的是挑衅,菊野子出去以后贞玲脱光了衣服,开始面对她身体上被铁丝所挂破的创伤,她用那面镜子照着后脊背也照着臀部,并问我她的人体是不是很丑陋,我安慰她说,人体很美丽,人体很妖娆,人体的线条像花形支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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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人体确实显示了日本女性年轻的妖娆,我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来捍卫这种美,因为这里不是有花园和喷泉的地方,如果伸出头去就会看到锋锐的刺刀,看到头盔、子弹;同时也会看到菊野子,她的存在仿佛使一座监狱更冰冷和阴森了。她代表了她身后帝国制造战争的无耻和荒谬论,也许,这就是她们维持侵华战争的一种规则和被已经扭曲了的真理。
菊野子时刻也没有放松过对贞玲的监管,她又来了,这是一个暮色像酱油一样浓烈的时刻,她嘱咐贞玲快速化妆,说要带她去会见炽燃;她说炽燃已经答应了,同意会见她,因为炽燃愿意为帝国服务,炽燃已经站在了帝国的立场上,她赞美着炽燃,同时也在赞美她的帝国。她说今晚在日总部有一个舞会,我们都可以参加,她叹着气说好长时间没跳舞了,在学校她自己是舞迷,在学校她学的是服装裁剪,所以对舞步很感兴趣;她一边说,一边走近我,对我说,换换装,出去透透气,在舞池中做现实中没有的梦,她一边说,一边眯起双眼,一边说一边就出去了,她换装去了。她要把自己变成女人了,我感觉到,菊野子内心的火焰已经开始燃烧她自己,我当然不会错过这一切,而且还可能见到炽燃,我已开始换装,穿上了炽燃熟悉的那套英国式短裙,衬托出了我娇美的肤色,然后我再往领口上喷了少许的一点点香水。
贞玲打扮得特别精致,似乎这次出发又恢复了她的幻想,她身体上那些已经被灿烂的和服所覆盖住的伤痕,已经在她的幻想之旅中消失殆尽了。她微微地扬起桃色面颊,沉浸在想见到炽燃的那种炙热的情绪中去。菊野子来了,她穿上了一件深红色的和服,与往常穿军装的那个女人判若两人,她的美,是一种疯狂或暴雨,就像她身上和服的色彩那样疯狂。
三个女人来到了敞篷车上,依然是菊野子开车,我和贞玲坐在车箱中。在酱油似浓烈的暮色中我们已经到达了日总部的临时舞池。我看到了一瓶瓶启开的黑啤酒,这些黑啤从日本输送过来,前来激励参战者的豪情,那些黑啤酒没有器皿,每个人都手举着一瓶黑啤豪饮着,等候着舞曲缓缓上升。
烛光摇曳 ,我们晃现在人群中央,我们是三个女人,官兵们看见我的入场以后吆喝着,用日语喊叫着,大意是我们的女人来了,我们的舞伴来了。
我一眼就已经看见了炽燃,他竟然穿上了日本军服,这对于他来说实在是一种并不和谐的服装。他举起一瓶黑啤,喝着,沉默着,直到看见了我,然而他并没有想走近我的念头,他移开了视线,与一个军官站在一起。现在,我看到了三郎,他刚进屋,他脸上多了一块伤疤,用纱布包扎着。